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杀我!”
男人掩面而泣,五指抓在脸上,几道血痕立现,漆黑眼珠从指缝里望出来,死板渗人。
他哀戚道:
“我实在没法子了,不得已出此下策。但你别怕,司命阁说我熬过这次生死大劫,就是大富大贵的命。”
“倘若命换成了,就是你赚了……你赚大了,你替我、替我和他们周旋,好吗?”
他言谈举止不似常人,对着地上昏迷的人求了好半晌,便算作对方默认,方才自怀中抽出一把袖珍短刀来。
“我温柔些,你莫怕,也莫要挣扎,对你我都好……”
话虽如此,男人粗暴抓起乌黑发丝,头发的主人伏在池边无知无觉,不设防的露出了冰凉湿润的后颈。
他匆匆一瞥,痴痴笑了:
“真是副好皮囊,想来你一生顺遂,从未吃过苦,从未被人踩在脚下,当奴才看待吧?以后这样的好日子,你能过到死了……”
男人攥紧刀柄,锐利尖端压在昏睡之人的肌肤上,因为死亡迫近的恐惧而有一股濒死的亢奋。
他手起刀落,短短几刀,便将皮肉划得鲜血淋漓。
披头散发的男人对流淌在指缝的血液视若无睹,一双眼睛瞪得似鱼目,眼白里血丝加剧,透出两分走投无路的疯相。
他粗糙短瘦的手指将所有希望寄托在行凶的刀刃上,哪怕用力到指骨泛青,也不肯有丝毫懈怠。
刀尖抵着受伤之人的后颈骨,他边刻咒法边神经兮兮道:
“别怪我,怪老天,怪世道,是你出现的不巧……”
突然他一个激灵,舌尖一疼,止住了话头。躺在地上看起来半死不活的人,手指竟然微微抽动,紧接着是轻微地呛咳,似是要醒了。
哪怕所有动作都很微弱,所有声音都近似于无,也像烈火烹油,淋在了男人的心口。
怎么要醒了!?
疯癫的男人更加急躁,他嘴里念念有词,偷学来的咒法囫囵半片地刻印上瘦弱的脊骨。
他死死盯紧眼前这片伤痕累累的颈后皮肉,在自己掌心狠划了一道,血液沾染,交换,无数的道法字形从那里诞生。
男人两眼睁得更大,狂喜扭曲了他的脸,他自言自语道:“要成了……要成了……”
也就在这一瞬间,姬影突然恢复知觉。
漫无边际的虚无从他的眼眸里褪去,黑暗凝缩成一个小圆点,再化为雾蒙蒙的光,像回到死前一刻。
他尚未完全清醒,下意识地呼吸,却从口鼻里吸入了过量的水,冰凉的感觉滑溜溜地钻入他的肺。
“咳、咳咳!”
水?
姬影猝然睁开眼,后背上刺骨的疼痛袭来,他咳嗽到浑身颤抖,虚软无力地趴在一处莲池边。
有人按着他的后背,不让他起身。那人像疯了一样,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在姬影身上,不停地嘟囔一些姬影听不清的东西。
最清晰的一句话,是身体贴近时挤出来的耳语:
“往后飞黄腾达的日子,都算我送你的,只是这天生地养的奴才,要换你来做,哈哈……”
这话没头没尾,让人分辨不出本意。
不待姬影细想,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撞进了他的耳朵。
姬影眉头一紧,太吵了,震得他耳根疼。
万幸这声音刚落,压制姬影的力量随之撤去,男人踉跄着起身,两臂交错扼紧喉咙,面容因痛苦而狰狞。
自咒法里诞生的字形从金色转变为猩红诡异的扭曲线条,丝丝缕缕缠在此人身上,如无数条扭动的吸血虫。
姬影没有抬手帮忙的意思,静静地看。
一是他没有力气,二是情况不明,他懒得管此人死活。
“啊,啊啊啊!怎么、怎么会这样?”
咒法明明生效了。
可他快疼死了!
