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啸林被辞希月锁在家中三日。
三日之间,他自然已经尽了义务,试过各种手段出走,但是均能被辞希月拦住,他的身边有一位行如幽灵的暗卫,韩啸林一见他便长叹一声。
此人年过四十,形如鬼魅,容颜尽毁,但是当年在朝中也有赫赫威名。
他本是辞希月的亲眷,受牵连发卖为奴,从此消声觅迹,原来……
“原来是当年勇冠三军的西陵侯钟十方。”
韩啸林不由得苦笑。
怪不得辞希月能够逃出来。
韩啸林仰望月空,等待辞希月的答案。
他知道,辞希月正在选择。
第四日,辞希月风尘仆仆的来到了一个小院,携风霜而带月,丝毫未有损他的容颜,更添三分落拓之色。
只是他方坐下,韩啸林便微微皱了眉头。
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色,长衫的边缘,隐隐如同零落的梅花。
韩啸林望向星空,见那岁星越发暗淡的了。
他这回终于信那神棍的话了。
辞希月淡淡道:“韩兄说叫我试试,我方才试了试,韩兄如果有便宜,不如再此同我一起求个答案。”
韩啸林苦笑道:“辞兄要试便试,倒是拿人命去试。”
辞希月手中悠悠引入一口烈酒,红唇盎然:“郑家这些年一直在挑战这城中的制度规矩,我只是偶尔和他们小打小闹,总是看看不出来什么,既然要试试,当然要沾上些血色才有意思。”
韩啸林的血冷了下来:“你挑了郑家?”
辞希月提起酒壶,缓缓从中道出清冽酒水,悠悠笑道:“就在方才,郑家那位京城游玩至此的二公子,不知因什么原因,同人争一个城中的女伎,竟然失手殴死太守之子,未免太不小心了,怎么就落到我手里了。”
韩啸林摇摇头,面带沉色:“不对,怎么时机赶的这样好。那郑二我知道,虽然是个风流之人,但是一向谨慎,他去玩局子甚至不留夜堂。”
到底是谁在主导这一切,竟像是策划好的一般。
“无论背后的人是谁,都无关系。”辞希月面色冷淡:“我要的是答案。”
韩啸林心中一震:“你杀了他。”
辞希月淡淡道:“杀人偿命,法令制度如此,这些年他们一向不服我,眼下 我也忍够了。”
韩啸林的嘴张了闭,闭了张,甚至不知道说些什么。
郑二虽然好色,但是罪不至死,而辞希月,能够面不改色的借助所谓法度去杀了一个世家公子,他真是一台完美的杀人机器。
他心中也终于知道,他到底在等什么答案。
他微微苦笑,他是在向周其殷挑战,他已经等了十一年,面对敌人的挑衅,他隐忍多年,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怎能容忍受周其殷的欺骗。
周其殷就像那两头难讨好的媳妇儿,一边是革新派的士子,一边是老旧的贵族派。
他要看看,周其殷会做到什么程度。
此刻他甚至希望周其殷出手,不然的话,他真怕……
他看了满城飞絮,随着青烟淡淡飘入那漫天的火光中。
这座城市,怕是最后会被鲜血染尽了。
过了几日,郑二的事情终于闹大了,郑家投稿人无门,群情激愤,几乎人人手中拿着武器找上了门。
辞希月手中抚摸着那翩翩柳絮,轻轻笑道:“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净赶上来送命,到底是文士傲气,”
他手中狠狠捏住那柳絮,就像是浅薄的生命。
可是就是当初手不能提的文人开,硬是用过两片嘴巴将他们辞家灭了门。
他的父亲被迫自尽,父亲随之殉情,对方犹不满足,若非他命大,他这条命早就葬身在鱼肚之中。
韩啸林望着这一切,却觉得荒唐,事情已经向着他未曾设想的方向发展了,这一切都是他没有预料到的。那背后默默操控的手 ,他却不知是谁。
辞希月微微笑了笑:“杀。”
韩啸林扯住他,却说不出来一个字,大敌当前,已经在此压制二十年,不能龙腾九五,便要粉身碎骨。
而辞希月,已经不复当年的隐忍,鲜血让他的心变的无情狠辣,变的易于决断,他既然已经知道周家不帮他,仇人满门在眼下,怎能不下杀手,自己为何没想到,以他的性格,会干脆求一个两败俱伤!
