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有记,贪官两人,剥皮装草送到官府门前以示众人,恐有变,锦衣护行。”
卷宗再翻下去,便是李氏全家十二口问罪自刎,无一活口,只留下一封信,大抵说的是李氏愧对陛下愧对太子,以死谢罪。
太子觉出蹊跷,也是在此处,他早年见过李氏的字,漂亮又大气,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而信上的字,阴柔又断续,内监问可是另一位的字?
另一位的字,也不似这般,像但又不像。
“三进宅,宅大而空,有二书架,三桌四板登椅,碗筷若干,四十衣裳,多发白,银钱二百两,为李宅资产。”
李宅掘地三尺,卷宗写下二字,清贫。
是真清贫还是假清贫,张长清没去看,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不好做评断,昨日只到了李宅门前,站了一会,被宋槐荫牵着鼻子走了。
手中的卷宗放在桌上,一张在无法窥探五官的脸,站在暗处的书架后,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扫过书脊,低沉的声音传来,“办的如何?”
是纪纲。
“纪指挥使,属下与卫指挥同知把李宅周围查了一个遍,并未发现有任何遗漏,卷宗上写了几处提疑,属下细细看了几遍,书架后确有暗道但无赃款,通往何处,卫大人看了,说是路封死了,那太子的意思是……”
“悠着点。”
嘱咐完,纪纲离去。
张长清捧起茶盏抿了两口,想起张忠在她出门前说的话,李夫人病重之时起,每月月中李家会派人来问安,从出事起,每月都晚两日,现在基本是看不到人了。
韩千户走来,一巴掌拍在张长清肩上,拍的她一个踉跄就要往前张去,韩山并不在意,指着卷宗,神秘兮兮的说:“像不像知道点内幕,韩千户我啊可以给你点小道消息。”
“好啊。”
据韩千户所言,李家那两个贪官当的都是肥差,做事极其小心翼翼,为何被能被上头知道,是因为下头饿死了万人。
巧就巧在,地方有个父母官,一路骑马到了京,从门跪到太子面前,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被调离京的董镛。
现任永丰县知县。
张长清想到几月前,太子爷的一句问责,他本是心烦意乱,被事物扰得头疼,就问了一句,“李氏弟子多愚钝,不堪重用,你觉得董镛此人如何,可重用吗?”
“可。”
她低眉顺眼捧上一盏茶,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撇了撇嘴巴。
韩千户感叹道:“若是天下父母官都如董镛这般,天下哪有吃不饱的人。”
张长清皮笑肉不笑道:“可这天下到底是有李氏这样的官,不服只能憋着,百姓求官,官府不应,还要被打的半身不遂,李氏该死。”
“李氏家底殷实,也颇具文臣风骨,子弟聪慧,求学上进,太子爷都喜欢这样的臣子,更别说陛下了,像咱们这种什么都没有的人,只能打打下手。”
“太子爷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呸呸呸,”韩千户左右打量着有没有人,把嘴巴牢牢闭上,小声贴在耳边说,“你也敢说这种话,不要命了。”
现在朝堂上,很少有李氏子弟,剩下喝不到肉汤的人,只能去做小官,或经商来营生。
韩山话锋一转,笑道:“英国公的发妻娘家便是李氏,这贪官中怕是有不少张家的手笔,都把钱偷偷受到自己手里。”
张长清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他肩膀,无奈道:“只怕只会多不会少,韩千户,卫大人找你呢。”
她指了指远处,卫雪鸣正招手,韩山不敢多言,立马就走了,张长清认真品了品刚刚的话,李氏的钱英国公府能贪几个。
只多不少,千两万两饿死万人。
她把卷宗放好,用茶杯压了压褶皱的痕,别好绣春刀离开了,外面风大,又值秋日雨多时,天气渐凉,只得裹好衣裳。
到英国公府的第一件事,是去找张忠。
张忠正在气头上,死活不听她解释,把房门一关,躺在床上一句话不吭声,张长清用力拍门,喊:“张忠开门,我有话要问你。”
“张家没有你这样的人,给我滚。”
声音沉闷像是藏了不少心事,张长清还管他二三事,让姚骨找了两个丫鬟婆子手脚麻利的把门卸了去,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张忠看着逝去的门,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哭着喊这个家没有他的位置。
某人只觉得好笑,坐在椅子上撑着半张脸,好整以暇地看着大哥哥闹,是要把屋里价值千金的玉瓶砸了,还是要把值千两的名家画撕了。
张忠靠着床边的枕头上,一身月牙白的衣裳显得落寞许多,腿不能行走,无力地摆在厚被子下,手里握着一根玉簪子,恨不得捏碎了,手又无力到捏不碎。
“又到我这来干什么,瞧见丑态高兴了?”
