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道的夏日,是一片诗情画意。
韩啸林却没有那样的兴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可笑他自觉圣人之境,也不过凡夫俗子。
老爷子看着他,只有烟斗抵住他的手臂,老迈的双眼中,是长者的规劝:“你的一举一动都如蝴蝶振翅,或许会带来许多人的死亡,如果不想牵涉其中,早离苦海,回头是岸。”
韩啸林苦笑道:“好言难劝相死的鬼,他为了周其殷守了那么多年,没想到这人却不过将他当作一个工具,我自劝他,也尽了我的本分。”
老爷子闷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辈子都在求那些虚无缥缈的圣贤之名,最后成全了什么,只成全了人家的千秋霸业。”
他们两人行事低调,只到了一处狭小的酒楼,久染尘埃,一进去便看到灰色的身影攀坐于床边,淡淡看着市井烟火。
韩啸林用袖子铺开灰尘,嫌弃的咳嗽了两声:“端木兄,小心犯了犼症。”
老爷子看着面前的中年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端木凌,好悠闲的日子。”
端木凌回首,仍然是那副瘦削平凡的面容,仿若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滴水,唯有那双淡然的眸子,好似过尽千帆,不再引起波澜。
“稀客。韩兄不冬眠了。”
韩啸林面色凝重:“长话短说,我要见辞希月。”
端木凌轻轻啜了口酽酽清茶,喉中裹挟着笑声,半是喑哑:“韩兄,辞大人同你多年未见,布衣之交只怕也随之时间推移淡泊了。”
韩啸林拱拱手:“辞希月就是辞希月,他自有一股凛然之气,绝非那些拜高捧低之人。”
端木凌手中细细摩挲那茶杯子,悠然道:“韩兄蛰伏多年,已经是‘死人’,若见到旧人,怕是要挑起大麻烦,若是让旧人认了出来,恐怕再也过不了清闲日子,只愿韩兄自己权衡利弊。”
韩啸林是在一片落梅中见到这位忘年之交,十年过去,他已经是人过中年,这位年轻的探花郎,大抵该正值青春年少的好时光。
然而在他面前是一个阴郁的貌美青年,比起那渐渐变的成熟的锋利美貌,这张脸上透出的森森肃杀鬼气更为浓重。
韩啸林只觉得,面前的辞希月,已非当日如同一柄清灵宝剑,那月下弹奏琵琶的清丽少年,已经完完全全融入到宦海中,成为那些手中沾满血腥的其中一人,如今竟然是一个貌妍心冷的酷烈之人。
杀心一起,自是血花肉雨,多年以来,就算他隐居播云城中,也会偶尔听到世外之人提起这个貌美杀器。
韩啸林一时间如堕梦中,竟不知说些什么,他自作多情,总还想着那些一心附在新党身上的年轻士子,然而年年岁岁过去,他们是否还需要旁人的怜悯,殊不知他们是否因墨而黑?
他恍然开口,声音确实喑哑的:“辞兄,许久不见。”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辞月希的声音冷冽中夹杂着寒气,也生生的刺痛了韩啸林的心。
可是他心中记挂着那些世人,一时间如同泄了气的球,却仍然有一团火在心中跳着。
他不禁长长叹息:“辞兄啊辞兄,你何等聪明,怎么就做了周家的利刃,又成了他的盾牌。郑家和周家早已沆瀣一气多年,只是瞒着你们这些年轻人,却让你在这里看着他,只不过拿你当作筏子。”
辞希月只是轻轻擦拭手中剑,不甚在意:“郑贵妃是郑家举全族之力送入宫中,与周皇后素来不睦,怎么可能会倒向周家。”
韩啸林苦笑:“郑妃多年非未生育,为何郑家未再送人入宫?”
辞希月手中酒瓶忽然停下,他素来不喜这些后宫斗争。
韩啸林冷冷道:“周家将要与郑家家联姻,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我问你,周其殷可曾像你们透露这些?他是不是曾经答应你,将来会剪灭郑家满门,为你父兄老师复仇,将来一举推行新政,十年了,他为何仍然停滞不前。”
他失笑道:“当年他的亲叔叔在新政中首鼠两端,保住了周家,说的话倒是好听,什么留有一颗种子,待来日复仇血恨,现在看来,周家不过是拿你们鸟枪放炮!”