“我已经不想再等了。”辞希月淡淡道,“世间岂无伤心人,天下都辜负辞家,果真只有用最原始的方法解决最好。”
韩啸林刚要拉扯他,却感到一柄利剑袭来,比他更快的,却是钟十方。
刀刃相接,一阵电光火花,照亮了辞希月冷淡的面庞。
他手中随机扔出短刃,割破对方的胸口旁,一股鲜血喷溅而出。
来人大口喘着气,面色冷凝:“辞大人,你违背了大人的命令。”
辞希月闻言,忽然笑颜如画,竟如同寒冰初绽,不禁令在场众人为之一顿。
然而下一刻,手中苗刃如同鬼魅,生生在对方身上扎出来几个血窟窿。
韩啸林见到这被捅得一身是血的青年面庞,叹息着摇摇头:“周其殷何其震怒,竟将他身边最得力的谭十三派了出来。”
那青年谭十三自封几个大穴,如同个钢筋铁骨,自然是不论自己的伤势,望着辞希月冷冷道:“十年来,你一直谨守规矩,究竟受到谁人挑唆,竟然突然对郑家出手。”
辞希月忽而大笑,浓艳的眉眼却散发着寒意:“周其殷真以为这天下人皆在他彀中,他若兑现当年诺言,我必守诺相对,可他一直在愚弄我。十年来,我为他制衡郑家,日日夜夜,卧薪尝胆,咬破唇舌,心中恨意已经搅的我雷霆震怒,可是我仍然等着他诛灭郑家那天。然而他竟然要与郑党结成一党。”
谭十三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却也吐出一口血,神色冷冷:“世异时移,大人一直在等着郑家颠覆的机会,可是你却等不住了。更何况,大人何时要与郑家结成一派?周、郑在后宫势同水火,怎能结成一派?”
辞希月淡淡道:“我现在要灭郑家,也算是帮了周皇后一道,周其殷是应还是不应。”
谭十三也是个汉子,满身是血却咬着牙:“还未到同郑家翻脸的时候,不成……”
“啊!——”然而下一阵,他吐出一阵哀嚎,辞希月削去他的三根手指,没了左手指,他已经是废人一个。
他微笑着看着面前哀嚎的人:“去给周大人报个信,我要血洗京都,让他洗好脖子等着。”
谭十三扫过院中人,一双带着恨意的眼睛盯在了韩啸林身上:“原来如此,是庆历余孽。”
他就这样跳出墙去,留下一摊血水。
辞希月眼角一移,微微抬头望着韩啸林:“你不拦他,以后必定不会安生。”
韩啸林已被今日的一切,弄的满心疲惫,面容寥落惆怅,隐隐带着厌色:“十年了,这些你争我夺的政治游戏还未结束。韩啸林已经是个死人,就算他们将我这幽魂再杀一次,又有何干。”
他心中却不忍,仍然疾言厉色:“辞兄,你却还年轻,如今你挑了郑家,又伤了谭十三,郑家定要追杀你,周其殷也必定要将你交出去,你快逃吧!”
辞希月望着那一轮高月,淡然的神色下,带着隐隐的疯狂:“苍天怜我,生者不如丝亡。我不会像你一样永远做个逃兵,辞家人永远没有逃兵!”
韩啸林知道他已接近癫狂,只要拦住他的袖子,却被辞希月将手掌定在墙上。
他的心中涌起一阵钻心的痛苦:“辞兄!”
他下意识便要去拦,也不论辞希月却是否起了杀心,辞希月出刃狠辣,那刀刃诡谲神秘,韩啸林心道不好,却是被一段宽袍大袖裹在其间。
他只勉强睁开眼,心念却一动:“城主?”
辞希月同他招呼几下,望这人风姿潇洒,昂然如玉山将倾,似乎行动略有滞涩,只是一双手刚柔并济,将他那阴狠的苗刀似水一般缴在袖中。
他呵然一笑:“好一招袖里乾坤,天下间唯有一人能用出这般功力,原来是播云城的城主,也罢,天下还有哪里能容纳韩啸林这般乱臣贼子的藏身之地呢。”
城主轻轻咳嗽两声,似乎受不得这梅失了分寸的香气,只是轻轻挪步,一手掀起了韩啸林,眼睛却不抬起来,只是淡淡道:“做到你这般程度,连死都不怕,又何怕会蛰伏。你若想保全身再报仇,大可在播云城歇歇脚。”
辞希月呵呵道:“无功不受禄也。我若问一句,在背后向韩啸林透露消息,又挑起郑家之人可是城主?”
