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报道称明日有雨,小雨。
但当那阵造反工人哼哼哈嘿地震响黎明之时,窗外已没了雨的痕迹。
九点出头的样子,白云有了模样。
雨转多云。
贺延在窗前站着,怕冷空气灌起来扰了床上那位的清梦,他便隔着层玻璃向外看去。
旅店外胡丽正在扫地,手中一把赛人高的竹条扫帚刷刷刷地呲过地面,沾上一笤帚的土泥巴,她叉着腰拎起扫把往水管那处走。
来回扫了几次,地面只是变得更乱了。
没意思。
贺延收回目光,瞥了蒙在被子里短时间内完全没有苏醒迹象的睡神,他伸手勾过条黑色眼罩,坐在沙发里蒙住眼睛。
凭借一小时前做过的一组听记训练,无声地重复:“English,314159265358979323846……”
别看圆周率只是圆周率,但在记忆赛道里,它就像根无形的标杆。
要练记忆,你就得时不时跟它打个交道。
像朋友一样。
偶尔也像敌人一样。
不知道世界纪录有没有刷新,贺延关注得不多,懒得关注。
但很多年前数字天才丹尼尔·塔米特,在牛津大学博物馆内背出圆周率小数点后二万二千五百一十四位,成为奇迹般的存在。
不知怎的也成了记忆师之间惯用的竞技、炫技手段。
比如在记忆俱乐部里,贺延前段时间便被新人下过战书:背圆周率小数点后尽可能多位。
他当然没理会。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理解,但怎么着也别关公门前耍大刀。
他能背的位数,比那位牛犊说过的话的字数还多。
十多分钟的样子,贺延背到了一千多位。
挺轻松的,就是口渴。
他往前倾身,伸手想端过方几上放着的水杯,刚碰到杯沿,他有所预感地顿住了。
“你干什么?”薛宸的声音有点远。
贺延指尖在空气里点了下,回手时把眼罩往上提了提,停在额头跟头发的那条分界线上。
他看着薛宸略有不爽的表情,垂下眼皮。
方几不大,上面摆着两杯水。
一杯白水,一杯上放着两片薄荷叶,贺延早起出门溜到并随手扯的。
而他的手正越过并不长也并不宽的方几,摸住了那杯白水。
操。
有时候手太长也未必是件好事。
随手就惹了祸。
贺延顿了顿,把手收了回来,淡淡地笑道:“不好意思,手欠。”
薛宸看着他。
贺延说:“怎么?”
薛宸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才说:“你能帮我带份早饭吗?”
贺延笑了笑,起身准备出门前多余好奇了一句:“要没有我呢?”
薛宸晃了晃水杯:“找别人。”
“嗯,趁我现在百分百会答应是吧?”贺延笑着摘了眼罩,从他身边路过时特意往旁边避了避。
薛宸点了点头:“嗯,是。”
贺延弯身换鞋:“吃什么?”
薛宸简明扼要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白粥,小碗,勺子。”
“啧。”贺延取下大衣。
门关上后,薛宸垂了垂眼。
他放下水杯,伸手比了比自己和贺延刚才所站位置的距离,一段两段三段,近一米的样子。
但好像,也没有很不舒服。
他脖子根清净着,不痒也不闹的。
那这人还挺特别的。
薛宸站着歪了歪头,把余下大半杯水灌下后慢条斯理地走进卫生间,把电动牙刷戳嘴里时,他脑海中浮现出方才看到的场景。
记忆大师蒙着眼,微微发涩的嘴唇小幅度地张合着。
像在念什么魔咒。
但这不妨碍他下半张脸的漂亮。
漂亮得很亮眼。
……不然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画里。
-
南山经过连夜连天几场大雨后,湿润的空气里浮了些淡淡的泥土香。被打落的枯叶躺在黏腻的土壤里,蜿蜒着躺了一路,顺着山路径直延伸着躺向山顶。
薛宸停在了第一片枯叶前。
贺延在他身后半米的地方,也跟着停了步子:“怎么?”
薛宸垂着头回答:“叶子。”
“我知道是叶子。”贺延笑着叹了口气,“我问的是怎么不走,叶子拦你路了吗?”
