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仲甫一上朝便觉得气氛不对,这些天,为了家中的事情,他已经很头疼。
却未曾想到,那日,符星那个不速之客却找上门来,云里雾里说了一些话。
他只记得符星冷淡的微笑:“师兄,祸起萧墙,师傅早就告诉过你,善修己身,你怨不得自己。”
他按了按额头,只听殿上的言官又开始胡言乱语,却无意间捕捉到自己的名字。
“臣告何文仲何大人罗织党羽,与周相勾结,图谋为太子篡位!”
何文仲微微睁开眼,冷笑了一声:“荒谬,哪里来的小子,胡言乱语!”
那人却不甚服输:“请证人来!”
大殿肃穆,却是拖上来一个蹒跚的身影,近了一看,竟然是何夫人。
何夫人冷冷道:“何文仲,别人不清楚,我是你二十多年的枕边人,会不清楚你?你以为你的每一封信都进了火堆里面,殊不知,这些鸽子已经被我养熟了,每次我都会截下来。你大概不知道,我从小修的仿写术,天下无人敢称第二。陛下,那些信件府中都能搜到!”
她讽刺一笑,唇角留下鲜血:“你口风严,所以信也写的机锋算尽,含含糊糊。可是那年你周其殷出走南国平乱,他给你寄回来的信,却还是漏了怯,他关心太子在东宫被罚闭宫,在心中提及‘鸣凤在斯,困于陋室’,鸣凤点的主人是谁,不会不知道吧,果然不到三个月,太子就解了禁令,我的好夫君,这样的事情不止一幢,你要我一庄一庄说出来么。哦,对了他和北边的金无极过从神秘,你去江南,却不带了不少连造兵器的金银吧,那些东西在哪儿?”何文仲注视着面前的女人,却是切齿:“住嘴,住嘴!”
他跪在地上,却是面无表情:“陛下,臣不可能背叛朝廷,更不可能背叛皇上,历来改革变法,手段强硬,难免被人构陷,只是没想到,臣的妻子竟然犯了昏聩之语,与旁人勾结谋害陛下,请陛下体查清楚,还臣一个清白。“
他到底如此,最后仍然要挣扎。
眼看着何文仲被带了下去,眼睛却死死盯着自己,何夫人口中喃喃:“好了,丈夫杀了孩子,就是我的仇人,只有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血肉,不,孩子才是索命鬼呢。”
何夫人如此,家中自然狠毒了他,也要断亲,可是经过此,那摇摇欲坠的何府,却连最后一点面子都撑不下去了。
只有何夫人那个从小到大的养妈妈,拖着沉重的病体看着他的小姐,她冷静无比,似乎对即将迎来的命运没有丝毫的担忧。
“妈妈。何文仲死了吗。”
妈妈叹息着点了头:“他已经被抄家,听说有一位赵大人不停为他奔走,但是周相不在府中,却不能保他,何况,说是周相也被皇帝恼了,连何老爷子和老太太都要判流放了。姑娘,老婆子也要走了,老婆子救不了你,要回老家勉强过日子去了。
可是她还是不明白,不明白小姐为什么这样做,只要姑爷在的一天,家里就不会倒。
何夫人冷静至极,像一个客观陈述犯罪经历的杀人犯:“我这个年纪已经不能再生育孩子了,要么纳妾,她那样的人,同我没有任何联系了,说不定还要除掉我,总归我前半辈子的辛苦都是别人的。那两个孩子,要说我多爱他们,没有,和一个完全不爱的豺狼剩下的孩子,一个狂暴一个自私,隔着我的血还要踩死我,我为什么要爱他们,但是我是母亲,世人要求母亲为孩子负责,那好,我正是在负责。只有现在,他们都死光了,我终于是一个人了,清清静静地一个人。“
妈妈默默叹了口气,看着小姐那双眼睛,甚至想不起来他小时候的样子,她一向沉默,总是乖巧的,她不能想到,三十年后的小姐是这样一个女人。
何夫人双眼失焦,喃喃道:“小时候,我做什么做的都比他们好,母亲却告诉我,我没有妹妹漂亮,以后就只能贩卖才学,但是我念书念的好,他却又说,不能念的比哥哥好,长大了,我对人间情爱早就绝了情,本想要去道观清修,他们却逼我嫁一个虎狼之辈。我憋了一辈子的气,总是不想认输,可是为什么,最终还会如此呢。断三亲而绝六嗣,或许我这一辈子真是如此。“
