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姜灵准时到达她所说的地点。
林湖公园准确来说叫“临湖”更合适，总共就一小片地方，在草地上安装了几个长椅，零星几棵树围在周围，细数下来只有十米远的一小块湖泊风景还算不错，屏蔽掉五颜六色的垃圾杂草，湖面上波光粼粼也还算优美。
姜灵目光所及之处有四个长椅，离她最近的三个都是空的，只有最远处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人。在一片翠绿里多了处突兀的白茫茫，如同清晨弥漫的雾。
那人穿了件飘扬的白色长裙，黑色及腰长发被风吹起，双腿交叠，上半身弯曲靠近双腿，右手肘撑在膝盖上，脑袋微微下垂，是一种无比放松的姿态。
姜灵踏着步子走近，才发现那人右手里夹了根东西，正往右侧飘着袅袅的薄烟。
一双小皮鞋在视野里出现，张雪怡抬头，还未看清来人的样貌便先笑了出来。
“……”姜灵一张脸羞得通红，自欺欺人地偏过头去，“笑什么。”
张雪怡的眼睛依旧盯着她看，身体放松靠在了椅背上，明明翘着腿正在仰视，却无端看出点俯视的味道来。
她拍了拍左侧的空地方，“坐这。”
姜灵垂着脑袋不看她，满脑子燥热，一声不吭地坐在她身侧。
张雪怡闷笑一声，“害羞什么？”
姜灵扭脸扭得更厉害了，“这是我以前的人设。”
张雪怡弯着嘴角，“好。”
姜灵穿了身粉色的蓬蓬裙，裙摆层层叠叠，缝制了一层白色花边，蓬松的纱质面料随着她的步伐晃动，整个人散发着从来没在她身上见过的甜美气息。
姜灵还带了假发，乌黑色的直发，长及腰部，甚至比张雪怡的头发都要长上一截。假发随风飘动时显得不那么灵活，却有种别样的美感，在日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衬得她的面部白净稚嫩。
张雪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侧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旋即再度轻笑一声，移开视线。
她在两分钟前点了根烟，直到现在还没能吸上一口。风从右手边吹过，将呛人的味道飘向左方。张雪怡余光注意到，姜灵先是偏头往这边看了眼，随后皱了皱眉。
她一顿，烟在手指中转了个弯，用拇指和食指捻住尾部，掐灭了那点猩红。
姜灵注意到这一幕，脑子突然一抽，凑在她的下巴处闻了闻。除了一股清新淡雅的花香，没别的味道。“你没吸？”
“……没有。”这突如其来的凑近在张雪怡的意料之外，她额角一跳，堪堪稳住了自己的上半身。
她最早开始吸烟是在高二，那会儿经常仗着自己优异的成绩跟班主任请假出去，班主任不批假就悄默声地趁着下课溜出去。其实她溜出去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做，只是很想逃离学校里的空气。有时会去两千米外的小酒吧跟台上的人一起乱晃，有时只是点一根烟站在蝉鸣的树下。
她在干这些坏事的时候还会专门脱下校服，免得碰上哪个只认校服的老师，和倒霉老师来一场远距离追逐战。
不过那种携带着“叛逆”标签的日子离她已经很远了，她甚至记不清自己经常去的那家酒吧叫什么名字，记不清逃课后的那支烟是什么味道。
“帮我拿一下。”张雪怡把剩下的那半截烟递给她。姜灵猛地手足无措了半晌，才用两根手指捏住了入口的那端。
“你还吸吗？”姜灵看着她。
“不吸了。”张雪怡说。
姜灵点了点头，打算环视四周寻找垃圾桶。忽然注意到身旁人的动作，视线定住。
姜灵和张雪怡第一次见面那天，她穿着一条素净的白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腰间垂挂的几道褶皱，像一片涌动的云般轻盈。
今天的她也同样穿着一条白裙，只是袖口长度与之前不同，其它几乎是一比一复刻出来，胸前三颗扣子扣至最顶端，领口熨烫平整，纱裙款式无比简约，但十分让人印象深刻。
浑身上下都是一副世俗所谓“乖乖女”的模样，典型的别人家里长相好成绩好性格好的女孩，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抽烟的人。
此刻这半截烟头在姜灵手里，还隐约有上一个人留下的温度，并且在指尖愈演愈烈，几乎要升温到烫手的地步。
而张雪怡嘴里正叼着一只皮绳，双手抬高拢起飘散的长发，手指在发丝间灵巧地穿梭。一缕碎发从鬓角滑落在她的颈侧，她抽出一只手将唇间的发绳取下来，在后脑勺束了一个松散的低马尾。
张雪怡：“怎么了？”
姜灵撩起那缕垂落的发丝，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平时就这么梳头发吗？”