他见辞希月眉头紧锁,手中拿起一封密信,冷冷道:“你自己瞧!”
辞希月望着那迷信,一张阴郁的面庞,越发无情,却忽然低低笑出声来,继而大声笑起来嘶吼。
手中酒杯登时落地,碎成一地青烟。
他发了狂一般,只将院中一片桃花斩成一片血红。
一阵风刀霜剑,空气弥漫着肃杀。
“周其殷,周其殷——”辞希月的唇齿中咬出一片殷红血色,从白玉般的面庞上滑落,那是他家破人亡二十七年的血泪。
可这二十七年,他竟然为他人做嫁衣裳!好一个权诈的奸雄,要他如何能不恨。
一阵暴怒后,辞希月便恢复了冷静,他第一次端凝这位多年不见的忘年之交。
当年何其意气风发的风华之人,如今却也霜蓬满鬓,破落的不成样子。
他的心已经硬了:“你变了,你的意志被岁月磨平。”
韩啸林广袖梳开,长笑一声,却含着多少心酸悲苦:“人妄想与天斗,斗得过天,却斗不起来人。这些尸位素餐的富豪劣绅,日也绞杀、夜也绞杀,就算有一身血液,也迟早流光。我被流放岭南路中,已是九死一生,就算抱了死志向,奈何老天捉弄,偏偏让我活了下来。我还能有什么意志?辞兄,你若是个贪生之人,便以为为殷鉴,早些抽身逃命,你若是个为报仇存死志之人,更不该在做周家走狗,再不济龙神隐现,以待来日,而你现在与为仇人卖命有何不同!”
今晚的月色太冷了。
辞希月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冷霜坐落高天之上,他已经很久不知道寒冷的滋味了。
然而,元平三年,那场浩浩荡荡的新法失败告终,他们的老师、家人,断头的断头,流血的流血,流下的血液染红了护城河,流了天三夜。
韩啸林作为新法的年轻领袖,霎时间跌落神坛,除却三尺白衣,在万民的唾骂声中被驱逐出京。
郑家自然不会让他亖,只会让他生不如亖。
辞希月忽然笑了起来,一时间色如春晓,那笑容中却含着些克制的疯狂意味。
他的声音越发柔缓,韩啸林却听出那其中的凉意:“口说无凭,那咱们就来试试。”
“口说无凭啊。”
素柔轻轻叹了口气,此时此刻,他们正和城主大人在船上,悠哉闲适,仿若游春。
但是城主大人却仿佛对阳光过敏,他总是躲在床仓之中,两个眼睛毫不避讳的长在了她的身上。
她实在无聊透了,也是在不知道怎样对城主大人。人的行为越发难猜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理他,免得引出其他乱子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一刻都消停不得。不一会儿,就有三三两两的麻烦人物,拿着刀剑杀过来。
素柔一面猜,这人到底来杀的是他,还是城主?
