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很早就辍学了,如果我还上学,应该在读大二,学一些没用的东西。
我早就看清了未来,于是在高哲雨被检查出心脏病的时候立刻就放弃了继续上学的机会。那时候高哲雨还小,才几岁。
母亲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并不容易,因为学历不高,工资也相应的不高。这样下去,三个人都很难活命。
弟弟虽然并不是我的亲弟弟,可是一家人十几年来过得拮据又亲密。
我的前途本就注定了,高哲雨还在为了考个好高中而每晚奋笔疾书到深夜。
于是我四处打工,找兼职。
可是刚成年的学生连什么是社会还不知道,就已经想扛起一些什么了。
我无门无路,起初找工作的时候到处碰壁,可是本没人走的路,走得多了,也能踩出一条道来。
所以呢。我以为这样一路走下去就可以赚到更多钱。可惜并没能。
不过没有后悔过。
母亲的重病很快地来了,恐怖的意外打散了一个本就破碎的家庭湿漉又脆弱的心。
高哲雨读的是寄宿制的重点高中,离家很远,一个月也不一定能回家一次。我就一直瞒着,瞒着我的妈妈,也瞒着我的弟弟。
母亲躺在病床上紧闭着眼睛,身上插着无数根扭曲的管子。我抚摸上母亲青筋凸起的手,试图抚平那岁月烙上的皱印。
弟弟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是问他们过得如何。我哆嗦着勉强能抓住手机,终于抹着眼泪回了消息。
我说,一切都好。
只是这一切都好的假象由我一个人撑起,实在太苦了。
病危通知单捏在手里的时候,我忍不住想哭,给高哲雨去了个电话。彼时弟弟刚下课,那头很吵闹,只听到一个下课铃声的尾巴。
这一切太美好了,我在那片白色幻境里设想,少年们调笑着勾肩搭背,而弟弟被簇拥在人群里,他们的汗水熠熠闪光,笑容明亮得可以刺痛眼睛。
如果高哲雨不知道这样的噩耗,他还会有很长的快乐的日子。
可是我早就没有了那样快乐的机会,于是他也不该剥夺高哲雨的。
我一个人承受。
那一刻我极度想哭。
母亲已经无法清醒地讲出一句完整的话,高哲雨马上要模考。
“哥,我今天和朋友们玩得可好了。还交到一个好朋友,他叫……叫纪……”
我坐在病床前,母亲突然咳得厉害,于是匆匆地摁掉了电话,猛地去拍铃。幸好都来得及,高哲雨没发现端倪,母亲也稳住了情况。
高哲雨鼻头一酸,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想让哥哥觉得自己过得很开心,可他的演技太差了,不开心是装不出愉快的。不过哥哥没发现,而且他久违地听到了哥哥的声音,其实他早就满足了。
他把手机收起来,死死地抓住自己的校服外套,里面的T恤上那只鹭鸶沾了灰,此时灰头土脸的。
而他也是这般灰头土脸。
他一忍再忍。可所有人都不想放过他。
这次有纪苦瑭救他,可被救下是少数。
他是为了母亲和自己的哥哥还坚持着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发誓要考个好成绩回家。模考就在下个月,届时将会有一个长假等着他。他就不用再忍受他所讨厌的一切了,什么都会结束。
他永远会感谢纪苦瑭,但是他不会遇到第二个纪苦瑭。
高哲雨怎么样无所谓,高哲雨只要他的家。
5
他的妈妈没了。
这居然是纪苦瑭告诉他的,他觉得讽刺极了,荒谬至极。
高鹭海怎么能瞒他,怎么能?
“那你又怎么瞒高鹭海的。”纪苦瑭侧身,径自回了他的座位。
他才意识到刚刚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高哲雨被一种痛苦的情绪淹没,一直在哭。
一切都结束了,往分崩离析的方向结束了。
纪苦瑭抄起蓝牙耳机塞进耳朵里听摇滚,高哲雨吵得他头疼。他甚至很羡慕他这样能毫无顾忌地宣泄自己的情绪不顾他人感受。
窗外的蝉声疯狂地嘶鸣,如同在控诉昨夜的狂风吹得怎样狰狞,太阳意外的毒辣,原来春天已要过去。
他不知道,高哲雨整个人是只纸片做的骆驼,怎么样被侮辱他都没委屈,这时候却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
那稻草应该是高鹭海……
纪苦瑭好像想起高鹭海了。
那个手无寸铁却死命保护别人的人。
6
“妈妈,我想要一个弟弟。”
我不知道怎么的,眼泪糊了眼睛,恍惚间似乎还看到爸爸靠在门口的躺椅上。小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能一坐就坐一天,摇着蒲扇,眯着眼睛,似乎有说不完的舒心。
可我后来才知道,不是太舒服了不想走路,而是他压根儿就没法站起来。
人生有太多身不由己了,人生有太多不如意。有的时候只能沉默,沉默是大多数人的常态。
现在到了最痛苦却只能沉默的时候。
我一个人料理母亲的后事,忙活成脚不沾地的模样。终于能坐下来了,我坐在火葬场外面等骨灰。
天晴得可怕,我冷得厉害。
母亲走得快,不痛苦,临走前让我好好地生活,以前她不想让我太孤独,于是领养了高哲雨,却于事无补。没想到她就要走,我不得不承受这种痛苦的孤独。她说她一直懂我……连我都不懂我。
