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人存在过的气息蛮浓的。
种得满满当当的菜地,立了不知多少年的稻草人,靠在土坎上的锄头……
薛宸找到了块被横着砍断的树桩,树桩切口并不平整,估计是弯刀砍出来的留痕,他把鼓鼓囊囊的羽绒上衣撩起来,坐在了树墩上。
看着贺延啃面包。
贺延比他见过的一般人的吃相要好看一些——也可能是他见过的人太少。
不掉渣,吃得很清整干净。
也很斯文。
贺延从兜里掏了掏掏出瓶水,单手旋松瓶盖后迟疑了两秒朝他递去:“喝水吗?”
薛宸的目光从他唇角处移开,点了点头:“喝。”
看着他仰头咕咕了两口水,贺延没忍住笑了笑,把面包包装袋折叠好塞进便携垃圾袋挂在背包外后,他笑着问了句:“瓶装水能喝,面包为什么不能吃啊?”
薛宸的嘴唇让白水给润了润,唇瓣很轻地离开了瓶口,他说道:“我不喜欢喝水。”
喜欢的东西要讲究;
不喜欢的东西自然就不太讲究了。
-
歇息片刻后两人继续往山上走,但这时候天已经隐隐有些转暗了。
冬天昼短夜长,早上八点出头的样子天还暗着,傍晚五六点的时候黑夜的气息便已逼近了。
薛宸会更喜欢晚上一些,也变相地更喜欢冬天。
这样他能睡得更久一些。
尽管医生说,十二小时的睡眠时间过于长了,并不健康。
但薛宸也不强求自己一定要健康地活着。
菜地里的老头正扛着锄头往外走,边取下挂在树上的厚衣服边往这边看了看,说道:
“这天看着八成又要下雨了,别往山上转悠了,早些往屋头走,莫遭淋成落汤鸡!”
薛宸看着锄头老头没有回话。
贺延上前一步与他并排,远远朝他说:“谢谢啊。”
“莫谢莫谢哈。”锄头老头裹上长到拖地的军绿色大袍,笑呵呵地把锄头扛肩上下山了。
“取到景了吗?”贺延站他旁边轻声问道。
薛宸顿了顿。
他好像听到也听懂了贺延问这话的言外之意:要回去了吗?
但在病理报告上,在父母亲戚的说辞里,他不是听不懂所谓的“言外之意”么?
那到底是听错了,还是,这更多是他自己的意思……
贺延偏了偏头:“嗯?”
薛宸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看向满地青白,一窝窝正生长着的包菜。
他不想离开,尽管脑子里其实已经积攒了很多想画的风景,比如一二三四五片叶子,或枯或绿或直或卷,又比如那片可怜的蛛网,比如贺延啃面包的那一刻。
但他想的估计是自己假想出来的“言外之意”。
他要回答的却是别人提的问题,他只能别扭着地回答:“……没有。”
贺延笑了笑:“那再转会儿吧。”
笑完,他看着薛宸的背影很轻地叹了叹气。
倒不是对继续上山有什么不喜欢不愿意,而是他摸不透薛宸的选景思路。
薛宸每看一个地方,他便会跟着看去。
几个小时下来,脑子里那间本是临时搭用的宫殿里,塞了满满当当的杂玩意儿。
叶子1、一坨有形状的土泥巴、叶子2、叶子3、腊梅树、挂断的蛛网、叶子4、叶子5……
比他平时做记忆训练还要费心劳力。
他也明白薛宸可能压根儿没有考验他的意思,但无形之中他不知怎的,并不想让自己在被他考验时露出窘态。
不知道在自证些什么。
但就是想要。
虽有疲态但仍甘之如饴的脑子就是想要自证。
若是有山神薛宸会忍不住想拜一拜她/他/它的。
锄头老头的话并未完全应验,这一路走到山顶,在偏沙质土壤的土地边坎上站着向下俯瞰时,雨点都没有落下来。
薛宸蒙在围巾里的嘴发出了一声惊叹。
贺延与他隔了截距离站着,往旁边歪脖子树上看了眼,屈起一条腿便坐它身上了。
他单手拧开瓶盖,往山下望的时候仰头灌了几口水。
挺甜的。
贺延给自己突然冒头的想法逗笑了。
啧。
味觉大概玩儿失灵了。
山林并不浓密,山脚处缀着散户的人家,更远些处看着有处水塘。
“原来这片儿人家还挺多的。”贺延抽出纸巾擦了擦瓶口,感慨一声后递给了薛宸:“喝一口?”
薛宸双手接过水:“谢谢。”
贺延笑了笑,迎着山头的风微眯着眼睛:“我挺佩服你的。”
薛宸没说话,双手捧着瓶身咕噜咕噜水的时候把他看着。
“空腹还能这么有体力。”贺延指尖敲在树干上,“之前练过?”
薛宸摇了摇头:“没有。”
贺延没敲了:“嗯?”
薛宸把最后的两口水留下了,拧紧瓶盖后还了回去:“我第一次上山。”
“这样啊,那更佩服了。”贺延笑着把余下的水喝了,“我挺好奇的,你现在饿了没?”
