至是年冬，建康瑞雪霏霏。净若芦花之覆水，轻同柳絮之因风。初疑画阁，妆奁之香粉微微；又若琼筵，玉箸之凝酥点点。国之西南有贺氏，其主本夷族，改姓以奉汉仪。起兵于蜀，承制，自称大都督、大将军、益州牧，都于郫城。后其子号汉王，迁都成都，跨剑南、广汉、梓潼诸郡。近恃险增兵，连取嘉州、眉、犍诸郡，几并益州之地，边商阻绝。汉中都护、荆州守将并上急奏，言彼军已窥汉水。
天子于殿中召对。兵部尚书顾勖奏曰：「彼久据险固，今势方张。若待其成形，则蜀道一闭，后图无及。」陆明子进曰：「用兵宜早而不躁。北府精锐在京畿，荆州可为外臂。然军权不可一手独擅，宜立名义并将以重军声，而行间机务悉听节制。」户部计粮，言岁储可支三月，余当转运于江陵。褚允道折冲其说，谓：「春水可下，今先定节制，毋使军政两歧。」
王贞移案上札，道：「军当一主，名须两出。北府素有督统，不可不与。楚王才可任大柄，亦宜使行。」众议以为此举进退皆宜：楚王若有功，则功归于朝；若失律，则削之有名。于是朝议遂定，无复异词。
中书承旨草诏成：「诏曰：氐寇连扰西陲，敢肆边叛。北府督统郑衍行征西大都督，总其名号，仍留都监军；北府将军刘峤加镇军将军，都督北府行营诸军事；楚王赵弘为龙骧将军，节制荆、豫二州兵；凡军中斩伐赏罚，以节制令为行，以监军令为覆；荆州舟师协随，户部计粮，岁末入前仓以备。其敢迟误军机者，军法从事。」
群臣拜受。陆明子因言：「王出边捍御，家庙在京。宗庙之重，不可久旷；愿令世子赵启入侍东宫，以敦骨肉之恩，亦可习朝廷之礼。」礼部复议称允，「此制合宜，既示宗支之亲，又习国典之仪，可谓两得。」。王贞乃拈笔笑曰：「可。」
是日传赵启入宫为伴读，随太子同肄经艺，朝夕在东宫行列。自是，东宫益加肃穆，而赵世子朝夕侍从，礼数日亲。虽本为质之，然上下相安，反使赵氏与王室之联愈固。越明年，建康雪消，秦淮水涨，柳梢初动。朝中议定伐蜀之策，三军整备，号令一夕而遍。自石头城下望去，旌旗蔽江，舟楫相接，鼓角之声远震山郭。天子亲出江畔送行。清晨北风微解，江面氤氲，残雪与水气相和，白茫茫一片。宫中侍臣数百随驾，文武官员尽列两岸。
镇军将军刘峤率北府主军在前，甲士数万，旌麾森列。其副龙骧将军赵弘乘白马出阵，盔上未束红缨，惟系旧缁缨一条。刘峤见而笑曰：「王素简。」赵弘亦笑曰：「简则易行。」二人并辔至岸边，俱下马再拜。
王贞取所赐节授之刘峤，谆谆告诫云：「蜀道多险，慎毋轻进。」又向赵弘道：「蜀地多高山峻岭，易守难攻，宜慎。」赵弘领命，拱手称是，言毕登舟。江风渐急，舟行如飞。鼓声一响，万舰齐发。岸上人影密集，远近喧哗。王贞立江干而望之，战船旌旗渐隐，鼓角之声杳然，影没江流，犹未肯去。
舟行十日，抵荆州。荆州刺史周辅出迎，设幕江陵城南，三军会同。彼时春寒犹峭，雨丝斜织，营火照耀，诸将环坐论兵。刘峤主曰：「益州地险民悍，宜分三路并进，以牵其势。」周辅附议。
赵弘谏曰：「兵分则气弱。若大军俱自汉中出，破其北防，一鼓可下。」言辞激切，声色慷慨，左右皆为动容。时众议纷纷，或欲谨守，或欲分路以扰之，相持不下。刘峤笑曰：「王气锐，所陈甚壮，固为良策。然兵贵粮足，今运道未稳，若轻进而乏食，虽克敌，亦恐难持。是故不可以不谨也。」