张长清端坐在前方,嘴角勾起笑了笑说:“我想查账,英国公府的账本一向是把握在母亲手里,我与她不合,怎么说都骗不出来,还请大哥哥帮帮我。”
“……”
张忠瞪着眼觉得荒谬,质问道:“怎么可能在娘手中,现今管家的是姨娘,分发月钱的都是姨娘,就连就连各家有什么事,都是姨娘去送礼赔礼,娘……”
越说越没底气,张忠手里的簪子,是昨日刚送过来的羊脂玉,新打的料子,也是值不少钱,这玉瓶和名画都是值千金,就是攒上几十年,也攒不到这些钱,他辩解了几句,“许是别家的送的礼,娘觉得好就拿过来了。”
张长清抿唇道:“当真是别家送的礼,送得都这般贴心,上好的羊脂玉料子,送了四只,你我一只,大姐姐和二姐姐各一只,这要多少钱啊,英国公府能给他多少的好处,要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少时读万书,养成的文人风骨,让张忠的脊梁塌陷下去,他爬在床上弓着腰,手心的簪子落在地上碎成渣,似是不甘的叹了声气,终是同意了。
夜里,账本送到张长清的院子,姚骨就坐在桌前一点一点翻看,在账上查到了一点头绪,开支莫名多了千两。
是没摆在明面上的帐,张长清手指点着桌面,问:“这些钱,可有……算在李夫人药钱上,有吗?”
姚骨踌躇半天道:“无。”
“就没有一点吗?”
“李夫人的药钱都是明算。”
张长清问:“你说,大义灭亲这事,我做得出来吗?”
话从口出,姚骨吓得把笔一丢,跪在了地上。
第二日,张长清同卫雪鸣再次站在了李家门前,上面的封条被揭了去,她站在那思索了半天,小声询问:“这不是咱们揭去的吧,昨天的时候还在啊,难不成真闹鬼把封条撕了?”
卫雪鸣哼笑一声,说:“哪有那么多神啊鬼啊的事。”
说完,迈着大步走了进去,不过半炷香,愣神走出来,他嘴唇蠕动半天讲不出一句话,张长清心头一紧,冲着门缝内看了一眼,一张张的血脸,离得最近的人她认识。
李夫人的父亲,她的外公。
锦衣卫手脚麻利地贴封条,李宅再次尘封,拖出的尸体在验过后,送到了英国公府,只是因为李氏再无血亲。
李夫人的哭声微弱,从有到无的抽泣声,一点一点敲打在张长清心上,她不喜欢这个外公,严肃的脸配上儒生一样的性子,对待起孩子来总是严格。
有时是一颗巴掌大小的枣儿,有时是一颗糖放在手心上,每月月中的问安,孩子们总会得到一点好东西,簪子吃食小玩意。
他知道女儿对不起孩子,总会找地方弥补。
卫雪鸣站在张长清身边,望着被风吹起的白纸灯笼,飘呀飘呀飘,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他轻声说:“节哀,沈大人还留下个痴傻的儿子,你若是想见,就去见一见吧。”
张长清此时不是沈折骨,有些事不方便问就不能问,她站在凳子边,抱着灯笼,轻语:“方便吗?”
“纪指挥使,让我告诉你的。”
傻子被藏了起来,在巷子最深最暗的地方,进去的时候,只有纪纲守着,庭院一颗银杏树,傻子在下面拍手玩。
他见张长清来了,拍手道:“姐姐来了姐姐来了!”
少女蹲在孩子面前,拿起竹蜻蜓,手一搓飞了出去,笑着说:“李泽蜓,姐姐好久没来见你了,这几日不见,怎么都不知道换换衣服,你看脏的。”
她牵起李泽蜓的手往屋子里走,跨门的时候被一把绣春刀拦住,孩子的手往刀鞘上摸了摸,痴笑道:“姐姐,大哥哥的刀可漂亮了,就是不让我摸,这下摸到了。”
张长清摸了摸李泽蜓的头,轻声道:“纪指挥使,行个方便吧,多谢。”
绣春刀停顿片刻,终究是放下了。
夜里风凉,静悄悄的一片,唯有张长清哄孩子的声音清脆得如响铃,纪纲靠在门框上,同卫雪鸣静静地看着一盏灯在漆黑稠密的夜中亮起。
过了一炷香,传来敲门声。
卫雪鸣打开门,是一个小生摸样的内监,他先是行了礼,再是询问张三小姐在不在,最后把信送到屋门前。
张长清打开门,一眼认出了这是裴复礼。
她接过信,问:“可还有什么事?”
“太子爷说,让您多宽心。”
卫雪鸣闻声闭上眼睛,任谁也琢磨不透太子心事,他撑着半张脸问纪纲:“你说,李家这一大家子,到底是遭了什么罪,全死了。”
他睁开眼就见小内监轻描谈写地撇了一眼,那方向正好是他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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