一株坚韧的想要攀爬的藤蔓,不该生长在温暖潮湿的院堂中。她在这里格格不入,明明聪明却又勃发,却仍然逃不开那些世俗,造成了这样可悲可笑的结局。
世间又一种女子,天生不需要亲情、友情、爱情,他们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然而一旦用这些世俗的伦理去束缚他们,就会酿成世间最惨烈的悲剧。
她抬头看着阴暗囚牢中爬起来的一樽月亮,那样干净洁净,从小的时候,月亮就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同它轻声说话,为它抚琴祷告,现在,她要同她的朋友道别,去一个不必被束缚的自由国度。
天都忽然乱了起来。
皇后脱簪待罪,名为请罪,却仍旧想以周家的力量压制皇帝,终于惹恼了皇帝,加之贵妃挑唆,他终究是看准了时机,给周其殷按上谋反的帽子,下了废后的指令。
周宗明只得进宫面圣,他无法改变皇后的命令,只能勉强保住太子的命。
但是太子的野心,需要一个替罪羔羊,而周其殷,就是被宗家舍弃的那一个。
用牺牲儿子来保证周家的权威,周家仍会从容下去。
然而,失去了周其殷的周家,还能够获得这样一手遮天的权威吗,即便是周宗实,他也已经老了,已经远离朝堂太久,而他能够继承的孩子,却要由他亲自结束。
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他们效忠的是太子,就必要考虑为太子死。
韩遂与周其殷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逃了出去,这也意味着,僵持数月的北疆之争,就此落下了帷幕。
韩遂拼着最后的力气将周其殷带了出去,他们在漫漫黄沙中,听到了驼铃之声,那声音孤寂空河,却是无边的孤独遥远。
远处的裹着黄沙,是另一个被黄沙包裹的苍茫世界,所有的风声都被淹没在漫长的旅途中,从远处显现两个身影。
素柔仍然是那么纯洁高贵,正如那张清艳的面孔,好似平静的湖面,其实,他和周其殷是有点像的。
明明是两个最安静的人,但是却都长着刺,冷漠审视着旁人。
只是,素柔不会去想要伤害旁人。人活的太苦了,她会用躯壳保护自己,已经不想把痛苦带给别人。
对于其殷来来说,他永远无法理解旁人的痛苦,他的意志,超越了个人的喜怒哀乐,只是一场又一场的博弈与斗争。
素柔抽出剑去,却是从京城赶来的赵无柳,她的表哥哥挡在面前,他的面容是哀戚的:“妹妹,放过他吧,那时候,他本来可以再去追你,彻底了结你,他还是放了你,他终究心软了。”
她淡淡一笑:“表哥,你明知道我将入京,是不得已的处境,你明知道他害了我,你却为了心中的道义,毫不犹豫的想要牺牲我。只是我——不会再心软”
他们兄妹就这般对峙,长渊早已经一剑而过,挑了韩遂同周其殷两人。
周其殷望着他,他们的眼睛生的很像,都是无情却有情。
然而,长渊心底那颗火苗,似乎慢慢蓬勃生长着,他身上,仍然保留着人的意志。
周其殷忽然想起,那时叶子章笑道,“听闻大夫人常年诵读《首楞严经》经,何其和气。”
身旁的人也都陪着笑容:“全京都的人都知道,夫人竟为了一个死去的婢子常年诵经,这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呢。”
只有周其殷知道,世界大族的宗妇,即便丈夫带来身份不明的狐媚女子,却依然照顾着她,这女子因生育而败走,差点活生生死在她的手上。
那时候,叶子章便全如瓦舍讲戏,半只碧色眼镜微微眯起,谑笑一般:“《冥报记》便有灵床鬼的故事,司马文宣见亡故的弟弟在床上讨食,可那不是弟弟,而是饥饿至极的魔魅,司马文宣诵《首楞严经》,鬼魅得以消失。”
世人都以为,诵经超度为善,岂知善行者入天堂,邪祟者小地狱,而那经书,正是驱逐邪恶的利剑啊!
