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面对着南半侧星球的光源表面,在天气署控制下,光源内部高压慢慢转移到北半侧。南半侧光源数万颗装载着?氘?氚燃料的反应堆开始冷却,蒸汽凝结在光源表面,使南半侧笼罩在柔和的“月光”下。
宪兵们羁押张子琪到达联合政府。伫立在南北交界处的球体建筑,表面由透明铝材和单面可见玻璃拼接组成,铝材边缘被切割得坑坑洼洼,像是一块块不均匀分布的土地,覆盖了一部分建筑表面。
张子琪双手被固体激光手铐束缚着,两边宪兵压着她的肩膀。但她还是在进联合政府大楼前勉强仰起头,打量着这幢一半笼罩在“月光”下,一半迎接北半侧初生“暖阳”的球体建筑——联合政府大楼,建造成了地球的模样。
身后宪兵不耐烦地催促着,张子琪长长地看了一眼“地球”,跨进这幢灯火通明的建筑中。
联合政府的磁悬浮梯是数个硕大的碗状的透明玻璃,人们走进玻璃碗,在半秒内就能到达下一层。
羁押的宪兵和张子琪占据了一整个玻璃碗,其他人像躲避病毒似远远地挑选了别的悬浮梯乘坐。
随着“叮”的清脆一声,两侧无边框隐形门打开,温和的女声报幕:“负一层,审判庭。”
“比星际署的快多了哈。”张子琪居然还有心情和周围的宪兵调侃,“就是不知道下面还有没有更深的地方。”
联合政府地下一层,是一处名叫“审判庭”的联合政府法庭,专门用于审理政府内部的违法案件。
不远处,朴应叹收回打量张子琪的目光,阴沉着脸从另一个磁悬浮梯里出来。
他低估了星际署。
今早刺杀团队那边传来那个太空兵毫发无伤的消息,狠狠地扇了朴应叹的脸。
本来新派高层就对他不甚满意,宗教会上级更是屡次状似不经意地提及他们安插在联合政府高层的另一个新派线人。表面听着能和朴应叹里应外合互相帮助,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威胁他的地位。
所以,就算今天张子琪倒台已经是板上钉钉,他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确保全程没有一丝纰漏。
想到这儿,朴应叹又觉得肺里像是被人塞了棉花,喘了几大口,怎么也呼吸不上空气。
助手金恩及时递来喷雾,贴心地帮他塞进嘴巴里。朴应叹猛吸几口,一股凉气慢慢浸润了干燥的肺部,这才缓过来。
金恩是朴应叹亲手提拔上来的,他对金恩非常信任。
如果女儿还活着,也该和金恩差不多大了。
朴应叹感激地冲金恩点点头,丝毫没注意到后者嫌恶的眼神。
汉斯在朴应叹后面从磁悬浮梯里出来,朴应叹平日和联合政府的官员没什么交集,毕竟宗教会对外宣称是远离权利的中立组织。
为了表达对汉斯的尊敬,朴应叹带着一众手下站在走廊一侧,微微鞠躬,让汉斯先过。
可汉斯却在朴应叹身前站定,眼神屏退跟随的众人,领着朴应叹侧身进了走廊的一处夹层。
朴应叹一头雾水看着这位年轻的秘书长。只见男人抬起左手,露出通讯器手环和一枚漂亮的古铜表盘。
“劳驾,对一下时间,现在是几点?”
朴应叹愣了一下,下意识露出自己的手表。人造新星上,手表是最近在上层流行起来的新兴装饰,也算是身份的象征。
但当他的目光停留在汉斯的表盘时,两人之前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汉斯没有佩戴更常见的地球纪时和新星纪时兼具的双纪时系统手表。
汉斯的表盘和他的一样,并不均匀地分成10个区域,其中八大区域属于“亮时”,并且整个表盘只有一根指针。
在“亮时”区间中,前四格间隔较窄,后四格间隔稍宽,分别表示在“整体自转”和“内转”影响下的上午和下午。到更窄的“暗时”区域,指针走动速度则会明显变慢。
汉斯用的是新纪时。
他是新派的人。
朴应叹震惊地抬头看着汉斯,这位瘦削苍白的年轻男人,狭窄的面骨堪比模特,却戴着一副稍显笨重的玳瑁眼镜,镜片后极浅的眼珠看得人心里发慌。
汉斯平静地竖起一根手指悬在薄唇边,嘴角弯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原来他就是上司口中那个埋在联合政府的一根钉子。
朴应叹迈步进入审判庭,汉斯先他一步,坐在审判庭最中心的席面上,此刻审判庭里寂静无比。
审判庭是一个环形建筑,四周都有入口。参与审判的人们由下往上地坐在环状长椅上,确保所有目光都能够落在环形最中央的被审判者身上。
张子琪被宪兵羁押着站在被审判席,神色淡淡,短发掬在耳后。即使以罪犯的身份出现,她依旧身姿挺拔。
人都到齐,身着金色卷发红色长袍的审判长重锤落下,宣布开庭。
朴应叹此刻的自信心膨胀到了一定程度。
他们手上拥有决定性证据,买通了宪兵署上层和审判庭内部;现在,居然连联合政府秘书长都是他们的人。
如果这场审判是一场游戏,那么朴应叹就是左手手持公平天秤,右手高举正义铁棒的忒弥斯女神,他出现的地方,结局将由他亲手攥写!