正常情况下,命盘交换,男人会替代姬影活下去,而姬影则会继承他的命格,他们二者所有的苦难和富贵,乃至亲缘关系都会互相置换。
甚至在外人眼里,哪怕长相已经完全变换,他们也永远是对方,谁也无法勘破。
可事实呢?
男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变得透明,似一滴水溶于湖泊,他的身体在渐渐消失!
任是想破头,男人也想不通其中关窍,他只知道问题不是出在他身上,他跪在地上痛恨地指着姬影:“你骗了我的命,你必遭报应……啊!”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鲜活的生命自内而外**、消弭,连惨叫也被咒法的反噬侵吞。
薄软眼皮微动,姬影神色淡淡地目睹全程,心无波澜。
直到对方彻底消散,姬影的手里突兀地出现一把短刀,是先前在他身上作威作福的那把刀。
反噬引起的猩红吸血虫狼吞虎咽下一个天奴,犹觉不够,嗜血凶煞反倒让这股力量更加充盈丰沛。
见水淋淋的病秧子瘫在地上,一副吓傻的呆样,吸血虫立刻扑上去,钻入姬影的眉心。
它没有神智,但它贪婪。
吃过了血肉的进补,这一回它要从脑子开始品尝。
姬影仿若未曾察觉到危险,半点没有抵抗,顺从地接纳了吸血虫的侵入。
……
无事发生。
姬影指尖轻点,缠成一团的吸血虫被柔和的浅色辉光牢牢禁锢,哪怕是从姬影的眉心抽出来,也安分到像个死物。
柔光里密密麻麻的小刺将吸血虫完全穿透,它并非不想动,而是动不了。
换命的咒法并没有失败,只是步骤错了,自姬影的眼眸来看,现在无数篡改扭曲命律的字形都凝在这小小的猩红反噬之力上。
施咒的人没有事先预付代价,也没有操控遏制咒法的能力,会死也不奇怪。
姬影指尖一晃,那小东西也随之晃来晃去,动弹不得后,更像一条普通的红线。
挺好玩的。
留着吧。
姬影撩动眼帘,长卷睫毛压下来,像两片不透明的蝉翼,以吸血虫为媒介,他接收到了刚刚死去的男人残留的部分记忆。
此人姓御文,单名迎。
是早些年太清天的帝君相祖通写文书时落下的墨团化为人身,得赐姓,通灵智。
一直在司命阁当值,负责洒扫庭除、看顾文书,但御文迎不满足仅仅做些边缘杂事,他暗投了一个神秘的主子。
对方许了他诸多好处,将他鱼儿一般挂在肉钩上,让御文迎在太清天为他办差。一直以来透底消息,传阅文书,贩卖仙宫古籍孤本,都没人查到他头上,御文迎也渐渐大了胆子。
他狮子大开口,要对方送他下界享荣华富贵,受人伺候,他不想再做天奴侍书了。
那神秘主子并未露面,甚至也没有拒绝他的异想天开,而是给了他一个要求。
窃帝君印,才能送他入凡尘。
御文迎思虑三月余,终于定下了决心,当真去偷了。
可惜窃到手不过两个时辰,还没等人接他离开太清天,帝君的紫微宫就传来消息。
抓贼!
什么贼?
窃帝君印的贼!