城主大人默然无语。
辞希月眼中精光一亮,竟然带着几分佩服:“我不知是否为城主的手段,那这背后的人,何其细密心思,看来,他是想要周其殷死。也罢。我全替他做了这个好事。”
城主淡淡道:“围棋有气则生,无气则亡。若是那一分理智的气都没了,天命便要亡你。”
辞希月忽然凄厉的笑了出来:“理智?一个人的心在报仇的火焰中煎熬了十年,早已经是一具人间幽魂,”
他手中提着剑,在烈烈风中踽踽独行。
不知何时,这城中的火光漫天,惨叫声在城中响起几乎成了人间地狱。
韩啸林喃喃道:“作孽……”
他心绪复杂,又叹息一声:“我始终不如他的血性。”
城主淡淡道:“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则福不临、祸不至。”
韩啸林沉默不语。
谁又能去平衡,是拼尽一切报仇雪恨的辞希月对,还是头且偷生的他对呢,
似乎是无解的。
韩啸林又苦笑:“人生妄自四十年,想要杀的人杀不了,想要救的人救不了,还连累这些生灵,我可真是个害人精。”
城主只掠过他,却轻轻走到钟十方面前:“钟大人,你的心愿可了。”
韩啸林乍然惊讶,手指尖颤巍巍指着他:“你和城主……”
钟十方微微拱手:“我与城主的交易到此为止,仇怨已了,伺候山高水阔。”
城主淡淡笑道:“请便。”
钟十方落下那面具,竟是一张别烈火灼伤的面容,他微笑望着漫天遍野的火山,微微笑道:“郑家陷我于不仁,辞家陷我于不义,今日俱已了结。”
韩啸林只望着城主那年轻美丽的侧脸,在火光中灼灼中却透着冷意。那冷意爬到了他心里。
他的身后响起一阵笑声,老爷子熟悉的声音响起:“傻孩子,我早说过,播云城的手,远远比你伸得长。”
韩啸林何其聪明,他轻轻思索,便将事情想的七七八八。
他淡淡叹息:“那姑娘好狠的一颗心,可是这一步一步,筹谋算计,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可是城主还为她托底。”
他又叹息:“城主也……”
最后心思茫然:“钟十方就这样走了。”
几人穿过一片哀嚎声中,在清爽的密林中穿梭。
城主清淡的声音传来:“你可知道钟十方因何流落天涯。“
韩啸林点点头:“辞钟皆为武人,且为姻亲,变法收到牵连。”
城主大人轻生笑了笑,却由于魔鬼而遇:“然而钟氏本可全身而退,辞家为变法,用尽办法拉钟氏下水,因为一个不起眼的误会,钟家妻离子散。”
韩啸林眼中震惊:“怎么会……可是他救了辞希月,甚至在他身边当牛做马十年。”
他又觉得疑惑,“然而他此刻确实离开了辞希月,并未去救他。”
城主望着那一轮明月 ,黑眸不含杂质:“救一人,是为了在漫长的复仇中借他的手铲除对手,两个仇人鱼死网破,可是那终究是他养大的孩子,他或许……”
或许是不忍心。
这位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在失去了一切后,带着恨意养育既是亲人又是仇人的孩子,在这漫长的策划中,他终于看着这孩子去杀他的另一个仇人,可是他终究知道,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刺杀,他就这样子把孩子送上了绝路。
韩啸林的心中藏着淡淡的悲伤,人总是如此容易被感情驱使,到最后,所有人都伤的遍体鳞伤。
火光声夹杂着哭声,俨然一片人间炼狱,谭十三被火光熏的黑了眼睛,一心却想着天都的回路。
他钻进一个个巷中却找不到一匹马,仿佛踏上了绝路,就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然而他九死一生才活到现在,他仍然相信他作为战士的魄力与意志,会支撑他一如既往。
他蹒跚的倒在路的尽头,只听到一声柔和的叹息:“真是可怜。”
谭十三仰起头,在火光背后,是一个淡色衣衫的年轻女子,长发散落,面色慈悲。
他的眼瞳却骤然震动:“姜……”
素柔淡淡道:“当日你追杀我至播云城中,始终未曾杀掉我,想必那人也不放心,叫你时时刻刻盯住我的踪迹罢。”
这铁血的汉子望见她,却带着些悲痛:“大人他,他并未再下大追杀你的命令,他其实 ……”
素柔的指尖柔柔的贴在他的嘴唇上,露出雅致美丽的笑容来,另一只手如同观音攀折柳枝,像是母亲怀抱着孩子一般,在他的心窝轻轻一推。
她仍然细细的哀叹:“好一个英雄好汉,可惜害了我的孩儿,我叫你一命抵一命。”
她轻轻抚去那长大的大眼睛,将她扔给一旁的红衣少女:“把她的尸体送给周家。”
红菱仍旧打着那把小红伞,嘻嘻的笑着:“姐姐,好自为之。”
素柔的眼中含着淡淡的哀伤,轻轻叹息着点头,轻轻的随着城主等待的身影。
城主的眼神一直清淡的看着他:“今日的夜色真是美极了。”
被沾染的血色,确实美极了。
他们几人在这片火光之中,坐着船,悠悠的向北方飘过,一路上利刃相随,老爷子如同雄狮一般扫路。
一路山色空濛,莽莽无极,暮色苍苍。
三日之后,城中有开始活泛起了新的人影。
那之后,天都的坊间都传说着一段惊醒动魄的故事 。
瓦舍中的先儿拿着小扇,眉飞色舞的讲起来。
“要说这也是奇了,那权倾天下的周大人,听说他器重的将军,被剥了皮,整个人吊在周府上。”
有人便疑惑着,连声疑问:“听说是辞希月这个魔头下的手?”