他接过金恩递来的平板,但没有低头看哪怕一眼,由数十位智囊团专家共同拟定的问辞早就烂熟于心,这是他在数个咳嗽不已辗转难眠的夜晚,一遍又一遍背下熟记在心里的。
朴应叹一向不信任科技,从他二十八岁那年起。
“张子琪女士,对于瓦连京被刺杀一案,你有什么需要辩护的吗?”审判长问。
“我没有刺杀瓦连京。”张子琪道。
审判长没有继续询问,目光投向朴应叹。
朴应叹接收到审判长的信号,微微颔首,目光透过镜片,直指张子琪,一向干裂苦涩的喉咙在这一刻仿佛涌出能够浸润一切的春泉:
“诸位,”他起身,高举左手,右手自然地撑在面前桌上,“宪兵署署长出具的现场勘查结果中,确实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张子琪上将亲自出现在现场,但是却勘查到星际署首席工程兵张海阳的指纹。众所周知,张海阳是张子琪于第一个国际公约周期收养的养子,一直陪伴她至今。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是张子琪指使张海阳刺杀瓦连京。”
审判长请张子琪开口。
张子琪镇定道:“我并不认可宪兵署出具勘查的公正性。张海阳在当日上午受邀前往新闻署,在事发后接到星际署统一消息才赶到瓦连京办公室,一路上都有第三人证。”
朴应叹冷哼一声。
审判席上一位身着军装的男人抬手提问:“张子琪上将是署长,而瓦连京是她的部下。我认为张子琪上将没有刺杀瓦连京的理由。”
朴因叹微笑,放出四面投屏,展示在审判署上空:“以下是我分别从第12、13周期联合政府会议记录中找到的有关张子琪反对瓦连京担任星际署副署长的摘要;之后是自瓦连京13周期上任后到23周期止,星际署共218次重大会议会议记录中,提取到189次张子琪和瓦连京在会上当场发生争吵的摘要,请各位过目。”
说是过目,实际上数百页文件被朴应叹快速滑过,一个个字符小如针尖,丝毫不给审判席上众人细看的机会。
张子琪道:“凭空捏造,文字定罪,我拒绝解释。”
“胡闹!拒绝解释这种任性的词汇也能出现在法庭上吗?”审判席一个穿黑袍的女人叱道。
“也罢。”朴应叹迅速收回屏幕,这个文件里有很多是手下智囊团断章取义捏造出来的,上层也不指望能靠文件给张子琪定罪。
“审判长,”朴应叹朝主席方向微微鞠躬,“请允许我出示另一个铁证,能够直接证明是张子琪指使张海阳,并由张海阳派使杀手刺杀瓦连京。”
审判长刚要说话,身边汉斯开口:“先让朴先生出具重要证明,再等张子琪上将反驳也不迟。”
秘书长下的这个指令明显偏心朴方,张子琪刚作不满状,就被两侧宪兵压住肩膀,禁锢在被审判席上。
朴应叹清了清嗓,双手交握在桌下,手指交叉呈十字架状。
“由于军队内部联络网对外保密,我们向军部申请,动用了信息搜查权,溯源了张子琪上将和张海阳中校的联络信息,查到在瓦连京被刺杀后两小时内,张子琪给他发送了一则信息,内容简短,仅有七个字,‘他们来了,你快跑’。
当时张海阳中校正在自己家中,而宪兵署宪兵们刚刚到达他的公寓,准备按下门铃。我请问各位,在座各位,谁的消息会如此灵通?我们的张子琪上将的消息就如此灵通。她能够掌控几秒钟内所有军队动向,并把这些秘密消息化作屠刀,运作在刺杀副署长的过程中,直指自己的同僚。
各位,谁能确保这把屠刀,以后不会指向你?我?所有的同僚?”