而他就是那个贼。
倘若被逮到,他多年来所犯的罪责加在一起,不死也要脱层皮。
他慌了,六神无主,急急跑回司命阁来,却发现那神秘主子给的联络珠无论如何也用不了,仿佛嘲笑他愚蠢,竟当着他的面碎了。
心知要死,御文迎吓得半疯。
偏巧,往常无人问津的司命阁,在如此紧要的关头,竟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不知来处,但昏迷在万金莲池里的男人。
姬影。
后续的事情,便是咒法反噬,姬影苏醒。
大难临头,姬影不急不躁地伸手进怀里,果然,属于御文迎的东西都在他的身上了。
他摸出块小印章,似玉非玉,触手寒凉,内里如同蕴含一片星河,瞧着瑰丽非常。
销赃都不会,竟然还在身上。
姬影用尽全身力气,勉强翻身仰躺,湿透了的衣裳黏在身上,让他连喘气都困难。
漆黑透亮的地砖照应着他的脸,瓷白的面皮上贴着几圈柔顺发丝,从头到脚都滴着水,如仿徨上岸艳色倾颓的妖鬼。
实是有些惊人的邪性。
姬影扫了一眼,便不再看。
他的长相他清楚,眼角眉梢都是一股绝非善类的隐含寓意,更别提唇下那颗痣生的位置太妙,妙到早年他因此挨了不少风流薄幸的骂名。
姬影手掌撑地,掌心滑了两三次,地上湿滑,无处借力,他也没力气凭自己坐起身,只得放弃,躺在原处继续半死不活。
手指抚摸后颈,那里已经完好无缺,没留下任何痕迹。
死而复生。
此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奇怪,毕竟这世上连神仙精怪都能共存,总有些人手握重宝,或是秘法,尽力一试,调转生死未尝不可。
但活的人是他。
能大费周章让他姬影重生的,姬影心底有两个猜测的人选,但假设真是其中之一。
还不如死了。
姬影将吸血虫放回眉心,情况不明,先借那天奴身份用用。
满池金莲的花苞尖上绽放霞光,漂浮半空的山河画卷里倾倒出无源之水,万金莲池内吞吐的云雾时不时幻化出人间某一处蕴灵福地。
四周镂空墙壁上悬挂无数的玉碟,在姬影看过去时,每一份玉碟上都浮现出古文镌刻的字形。
这些是命牌持有者的名字。
他略略打量,并未细看。
然而在他视线划过的一刹那,一个极其特殊的名字一闪而过。
姬影心底漏了一拍,五指紧攥,杀意顷刻间攀上顶峰,他视线僵直,无数字形翻涌不休,命牌轮换太快,刚刚出现的人名仿佛是他的错觉。
可他不会看错。
同名?
不,妙这个姓氏太少见。
……
如果此人还活着,那姬影的死,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透支体力的痛楚爬上这具新生的身躯,姬影硬撑着看准眼前砖石的缝隙,五感失调的晕眩让他脸色煞白,冷汗顺着脸侧的线条滴落。
“……”
这身体莫非有病?他不过是强撑着坐起身,竟然累得心脏砰砰直跳,似要从嘴里吐出来。
姬影眉头紧蹙,瞳孔微微涣散,最终头颅一低,青丝垂落。
“铛、铛、铛!”
兵器震地。
数十人自司命阁外闯进来,手持九节钢鞭,身穿金甲,面覆赤金彩绘。他们训练有素,默契地围住万金莲池旁垂头散发坐着的人。
齐声道,“真君,人找到了!”
被唤作真君的离火神将陆寂然在天罡军之后走出来,他身形较旁人都高些,加之常年着轻甲,看起来便似虎豹盘踞,不开口时,眼眸一眯,很是威武霸气。
陆寂然啧了一声,头发像火凤的翎羽,喷薄着火气,间或有几缕火红的发丝泛起一丝流光。他步伐迫近,嗓音浑厚,“愣着干什么?收押。”
“是!”
两名天罡军出列,各提一边肩膀,都未来得及使劲儿,便提了一团棉花似的,将人直直拎起来。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没开口。
但眼神都有一个意思。
轻得要命。
想来还活着。
陆寂然抬起姬影的脸,湿漉漉的水液漫延上他滚烫干燥的手指,一点水珠从指缝流进陆寂然的袖口。
他凑近几分,眼珠盯着猎物般直勾勾地打量。这窃贼生得倒是个玉人模样,双目似两根湿透的鸦羽,生在如映月色的脸上,闭目昏沉,不显憔悴,倒显得不堪受力、经不得摧折。
陆寂然收回手指,湿意绕指,他在袖子上擦了又擦,仍是挥之不去,他目光冷下来,端详片刻,嗤笑一声。
“胆大包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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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复生·天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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