母亲,他那佛口蛇心的母亲啊。
他曾经指尖拨弄着那攀爬着孩童的香炉,是榴花铸造,意味多子多福。
可是他的母亲,没有将爱带给他,只将恨生给他,却要无辜的他承受恨意。
他们兄弟二人的短刀折在一起,身体上的伤害,精神上的摧残,他们都经历了这样的半生。
于一个薄情的男人,于两个不幸却又是加害者的女人,于这天下众生,于一个闯入人生中的女人,冥冥之中,他们似乎却只能活一个人。
到了最后,已经没有章法,似乎是泄愤似的战争,他们的面容,都是凛冽的,却都是浓重的悲哀。
“我们的人生,似乎总是不幸的。”
所有被家庭控制的孩子,所有大人眼中被迫长大的小孩,无论是他们还是姜素柔,总是被迫去承担“大人”的事情,可是这些大人,却可以不负责任的拍拍灰尘走人。
素柔留下了眼泪,为了长渊的不幸,也为了周其殷的悲哀。
他们两个两败俱伤,长渊收起了剑,转过了身子。
周其殷低笑出声,鲜血从他的唇中流出,他看着这个同他相似的兄弟的背影,柔声道:“你恨过我么。”
长渊平静的望着他:“谈不上,那太累了,看她们,就知道。”
他知道,他说的是他们的母亲,两个在仇恨中,以仇恨梦魇为食的女人,却将自己活的比梦魇还要灰暗。
周长渊道:“她给了我一条命,我为他全了他的仇怨,就此了结。”
周其殷弯了弯眼角:“她也给了我一条命,无论她是好是坏,究竟我还了她。”
他们心知肚明,只是债,从无母亲的爱,对于那个男人,他们从未期待过,他们都是母亲的阴魂的产物,是复仇的种子。
周其殷并非在上前,他落在姜素柔的马前,她正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眼中却甚至是慈悲。
她高高举起剑,在韩遂悲戚的呼喊声中,周其殷张开双臂,恰如这时间最不可捉摸的风,剑穿过他的心脏,在那被封杀吞没的烈日中,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与解脱。
周其殷的眼睛被血色所模糊,尽管如此,他仍然努力睁大双眼,漫天黄沙之中,那骑在马上的耀目的女人,他见过她千百种姿态,美丽温柔,刚毅坚定,悲痛脆弱,充满怒火,那是他所书写无数悲剧中的一个,最像缠绕的荆棘一般,在最初时之时,以“爱“为名的毒药,在伤害这个女人的同时,在唇齿浸润间,让的毒越来越深。他清醒的明白着自己的沉沦,从未后悔过他的任何选择,如同投下一粒石子一般,观望着可能发生的所有结果。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他生命的终结者了。
那么如此,他又赢了。
她居高临下的注视他,冰冷的眼角,滑落一滴眼泪。
他知道,那不是为他祭奠,而是死去的一个小小的孩子。
一阵模糊的笑意从胸腔中涌出来,他嘶哑着看着面前的女人:“后悔么。”
后悔同他相识,后悔投入燃烧整个生命。
她仍然那样孤高而凛冽:“姜家的女人永远不会后悔,只会踏平以后的路。”
他抬头望着烈日艳阳,太阳煌煌照耀着,天空却是金属品的冷白色,如同刀一般割伤了他的眼睛。那孤独的枭,终究在刀口上凄厉的叫了一声,翻过了层层高山。
素柔的脸上泛着怜悯,竟然大笑了出来:“在我心中那个无所不能的男人,只是一个可怜虫而已,真是愚蠢至极,你也是,我也是!”
周其殷含着笑意,人生那苍白稀少的片段如同剪影一般扫过,对于世俗的父亲,他无法共情,对于凉薄的母亲,他早已失望,唯有眼前这个女人,在他的心口曾经悄悄点燃一丝火焰。
“呵……你就好好活着吧,不过我的阴魂会一直缠着你的……”
这个男人倒下了,他那单薄的身体,像巨山坍塌一般。
素柔望着天上,从遥远处,似乎飞来一只沉重的渡蝶,过了这个季节,那灵魂终于可以飞回到灵魂的栖息地。
她转身而去,同长渊没再回头看一眼,恰似烈焰流星,在大漠划过光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