张子琪沉默。
“如果张子琪上将还要试图辩解,那么有请今日的第一个人证——带上来。”
目光聚集在大门,宪兵们押送一名男人走了进来。只见他面相凶恶,身材纤细不同于常人,侧面过于平薄,看着瘆人。
没等审判长询问,朴应叹抢先开口:“这位就是受张海阳指使,先使用暗杀机器人通过星际署新风管道,后亲自上手杀死瓦连京的杀手。宪兵署已经对他进行审问,口供已经登记。”
在场一片哗然。
“如若各位不信,可以请审判长再审问他一次!”
审判长刚要开口,汉斯先声夺人,直指张子琪:“证明都摆出来了,将军,你还有什么需要辩解的?”
“星际署使用由联合政府直属科研团队提供的最先进的监控系统,拥有层层戒备的安保措施,最高权限在你手上,也只有你能让星际署七楼所有监控系统在刺杀过程陷入瘫痪。”
朴应叹朝汉斯投去感激一瞥。原本他还对上层安排的另一根钉子心存戒备,认为他会成为自己未来晋升路上的一颗绊脚石。
可现在知道了,原来组织的这颗钉子居然埋到了这么核心的位置。不仅不会和他竞争二把手,反而能助自己升迁的一臂之力。
在缄默许久后,张子琪再次开口:
“我认为证据造假。”
眼见审判庭数名身着军装的官员想要发声支持,朴应叹酝酿情绪,适时重拍桌子,训斥道:“质疑宪兵署、质疑新闻社、质疑证词证据证人,告诉我,张子琪上将!在你口中还有什么是不能够质疑的!”
张子琪看向审判长,冷静道:“我还要质疑,质疑朴先生贿赂审判长。”
全场哗然。
唯独汉斯,平静地看向前方。
老审判长慌张地指着张子琪,干瘪的手指颤抖许久,气到说不出话来。
朴应叹再次站出来:
“有时候我难以理解,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呢,张子琪?你的战友、家人、上司都死在了当年那场逃离地球前的浩劫中,如今举目无亲,两手空空;我看过人造星最早的一批军事法庭上的审判记录,里面老审判长提出疑问,问你,作为全军唯一从天穹计划里逃生的飞行员,当队友们在进行自杀式抗争时,你在干什么?你活下来到底是因为幸运女神眷顾还是临阵逃脱,现在只有你自己清楚。每到深夜你难道不会害怕吗?天气署的人造风吹过卧室窗帘,你会不会也恍惚,以为是故人在地狱里呼唤?”
他抛出最后一字,审判庭里的所有人都闭上了喉咙,死一般的寂静将问题抛向了张子琪。
从开庭到现在,张子琪的脸上终于少有的出现了一丝怒气,随后又消散,所有人屏气凝神,以为刚刚是自己恍惚了。
她冷冷地看向朴应叹,双目对视,沉默良久,忽而开口:
“朴先生,如果你的女儿在世却一事无成碌碌至今,你会当着她的面说她是白活了吗?”
朴应叹波澜不惊:“可是你不是我的女儿。”
“我当然不是。你的女儿朴恩熙死在了第一百一十三号空间站,我没有记错的话,她和尊夫人由于你当时的官职太低,所以才没能作为官员家属登上保护等级最高的第一百二十四号空间站。太空不能传递声音但是能传递光,朴应叹,当第一百一十三号空间站二、三、四、六号舱在爆炸的瞬间荡为残骸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二十八岁的你从一百二十四号空间站的窗户上趴着往外看了吗?在一瞬间燃起希望又随即心如死灰了吗?如果有过,你怎么还有脸苟活着呢?如果没有,夜晚的人造风吹过公寓窗帘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想着,会不会是女儿和妻子在地狱里召唤你去陪她们。难道今天站在我面前的,是追随着妻女一起死在二十八岁那年秋天的空间站上的一个魂灵吗!”
拥有联合政府最高军衔的张子琪将军暴怒,字字诛心句句入骨声声断人肠。
张子琪语毕,朴应叹一向蜡黄蒜绿的脸苍白无比。
审判庭在座每一个人的官职都远高于这个叫做什么组织部长的肝病病人,没有一人深究他的身世,此刻十分震惊。
朴应叹凝视着这个在受审判席上站得笔直如松的女人,生命中第一次突然有了股想要杀人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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