张雪怡垂眸看着她的手，眼睫在底部投下小片阴影，抿了抿唇道：“不是。”她抬眼，“这次是梳给你看的。”
姜灵抿着唇，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眼里的笑意比嘴角的还要明显。她收回捏着发丝的手，别过头去，十分矜持地留下一个：“……哦。”
张雪怡歪着脑袋看她，似是要将她的反应一瞬不落地看在眼里，又像是在仔细端详她这副样子。
“这是我妈给我买的裙子，”姜灵的回答比她的问话要快上一步，“她很喜欢把我打扮成……洋娃娃。”
张雪怡忍俊不禁：“确实很适合你。”
尤其是那头漆黑的长发，配上她刻意冷淡的脸，让整个装扮都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看得人目不转睛。
姜灵看上去对自己这身装扮感到无比羞耻，连脖颈都染了层淡淡的粉，却还要若无其事地开口：“那你呢？”
“我？”张雪怡说，“就像你看到的这个样子。”
她从小到大除了校服就是白色的裙子，好似被包裹在一层素净的茧里。家中长辈甚至会亲自测量她裙摆的长度，必须恰好在小腿肚下方三厘米的位置，短了的要扔掉，长了的要裁剪。
她的头发永远保持直发状态，每一次的修剪都要长辈亲自监督。甚至对发质有近乎变态的要求，要始终像柔软顺滑的绸缎，即便偶然被风吹乱也要快速整理。
“……那这个呢？”姜灵一时无话，举起剩下的半截烟。
“懂不懂什么叫反差？”张雪怡说着，从她手里接过烟头，又把她拽起来往右手方走，将烟头塞进垃圾桶里。
姜灵看着她扔进去，“你就不怕被发现吗？”
“不会被发现。”张雪怡扭头看着她。
姜灵：“有很多人都对烟味很敏感。”
“放心，”张雪怡拍拍她的肩膀，“我家里所有人都吸烟，我从小在烟味中长大的。”
姜灵这下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胸口像是被塞了一团浸湿的棉花，沉甸甸地坠着。她只是当了个故事的看客就如此难受，更不用说故事里的人。想必当时的情境比张雪怡嘴里说的要窒息得多。
好歹姜灵是成长在一个有爱的家庭里，尽管这份爱常常让她感到喘不过气，如同她身上这身衣服一样厚重费力。
她今天穿的粉红色蓬蓬裙是母亲在高一时买给她的，层层叠叠的衣料坠在腰间，布满繁复银白色刺绣。高耸的立领禁锢着脖颈，领口处的蕾丝花边磨蹭着肌肤，每动一下都是不容忽视的折磨。
她的家人很喜欢这种类型的衣服，她从小就穿着繁复厚重的裙子，配上优雅却挤脚的小皮鞋，连步子都迈不开，美曰其名是要做个快乐精致的小公主，却更像个被精心包装的木偶。
她下定决心剪断自己的长发，如同无声反抗这场延续十几年的闹剧，她不要做跑不起来的公主，只想成为她自己。
好在姜灵的家人还是爱着她的，在姜灵持续不断且强硬的抗争下勉为其难地允许了她的自主行为，并满是遗憾心痛地看着姜灵把所有行动不便的裙子都捐了出去。
——她身上这件裙子是个意外，当时被姜灵的母亲偷偷藏了起来，随后在帮姜灵收拾大学行李时硬生生瞒着她塞进箱子里。
后来张雪怡又带着她去滑板店逛了逛，当场送了她一个滑板，并带她去了学校附近能滑滑板的场地。
姜灵对滑板一窍不通，张雪怡也不强迫她，在她面前飞了好几个来回。原本到脚踝的长裙随着她的动作飘至大腿处，柔顺的长发几个来回下来杂乱不堪，她也毫不在意地继续四处游荡。
或许在外人看来，张雪怡今天这副样子再加上滑板的动作真的反差很大，但姜灵方才见过她夹着烟更加不羁的一面，看着她此时潇洒的画面也同样津津有味。
张雪怡还带她进了酒吧，有人在台上脱衣热舞的那种。姜灵行动不方便，她们便只在外围跟着律动晃了几下，甚至趁她不备，张雪怡还捏着姜灵的脸猛灌了半杯烈酒，呛得她眼眶红了一圈，始作俑者却哈哈大笑着抹走她眼尾的泪。
“你是不是从来没进过这里？”张雪怡在嘈杂混乱的世界里贴近她耳边问道。
“来过，但没跟着跳过。”
姜灵的回答让张雪怡意外了一瞬，随后道：“这是我最放纵那年最喜欢干的事！”
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在乎你，你可以尽情地吼叫，尽情地释放压力。
喉咙里还有烈酒滑过留下的烧灼感，姜灵偏头磕了几声，忍着难受同样凑近她耳边，“那现在呢？”
“现在？”张雪怡思考着重复道。
或许是因为此刻躁动的音响震得人心胸发麻，空气里飘浮着酒精与香水的气味，交织暧昧，每一次呼吸都让人头脑眩晕。
总之。
张雪怡摁着姜灵的后颈，挺身舔走了她眼尾渗出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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