一会儿是东瀛浪人,一会儿是西域高手,还有些用毒用针的苗女,看着身型就是军士的刺客,总之看起来确实像好几波人,在一起你方唱播我方登场,粉墨登场的混战乱斗起来。
素柔这才知道,原来许多年来,播云城杀了许多人,也确实得罪许多人,没有播云城的险峻,他们会失去最大的依仗。
她身体未大好,杀的勉勉强强,只望着城主显了神威,没料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只是端坐船中,手中使些稀奇古怪的暗器,一扔杀了一片。人懒成这个地步,倒是令他佩服。
杀退第十次人的时候,一柄利剑袭来,素柔只偏了一寸,那剑差点桶进她的心脏,城主的手指拨弄出一声弹音,刺客被弹回的剑所伤,落入了水中,
她“唔了一声”,见城主大人高大的身影微微颤动,就那么整个人压在了他的身上。
她自然能听出来,城主的声音带着点急促的喘息,微微皱紧眉头,果然看到他的右腿微微弯曲了一些。
素柔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她抿了抿唇,却扶着他坐下。
原来他并非假装腿上有疾,却真是有旧疾。
有些话旁人不好问出口,不问则罢了。
城主的心思细腻程度丝毫不叫他差,那张轶丽的面容上,依旧神色淡淡:“鸽子回来了么。”
素柔眯了眯眼睛:“您什么时候看到了。”
城主不在意的服了服他裙角的血迹,淡淡道:“那只肥鸽子不只给你跑腿一次了。小胖子怪能干的,平时韩啸林可只是养不熟他。”
素柔没忍住露出了些笑容,他也不知道城主是不是在开冷笑话,她是能笑到就是了。
看来想瞒着城主不容易,人的五脏六腑都叫他看的透彻,他这人倒是藏的住话,就是不说。
她颇带着趣味看他:“鸽子送了几回信,倒是瘦了一些。我打算亲自去南边接她回家。”
城主望着他眯了眯眼睛,便又摸了摸下颌:“唔……”
她料想他听到说“回家”,不知在哪里想写什么。
他淡淡道:“去南都也顺便探亲。”
素柔的叹息声飘的好远:“是啊,有亲人在,可惜了,还能见上几面呢。”
这里便又是另一番天地。
此时正是春夏之交,驶入城中那一刻,四时风色具备,一阵暖风熏来,映的人行如织,声音鼎沸,来往交错,将一条水巷堵成一道人海一般。
水色旁猎者无数稀奇名花,诡形殊态,红似火焰,蓝如幽海,紫似灵貂,黑如点墨,自阳光洒下一片柔光,连着承装的白磁,都泛着淡淡荧光,叫人有些美的眩晕。
那大的独踞高座,大如小山,作浅浅荔色,姿态明媚娇艳,粉须如同流苏娇憨显露,绿叶好似侍卫拢然回护。四周小花亦步亦趋的承欢献媚,拱卫一朵花中牡丹。
其余如……不一而足。
“天都庄严雍容,南都却是风流雅致。”
素柔自说自话一般,脸却是向着城主,看他面色恢复如常,眸色聚焦了些。
南都之人是水韵织就,生的骨架纤细小巧,自不同于北地的刚猛高大,偶然有个子高挑的,也是带着些寻踪迷步,走起路来慵懒风流。
素柔竟有恍如隔世之感,这里她不是没有来过,也曾留下些诗酒风流的印记,那都是些少年时候的稀薄影子。
她一阵愣神,回过头,只看到城主那点乘着些墨绿的眼眸在淡淡看着她。
她这样发呆,实在有些失态,然而精神一时间疲惫松弛,竟然也落了下风。
那里不知来的淡黄儿鸟儿,胆子比斗还要大。
径直飞向了城主的指尖上。
别拉在他身上啊,素柔不合时宜的想着。
她怕城主一个不满意,一手把小鸟捏爆浆,到时候还要撒她一身血。
不过城主倒是意外的温和,手指不时的抚摸小鸟的额头,那鸟儿餍足极了,乖顺的贴了上去。
素柔看的有意思,是偶然得来的意趣。
略过交错的人影,她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一柄昏黄的油纸伞遮住了影影绰绰的面容。
素柔的眼神湿润了,随即站起身来,喃喃低语:“到了靠岸的时候了。”