薛宸低头摸了摸肚子:“饿了。”
“那再歇会就回去吧。”贺延把塑料瓶捏扁,折上一折后塞进了塑料袋子里。
薛宸没回答他,偏头望着山下的光景。
山风从顶头吹过时,暗着轰轰隆隆的闷响,茶白色的云丝被风刮走了,暗淡的天空愈发暗淡。
又是一阵冷风拂面。
叫雨给吹来了。
雨珠细小雨丝绵密,斜斜地贴着面颊穿过时,薛宸仰了仰头。
这阵雨来得还挺急的,山林间没小会儿就蒙上层雾气,远山山头看不清了,远些的水塘近些的房屋跟着朦胧了。
雨点穿过林啊叶啊草啊的时候很清透,雨声也不是城市里闷着的那种,是敞亮而痛快的。
额头、眼尾、鼻梁、鼻尖、唇珠都让雨点滴上了。
薛宸感觉耳边好像哄然一场盛大的歌鸣,万物生长,胸膛皮肉下,那颗巴掌大的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了。
他嘴角微微往上扬起,指尖隔着皮质手套戳进了自由的空气里。
他突然就想要站在这里。
不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那种,
而是清风寒雨寻常里,他心向往之。
薛宸出生的时候,安静得像个哑巴,不哭不闹不阿巴,被父母抱出去的时候,每个有孩儿的大人都会指着他对自家小孩儿说:“别哭了,你看别人都没哭。”
那时候父母还很高兴。
笑说家里给他房间新升级的隔音设备都没什么用武之地了。
只是他好像就这么一直安静着。
所有同龄的孩子都说话了,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房间里,抱着那些有数字的书看。
数字是唯一能让他安心的东西。
有天晚上他突然生了一场病,医生觉得挺严重。
那时候还很小,但他记得,因为生病的滋味很难受。
病差不多好了,但药物带来的苦痛却仍在继续着。
阳光落在身上会发痒,小孩儿同他站得近了他会不舒服,晚上会梦游,游到第二天累得完全没有精神……
这个时候他有了个弟弟,薛仪。
薛仪和他就不一样了,不需要特别的照看便能正常地长大,还长得很好。
于是父母渐渐地离开了他的房间,他留在了自己的房间。
于是那堵毫无用武之地的隔音设备,又挑起了大梁。
他其实没有这么自由的时刻。
沐在风里浴在雨里,此间彼外也只有自己的呼吸,起起伏伏,他都能感知明白。
隔着厚大的羽绒皮肤都能让风贯透的清爽,他很享受。
想留在这一刻,
哪怕也只剩下这一刻,
他也舍得——往后的余生,往后若有他他便管,往后若无他他便不管。
雨越下越大,山腰那片高挺的竹林都让风雨打得四下倾倒,像不倒翁一样偏头偏脑,竹节竹叶间摩梭出沙沙的声音。
薛宸的视野恍惚了。
雨水顺着脸颊往脖颈下流,他伸出舌头把唇上的雨水卷进口中,尝了尝味儿。
没尝出来。
他歪了歪头,准备再接点儿尝尝。
反正他就站在这儿,站不住了就躺,躺得困了就睡,能不能醒再说。
他好像不是很在意活不活这件事,他人生中,自拿起画笔的第一天,第一张画便是自画像,已经有过存在证明了他也不奢望更多……
“不走吗?”贺延远远撑着伞,没敢过去。
薛宸应该不太喜欢离人太近,他怕自己贸然站过去,一不小心让薛宸掀山脚下去摔个尸骨无存。
保守起见他隔着五步的距离喊了他几声。
对方一声没听见。
贺延小心翼翼地进了一步。
又一步。
……另一步。
再一步。
不能再进了,再进伞尖要戳薛宸脑门儿上了。
“还淋多久啊?”
“这位画家。”
“薛宸?”
贺延连喊了不知道多少句这人就跟入定了一样毫无回应,这种迷雾缭绕的氛围让他甚至幻想到薛宸转过身时脸上都成黑白色的了……
那很鬼片了。
他默默地收回了这个不靠谱的想法。
贺延往旁边错了一小步,站在能看到他侧脸的位置,目测了下薛宸所站的位置,差不多再往前走一只鞋的距离就能羽化而登仙了。
他顿了顿,轻声道:“再不答应我动手了啊?”
薛宸时不时会发呆。
发呆时他脑子是空的,空的脑子适合放东西,他便会在这片浩渺的空白里画数字。
也不是画,那就是数字在他脑海里最原初的模样。
医生说,那种现象学名叫通感症。
通感症,是指一种感官刺激自发且稳定地引发另一种感官体验。比如,听到音乐时看到颜色,或看到数字时感知到特定的味觉。
他呢,则是看到数字时数字会在脑中呈现出形状。
比如他在南山旅舍的房号201。
在他的脑海里,就是一只没有羽毛的秃鸟。
薛宸站在雨里,数字在脑中不断跳跃着,宛若心电图的波纹起起落落升升降降,他闭上了眼睛。
世界无声了。
他的心跳在独奏。
嘭嘭嘭——
薛宸猛地睁开了眼!左腕腕骨处仿若触电般噼里啪啦炸出一阵儿酥麻,贯进空白但绚烂的大脑。
世界的声音骤然回落,他听到了呼啦啦的风声和哗哗哗的雨声。
他低了低眼。
贺延攥着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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