先儿扇子一开,煞有介事的啧啧道:“那可未必,辞希月又没能长了两个头,怎么能同一时间,又去吊尸体,又在嘉陵江上游荡,听我细细道来,想那辞希月屠了郑家本家,竟要多少人家破人亡,他杀的火光四溢,一片死寂,那尸体铺满了嘉陵江,竟然都给花喂了染血的花肥。第二日啊,朝阳升起来,发现他竟然……”
“他竟然这么的?”
“他竟然一夜白头!”
莽莽人世间,容不下一个他这样的灵魂。
辞希月望着那尸横遍野,竟然失声大笑起来。
看啊,看啊,多少年来的恨意,竟然仅凭着一把刀,就能简单的解决了。
可是他的父亲,却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那些小人的唇舌鼓动之中。
他望着那血色的江面上,照映出一个白发红眼的恶魔。
他疯狂的大笑,指着那恶魔:“辞希月啊,辞希月,少年轻度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礼义廉耻,家国大义,如今又剩下什么,只有无边无限的恨意!”
他恨,恨昏君不问是非,将他辞家当作可牺牲的弃子,恨郑家如此奸臣,把弄朝堂,让忠臣的一腔怒火在胸膛中燃烧成灰烬,恨周其殷漠视他人的情感,竟然骗了他多少年。
他带着那把染血的剑,如同偶人一般走进船上。
那船上的挑夫望着他,却哈哈大笑:“这又是哪路豪杰要来寻仇呢。”
辞希月做下身去,只望着江头的一轮艳阳,他是那样柔软明亮,而他已经如同虫子一般在阴冷潮湿的泥土中生活了二十年。
他心中忽然一片寂静,柔声道:“老伯,您胆子很大,送我去京都吧。”
老汉一边划船,一边笑道:“年轻人,看你生的模样怪奇,去天都做什么,天都的贵人眼界都高,要吓到他们。”
辞希月挑起手边的一抹白发,呵然一笑:“您天都的贵人太高大了,高的好像那山尖尖儿上的雪莲,谁能触碰的到呢。偏偏我就要吓一吓他们。”
老汉只叹息道:“年轻人,老汉见多了你这般的人,自古英雄豪杰,有多少争了一时志气,没了一世之气。劝你迷途知返,善守其身,以徒来日。”
辞希月悠然而笑:“人的一生,过了今天便不知道有没有明天,今日望着明日,明日望着明日,等不起啦。”
老汉抬手,在空旷的空山中,长长吟唱。
一时间多少英雄豪杰,似乎都在这一首渔曲中。
辞希月将手中的剑递给他:“权当船费而已。”
老汉爽朗笑了:“没了剑,如何杀人。昔日伍子胥为渔人所救,遂报父兄之仇,小老儿做不得伍子胥,却愿意做那渡人的渔夫。”
辞希月拿着这把苗刀,一路走来,身上已是一片血色。
他犹记得闯进郑家,杀光郑家的人,他们脸上那悲愤的表情。
他呵呵笑着,在一片惊恐声中,挑了周其殷的大门:“周大人,下官南都辞希月特来拜谒,愿取你想上人头。”
厅中之人听的一片寂静,先儿却说的口灿莲花:“那辞希月,实在是个魔人,却也实在是个高手,只杀的周家送了一波又一波,若非当日殿前的韩大人在,周大人可是要被杀的零落。那辞希月,当真也算个好汉,死了一双眼睛仍然死死不肯闭上,天都的人都说,这是有天大的冤屈那!”
屏风之后,韩啸林淡淡望着这些狂人的背影。
一个人死了,不过成就一段传奇,或者是一段先儿口中的谈资,转眼便如同蚊子血一样消散在风中了。
人啊,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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