她在前面静静走着,城主大人就在身后默默跟着。
她回过头,微微笑道:“我给您买栗子糕吃吧。”
她行动快得很,到一旁买了两块栗子糕,热乎乎的就塞在城主的怀里。
城主静静 地站着,身旁的鸟儿倒是提前琢了起来。
他轻声道:“要多久。”
素柔摆了摆手:“那可不一定了。”
她手中还剩下半品栗子糕,不由得苦笑,渐渐向上行走,越走越到了人迹罕至的暗屋外,只听到一声慵懒的娇嗔:“好狠心的女人,给人家买糕不给我买。”
素柔推开门,小屋中一抹幽暗的火焰灼伤了她的眼睛。
她轻轻捂住眼睛,又霎时间松开,眼中是一个趴在绣塌上的少女,手中不停打着绣线,轻衣薄衫,一双秀美裸足轻轻翘着。
“坏姐姐,坏姐姐。”
素柔瞧她那样子,眼中蓄满了泪水,却不肯落下,只是轻身走到她身边,柔柔去哄她:“好妹妹,都是姐姐的错,今天给你拿了糕,下次姐姐给你做平山冷叶吃。”
少女歪过头来,伸出纤细的指尖,抚掉她面颊上的泪珠,一派天真模样:“哎?真哭啦。”
素柔见状,不由得捏住他鼻尖嗔笑:“你这坏东西。”
她忽然觉得一阵凄楚,柔声道:“红菱。”
面前的少女“诶”了一声,半托起身子,面目含笑:“姐姐这一觉睡的太长了,一觉醒来,连我的样子都忘了。”
素柔面色忧然,轻声道:“是一场大梦,方才醒来。”
红菱钻进她的身体里,两具香气盎然的身体相拥,自血液中流淌的亲族才活跃跳动。
只要有妹妹在的地方,她仿佛又充满了力量。
红菱的唇靠在她的耳边,像小时候一样同他撒娇:“姐姐,你可是一个死人了。”
素柔看着笑颜如画的妹妹,她却能感到她的痛苦。
她怜爱的抚摸着红菱的面颊,喃喃道:“我可怜的妹妹,你我虽然是堂姐妹,少年的时候却都是父母双亡,在这样一个残酷的环境中成长,你总是微笑着,可是那微笑却沾上了多少无奈,错本不在你。连我都不在你身边了,你该怎么样呢。”
她眼中含泪:“就连我都是风中残烛,我甚至连给妹妹一个依靠都做不到。”
红菱只是微笑,那笑容同胡喜媚的面具一样,过分的早熟妩媚,但是却叫人看不到深地。
她在熟人面前,有时还像个孩子一样爱俏,只是柔声道:“姐姐,这世界每天都有死人,没什么在意的。只是我心知姐姐不甘,定要将追魁祸首拖下地狱,姐姐定会心想事成的。”
素柔半含着忧伤,她总是来不及去想心中的苦痛,人在死过一次后,会更珍视生命的长度,也会更淡漠的看待死亡者,这种矛盾始终冲刷着他们。
他们会变的更加决断冷血,甚至忘了最开始的愿景,只记得在人世间浪潮推动下,屠杀一个又一个人的快乐。
她还记得,她被宫中追赶,被周其殷的杀手追赶时,是妹妹同她一起向南逃,是妹妹带给她周其殷的信件,也是妹妹告诉了她这场阴谋。然而她只能护着她到播云城,只留下软红绣鞋的印子。
她叹息道:“妹妹倒是很适合播云城。”
红菱笑意渐深,眼神带着深意:“我要是做了城主小姨子,那就可以随时进出啦。”
素柔心中的疑问窜上了眉头。
红菱用团扇掩遮唇,柔柔笑道:“我看那城主大人呆愣愣的,抱着姐姐送的栗子糕呢,好一个傻样儿。”
她便挑挑剔剔的,仿佛丈母娘看女婿“只是模样还是很好,不愧是一对人中龙凤的孩子,将来要是生出来孩子,也会是漂亮的。”
她的手轻轻移到素柔的小腹,淡淡道:“孩子没了,再生一个便是。”
她那忽然沉的冷酷的声调,便是素柔早已习惯,只是摇摇头:“不要开姐姐的玩笑了,吃过一次苦差点掉了一条命,哪还有吃二次苦的傻劲。”
红菱悠悠到:“那可未必,现下还是说说有意思的事儿吧。姐姐,这无风不起浪,现在风已经吹起来了,就差吹起来浪,好叫船翻了。”
素柔的面色冷了下来,她抓住妹妹的手,像抓住一根坚硬的兵器:“那就把这浪吹起来,吹的越高越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