于是议久而不决，良久，刘峤复曰：「可使我军出北道为正，以牵其势；赵将军偏师出南道，以扰其后；荆州之师，溯江而上，为援应之。三军相维，则攻守皆有余地。」众人乃相视，皆曰：「善。」遂定其策：刘峤统北道为正军，自西上合水，先取彭模；赵弘将偏师自南出，以应中军；周辅督舟师，自巴陵上溯，扼涪口，以牵贼军。
议毕各退。时已更深，营中灯火犹明，远远传来更鼓之声。楚王自帐中出来，披甲未解，衣装被雨打湿。旧参军任子平冒雨而拜于前。赵弘认得是他，笑道：「却是你来了？这风雨夜，还不快躲去！」任子平叩首道：「臣今承刘公命，再得随军，幸甚。」赵弘摇头，「旧人甚好，入幕来坐。」遂命赐酒一壶。任子平谢而退，神色间似怀旧情，亦有几分惶恐。
舟楫既行，江上风急。行三日而登岸，山路险仄，林木交阴。行军未久，阴雨连绵，士卒多困。是夕，军宿峡口。赵弘巡营，遇参军任子平，执札而言：「愿进一言。」赵弘邀其入帐。任子平请屏退左右，低声道：「贺氏假汉号，不过僭据；金陵之朝，不过偏安。今日王举偏军深入，天命所在、民心所向，皆在王前。王若仍为人所使，不过以虎狼之兵去杀别处虎狼，杀成也不是王的天下。」
赵弘神色不动，不置一言。任子平再劝：「臣昔在北府，闻诸人夜语，皆言王之威望。王若不乘此时，自主檄书、止受名义而自施号令，后悔莫及。」闻言赵弘厉声和止：「檄书自有节制使来。你我为将，奉诏行事，不可妄动。今日之事请勿复言。」「既如此，愿王且记此言。」言罢任子平一揖而退，雨声随之愈急。
赵弘军昼夜兼程，自犍为西行，沿途小股贼兵皆遁。行至一处高坡，俯瞰山下云开水现，营帐连绵。赵弘下马检阅，见士气颇振，遂命整队向西。至嘉州北境，遇贼军游骑。两阵相望，雾中只见旗影晃动。赵弘挥手，遣三百骑出，直刺敌阵，短兵相接，顷刻散去。敌溃退二三十里，弃辎重数十，俘斩百余。士卒呼声动山，山鸟皆惊。赵弘赵弘即命止军，就地收拾。
士卒得敌辎重粮草，皆相庆，依山结寨。天色近黄昏，山影绰绰，不多时，帐外脚步轻响，原是任子平掀帘而入。未及赵弘反应，便开口道：「臣今日再不言，怕后悔一世。王看此山此水，再走两程便是彭模。自彭模再西，成都一线，皆是富庶之地。刘峤好谋而无断，周辅怯战，只会鸣鼓示威而已。今南军至此，未得北军消息，功名之分，天已判与王矣！」
既不见答，遂稍缓其辞，「王与臣昔年起兵，本以救社稷、匡天下，非为辅佐偏安之主。今日天子，不过江左遗祚耳，暗弱如故。朝中士族营营自守，国无远图。臣当年随王南征北战，陛下不过是王借势登高之阶，如今时至，登了阶，何不自立？今王贵为近臣，反替那人劳心，岂不笑杀昔日同袍？臣但恐王负己心。」
赵弘霍然起身，「你我同袍多年，我念旧情，所以此话当你未说过。再有下次，不待军令，我自可殛汝。我心自有主，非汝可议。」任子平言「臣言妄矣」遂退。然意中自谓：「他心有主，便教我替他定一主罢。」
赵弘望其背影，心中不安。彼时宫中天子亦心绪不宁，如有灵犀相通。
龙骧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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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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