她还说,要好好照顾高哲雨,他永远是我的弟弟,一天是,一辈子都是。
老家的房子被我卖了,为了给母亲和父亲葬在一块儿,又把那片地好好修缮了一番。据说那是福地。
他们在那片能看见远处的天空的、太阳射在树梢能很温暖的地方,停留下一个永恒的拥抱。
我想用剩下的钱和生命去爱高哲雨,爱这个世界。
我坐在去往城市的火车上,轨道轰鸣声让我一通耳鸣,我把双手堵在眼前,可为什么偏偏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消失又蒸发。
耳鸣却不想让我忘记那些迅速倒退着离开我视线的风景。
头疼欲裂,摇摇晃晃去车厢洗手间往脸上泼了一把冷水,我死死抓住洗手池才让我有支点不至于昏倒。我不知道能瞒高哲雨多久,应该让他知道。
他还爱这个世界,我知道。
那我呢。我合该爱他。
可我的肩膀压得好疼。
7
一种交织在一起的青苔和植物味道钻进我的鼻腔,我很不喜欢这种雨后味道直逼脑子的感觉。这提醒我脚下潮湿的路,一不小心就要滑倒,而我浑身疼。
我本以为这个世界已经冷漠到极点了,可是那个男生的出现让我似乎明白,为什么还有那种幻想中无私的、赤诚的真心被掏出来。
我以为那把刀就要扎破他的皮肉,鲜血淋漓后我的□□将慢慢僵硬着死去,意识还痛苦地受着折磨,可灵魂或许会被解放。
但是并没有死。
我不用付出什么代价,同样被救赎了。
和高鹭海分开后,纪苦瑭终于卸下了强撑着装不疼的表情。他伤得不轻,腰腹处皮开肉绽,他脱力只能贴着墙走,还不小心踩在青苔上滑了半米,重心不稳就要跌倒,可意志没有倒下,强行使他用手撑了一下水泥地,手心也破了。他甩了甩脱力的手,骂骂咧咧地抠着街边的砖墙往回走。
他本不该多管闲事,可他见过那群人,个个都是下死手的主。
他只是路过,可他觉得或许是谁刻意要他看到似的。
那个小巷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而那个男人被按在地上的时候,他恍惚间把那人的身影和那间教室里差点要被侵犯的高哲雨重叠了。
怎么又会被他撞见,难道他生来要做拯救别人的英雄吗。
纪苦瑭嘲笑着自己,明明无人救他。他却要救无人。
纪苦瑭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救世主,因为他听高鹭海诉苦就已经听得耳朵要起茧。
但高鹭海生得好看,纪苦瑭只看向他的眼睛。
他提取了一些信息,大致就是“无人二号”的母亲去世了,然后他隐瞒事实觉得痛苦,可是不得不隐瞒事实去找自己的并不是亲生弟弟的弟弟。
可是也不关他什么事,难道他这个“无人”救世主还要贴寻人启事吗?
那天放学,他把两个被他各自花半条命救下的人凑在了一起。因为他们都姓……“高”吗?
这是普通救世主都不会拿到的剧本,所幸,他没有搞砸,还免费看了场好戏。
他被铐起来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有这样的念头,去做一件好事的念头。
难道是神注定要爱世人吗?
可是他这么恶劣,怎么能胜任呢?
他告诉“无人一号”,他的妈妈去世了。
如果纪苦瑭的妈妈去世了,纪苦瑭会这样大哭吗?
耳机里换了歌在唱,唱到——
几年前的幻想几年后的原谅/为一张脸去养一身伤
8
我的爸爸很早就死了,小时候常常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总能看见他在眼前晃。长大了就没再望见他。永远没再见过他,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实现了环游世界的心愿,不再被框在这个城市里。于是已见不到他了。
我最终被揍了个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着爬到逼仄的出租屋里,只觉得头晕得慌,手胡乱地只能抓到一个尖锐又冷冰冰的木头床脚。我还有一口气,都是托那个好心的年轻小孩儿的福。
然后我失去了知觉,见到了妈妈正抚摸着小时候的弟弟的头,弟弟写作业累得睡着了,台灯的暖光下是两个温馨的影子。我转头蹑手蹑脚地出去带上了门。
半夜出去,总能听到母亲隐忍的咳嗽声,再怎么忍,也忍不过扎根在灵魂里的痛楚。
母亲没有瞒我,很重的病,慢慢地会蚕食她的□□,等她把心头的血都咳出来,生命也走到尽头。就如油尽灯枯那样。
我是在哪一刻突然就明白了呢,在向神出卖自己的□□与灵魂的时候吗?
我多想不去老板那儿打工,不去跳见不得人的艳舞,不再去夜总会,不再去迎合一张张浓妆艳抹的、虚与委蛇的脸。
我还想永远在黑暗里窥看他还温馨的家。
我看着遥远的地方,熟悉的酒店的床上,我和不同的男女□□,我看到付之一炬的钞票,我看到卖力卖弄风骚的那个高鹭海。
恍如隔世。
后来梦醒了,地砖的寒冷入侵我的身体,某些绞出血肉的伤口似乎还在渗血,可是有些伤口愈合了也会留下疤痕。
高鹭海死过了,但我还要活下去。
我要尽全力保护弟弟,在高哲雨还需要我的肩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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