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与她逢见，那依然是个平凡的黄昏，在云雾靉靆的尽头。
很多故事没有起点，在某一个已经能够窥得终章的节点蓦然回头，也不再能记起，到底哪一刻，哪一分一秒能算作一切的开头，第一百二十四次遇见李安，我终于明白——也许我早该明白了。
李安依然没有变，住在海边的镇子上，她养的狗每次看见我都要狂吠不止，每一次都被李安摁住，她招呼我走进她潮湿粘腻的房子，和前一百零二次一样，为我下了一碗海鲜面。
我还是不喜欢这股味道，李安的世界里四四方方的墙是翻涌流淌的海水，这样咸苦的水雾迎面扑来更潮湿的风，翻滚着鱼虾尸体的淡淡腥臭，我承认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对大海是那样缱绻地眷恋，我生于城市，看着繁华的外滩，对阳光晒过的柔软沙砾曾经那样向往，但我执着着，霓虹倒影里的海，和那样一个偏僻的，甚至落后的小渔村不一样。
我这样想着，瓷碗里的油花被我用那双木筷子一个个戳成一团，末了我又很烦躁地把它们搅散，李安觉察到我的烦闷，但她什么都没有说——毕竟我此时只是到她这里来混饭吃的陌生人，于她而言是一个看着不三不四的不良青年没头没尾的要求，半个小时前我找到在给狗洗澡的李安，丢给她三百元，简单明了地告诉她我要一碗面。
我不止一次干过这样的事，对李安是，对别人也是。多数人骂一句傻逼就走人，一部分惊疑不定地收下钱带我下馆子，极少数人把我带到她家亲自下厨，李安就是这个极少数。
此刻她在她逼仄的厨房洗锅，她的房子小，迎着太阳，厨房的窗棂上贴着模糊光晕的纸，李安穿着碎花吊带，她瘦，营养不良的瘦，站在那里像一个一推就散的骨架，她的短发齐耳，我知道她喜欢自己修头发，但明显用不好剪刀，碎发参差杂乱，干活的时候喜欢扎个小辫子，炸成一朵凌乱的喇叭花。
我看着她，指尖隔着一片光描摹她背脊突出的骨骼蜿蜒的线。
她像是有所感应地回头看我，我不太能看清她光晕里的脸。
我张了张嘴，犹豫着，我确实有很多话想说，但这个时候我把那些蹂躏混杂着思念和一点悲伤的词编织半晌。
我说：“你的面太难吃了。”
她好像有些讶异，却没生气，我听见李安轻轻地喔了一声，弯着唇角走到我身边坐下。
“那可惜了，我厨艺不精，做不了价值三百的面。”
她甩掉手上的水，笑眯眯看我
“如果有下次…”
“没有下次。”我打断她，她带着些戏谑的话戛然而止。
李安默了默，我也不再接话，窗外的夏天将我们隔绝在这栋矮小的房子里，蝉鸣依然聒噪，我记起在这里度过的每一个夜，都是那样的煎熬吵闹。
李安看着我，就突然笑了出来，她随手抽了张纸丢给我：“你好像认识我。”
我说：“不认识。”我顿了顿，“但我给了你钱，你招待我，理所应当。”
李安没有反驳，她皮包骨头的手臂撑着膝盖，依然在笑：“是啊，毕竟收了你的钱。”
她站起身挥了挥手，告诉我碗不用洗，下楼继续去给她的狗洗澡。
透过窗子能看见那狗有些郁闷地趴着，但见到李安又摇起尾巴支棱起来，带着它湿漉漉的毛发去扒拉李安的裙子。
我认识它，李安给他起了很多名字，她没读过很多书，所以用那些听上去就能凑个吉利的字眼反反复复地咀嚼，最后给这只通体雪白的狗安上了最喜欢的两个字，欢欢。
这只狗爱吃苹果，爱在湿漉漉的沙滩上刨出大坑，把它毛茸茸的头埋进去，它不爱吃李安做的饭，尤其不爱李安烧的排骨，所以李安不太做这道菜了——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我是说第一次的第一次。她一边煮面，一边用她带着些地方风味软糯的嗓音告诉了我这个秘密。
我的指尖碰上玻璃，李安的身形在六菱窗的重影里模糊，我在那里看见很多个李安，很多个欢欢。
阳光打在她脸上，打在我眼睛里，我几乎要流出泪来。
一滴泪里有一幅画，那幅画就是催人泪下的因和果，我想起李安说的这句话，我喜欢这句话，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或许又是很久以后的事。
李安喜欢画画，我对于笔触色彩一窍不通，但我爱她笔下的死寂和生气。我这时候多想学出三分神韵画下她举着水管和欢欢嬉闹的瞬间——第三十八次相见的第三个星期，我站在同样的位置抽烟，李安立起画板为我描了一幅速写，我那时几乎虔诚地抚摸着她生动笔触，多么希望她有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带着画架走遍世界的角落，不在这片狭小的海滩边穷尽一生。
那时我还没有触碰到这个故事的爱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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