薛宸顿了顿:“我想画它。”
“画……叶子。”贺延听到自己稍有坎坷的语调。
薛宸点了点头:“嗯。”
才下过雨的山林里温度很低,加上十二月底的时令,不是一般保暖措施就能对付得过去的。
但薛宸不太怕冷,尽管套着纯黑皮手套的双手已然凉沁了。
他觉着还好。
人是人,手是手,他偶尔会将两者分开来想。
就没那么冷了。
没削尖的笔头隔着一米的距离在空中描了描枯叶的轮廓,但描到一半薛宸就放弃了。
他这时候人手合体了,有点儿冷。
把手揣进衣服深兜里,薛宸抬脚跨过枯叶往前方去了。
贺延还立在原地。
他垂下目光,静静打量着这片枯叶,树种应该是遍地都有的常见种,圆且大,但这不重要,越是第一眼就能观察到的特点就越是没用,那是人脑印象里会主观同类化的点。
平时记忆就还好,但对于精致入微的记忆,则会产生干扰。
所以他一般先探细节,但看整体。
目前风靡全球的记忆技术里,“记忆宫殿”是行内外人士均有所耳闻的。
贺延也建。
五花八门的。
比如现在,他把这片平平无奇但叶脉分布间有段心形交叉的枯叶,扔进了名为“先记着,明儿就可以忘了”的宫殿内。
但转念一想他又换了换,挪到了“记好了”的宫殿内,枯叶落在了宫殿内的楼梯扶手上。
他总感觉薛宸能记住这片叶子。
不知道是直觉还是错觉。
亦或者是,一些看人的经验吧。
山路并不太路,应该是上山的人踩出来的,偶尔路会缺一截,偶尔路上会横出几根刺条,一不留神就勾裤子上了。
矮山上野草野树占比极大,但往上爬了些许后,山中便环现出一片平地,平地上葱葱郁郁躺着片白菜,估计是冷的,白菜包蔫头巴脑的。
白菜地的土坎下,有座房里,隐隐冒出正午的炊烟。
薛宸把围巾提到鼻尖挂着,微凉的鼻头蹭了蹭暖绒布料,顿下步子后仰头看去。
腊梅。
单薄的褐黑色枝丫张牙舞爪地延伸至高处,枝上缀着一颗连着一颗的苞芽,清清白白地散出独特的淡香。
薛宸眨了眨眼,视线径直落在枝丫交叉之处被雨打的破碎的蛛网,上面还隐隐浮着水雾。
他伸出手扶着树干,踮起脚尖把那片蛛网戳到指套套头上。
冰冰凉凉的。
很漂亮。
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
嗯……诶?下辈子他不要当蜘蛛,蛛网太轻巧就能被人挑了。
薛宸踮了踮脚,把指尖上的破碎蛛网挂在了苞芽上。
“不打算吃个午饭?”
贺延倚在一株白树树干上,微抬着下巴看着他扬起的脖颈,细细的一截儿,围巾都围不住的修长。
薛宸其实并没把蛛网挂回去,蛛网黏在指套上,一搓一碰就散落在空气中,像骨灰一样。
他静默着目送它的离开,三秒后才收回沉重的表情。
他朝贺延的方向看了看:“吃什么?”
“吃什么……”贺延觉得自己总接不太住他的话,但也不是不想和他说话,“你带了什么便吃什么。”
薛宸把手塞衣兜里,摇了摇头:“我没带。”
贺延偏了下头:“那是准备回去了吗?”
薛宸站在有着明显路痕的山路中央,轻快地往上蹦了一步:“不准备。”
他还想多待一会儿。
自然界冷冽的气息包裹住身体,除却那层隆冬季节里的寒凉,他内里的灵魂感受到的是清透。
他在自己房间窝了二十年却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清透。
贺延向他追了一步:“不饿吗?”
薛宸回过头来,看着他。
“我饿了。”贺延勾了勾唇,“要一起吃点东西吗?”
薛宸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要。”
南山旅店这片地界贺延出发前了解过一些,平均海拔也就二百来米,最出众的那座山名南山,据说是那片儿里住着垄南家人,但时过境迁,这片更当地些的称呼,应该是:汪家镇。
既然山体海拔低,山上农用面积也大,那其实安全系数很高。
贺延便只背了个小包。
几片暖宝片,一瓶水,两个面包。
其余的就没了,威胁不到他的生命,他就懒得让那些东西占位置。
贺延反手从包里掏出两个体量挺大的面包,朝他晃了晃:“红豆味牛奶味,要哪种?”
看到包装,薛宸伸手左右摆了摆:“都不要。”
“大山上的就别挑了。”贺延笑了笑,上前一步把牛奶味儿的递到他面前:“这种挺好吃的,垫垫肚子吧。”
薛宸伸手拿过了面包,包在手里没有要撕开的意思。
他不喜欢吃这种面包,包装袋里、保质期长达十天半个月的面包,有时候丢嘴里像嚼塑料一样。
只要不是饿到头晕眼花身体不适,他一般不会轻易下口。
这也是为什么他来南山的行李包里,没备任何面包零嘴。
贺延看着他:“不吃么?”
薛宸嗯了一声:“我不吃这种。”
“那给我,”贺延朝他伸出一只手,没带手套,手心挺白,但指头已被冻得微微泛红,“我吃。”
薛宸双手捧着面包,很轻地放到了他的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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