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那场我们各自以为最后的拥吻过后,我踏上一列呼啸北上的列车,称得上毅然决然。
我从出生起没有跑过那么远的距离,绿皮火车咣当往前,我血管中的血液也变成这那种颜色。
是我说过很多次的、苍翠的颜色,我身体中流淌着苍翠的树叶和树影,那些枝叶的根脉成为我皮肤表层下面的青色血管,陈妄迟亲吻过青色血管很多次,湿润的嘴唇吻过来,我跟他赤脚从长满草荇和浮萍的河里淌水而过。
我没有手机,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身份证还有钱包中的三百块钱,三百块钱是怎么存下来的我已经不再记得,我只记得当时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脑袋顶在冰凉的玻璃车窗上,数不清楚的白色不断后退,我能感觉到我眼眶中的温热。
可是我并没有哭,有一种落入冰天雪地中的温泉那般的轻松。
在小镇上的日子太像虚晃的路灯,朦朦胧胧的光亮照在黑色的柏油路上。我跟陈妄迟用无声的沉默对抗那些日子,或许我们没有反抗,大多数时间我们蹲在镇子网吧门口,在灯光下面耍弄夜晚的浪漫,或是在屋子后面的泡桐树下,让尖锐的青草芽鞘划破我的脚踝,冒出来的血珠在树叶的笼罩下变了颜色,我不觉得疼痛,跟陈妄迟带给我身体上的疼痛相比,在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不值一提。
我跟他在树影下互相舔舐,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我的目光在头顶的绿叶间隙中,透过叶子的间隙我幻想柔软云层的暖意,远方的夏季是否潮湿,还有藏在角落中的自由和洒脱。
于是从那里走出来之后,我会有种短暂失神的轻松。
我本意并非要用这种离家出走的方式表明我不同意父亲再婚的决定,实际上我丝毫不在意他要不要再婚或者他为什么能迅速从失去母亲的悲痛中逃出来,我在意的只是陈妄迟。
列车往北一个小时后,我开始想象陈妄迟得知我离开后的反应,不过我本意也不是这个。
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在陈妄迟面前故作镇定,也实在不清楚要怎么把他当成我的哥哥。
哥哥,会出现在同一本户口上的哥哥,我在嘴边默默念出来。
车窗玻璃被我顶出一小片的湿润面积,窗外的雪花四处飞扬,我在小片湿润处歪歪扭扭写下“哥哥” 两个字。
然后再轻轻抹去。抬头一看,绿色车子停下,月台站满背着包裹的行人,在那些人中我看到一位瘦高个子的男人,戴副透明边框的眼镜,表情淡得好像能融进一杯水里,他旁边的人在哭,动作很轻地拽住他的衣服,两个人缄默不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我们都知道那是在告别。
我撇开视线,不敢看第二眼。
我不想离开陈妄迟。
——
第一次走出小镇是因为追离开的母亲,那时追丢了一双鞋,第二次是因为毫无目的的逃离。
我在目的地找到一处落脚点,在吃面的时候看到老板正在招人,于是被问了年龄和家乡以后,我便留在那间面积不足十平方的店里。
白天我在店里做工,晚上偶尔跑去十里地之外的一座废弃寺庙,我有一辆被人丢掉的自行车,偶然间在垃圾场捡到它,为了修它我用掉两天的工钱。
废弃寺庙被人称为“草原”,晚上去那里的每个人被称为“牧民”,就我了解,这是某种暗号。
我第一次到那里的时候就注意到那些明亮闪着磷火一样的目光,犹如在草原上升起来的一把把野火,夜晚的牧民举起火把穿过茫茫草原,我想那已经变成一种精神的信仰和依托。
领我过去的年轻男人叫豆芽,长我两岁,身体瘦弱像十三四岁的孩子,他没有家人,两年前跑来首都打工,是隔壁面粉店的帮工。他告诉我说,在见到我第一面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带我去寺庙。
“你会喜欢的。”
他告诉我。
后来我在那座寺庙中,注意到那些人看向我的眼神,带有打量、审视和确认的眼神,也只不过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们就继续自己的事情,豆芽将我带去偏僻人少的地方,拿出两根烟,递给我。
“我不抽烟。”
我对他说。
他并不相信这句话,因为前不久我躲在厨房外面的墙根抽烟时被他撞见过。
“我看见你抽了。”
我摇头,重复那句,“我不抽烟的。”
豆芽不再求证我话里的真实性,他点上一根烟,吐出烟雾,问我为什么要来这边。
我闻到劣质烟的味道,浓厚得呛人,但我并没觉得难闻。
“在离家出走吧。”
他赶在我说话之前补充。
我看向他,他耸动瘦弱的肩膀,晃动他明显比常人大上一圈的脑袋,“很正常,这边很多人都是。”
他指向隐藏在黑暗中的人群,“跟家里人闹掰的不在少数。”
我再次反驳他,“我没有跟家里人闹掰。”
我没有跟陈妄迟闹掰。
一根烟被他几口便抽没了,他自顾自地说,“离家出走早晚会回去的,我没有家人不用回去。”
豆芽在说完这句话后就起身离开,他在这里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会专门陪我。
寺庙早已破败,可是里面的树木仍然长势良好,那时是冬末春初,北方料峭的春风四起,我望向黑沉的夜空,算我离开小镇多久。
北方的冬夜很冷,老板待我宽厚,将他不用的被褥塞到我床上,可我还是觉得冷,半夜醒来脚趾僵硬,我开始想象那些年的夏天,封在记忆中的夏天,04年或者05年,或者06年。
在到达首都两个月后,我拥有人生中第一部手机,尽管是老板不用的二手,我依旧心存感激。在开机的第一时间,我打开电话簿,按下几个数字。
“0620”
然后我打出陈妄迟的名字。
六月二十日是他的生日。
我很多次缩在被子里,在电话簿翻出陈妄迟的名字,拨出永远也不会被接通的电话,机械的女声一遍遍地响起,我从未觉得冬天有那么寒冷。
我好像要死在那年冬天,死在北京城。
豆芽走后有男人凑过来,跟我一样蹲在那里,他见我望天,于是也仰头,最后忍不住开口问我在看什么。
我说在看月亮。
半轮月亮被厚重的云遮住,朦胧的月光被囚禁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
他问要不要一起玩玩。
来到草原的每个人都是牧民,他们有属于草原生存和交际的法则。
早些时候鼓胀的情绪再次冒出头,我想起那些刺破我脚踝的草芽,点下头。
可是在那个男人凑过来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馊臭的味道,烟味熏人,在昏弱的夜色中我瞥见他牙齿上的豁口。
我还是推开他,跑了出去。
我用力跑出那片旷野,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牧民。
我停在一家卖橘子的摊位前,买了两个橘子。
摊主是位三十多岁的大姐,身后应该是她的小女儿,晚上太冷,我去的时候两个人正围着炉子烤火,铁网上面是两个被烤得黑黄的橘子。
大姐热情地问我要不要尝尝热的。
滚烫的橘子入口,苦涩焦香的味道进入肺腑。
那一瞬间,冬夜的冷风和清淡的月色全部悄无声息地跑进我的身体中,我变成轻飘飘的白色塑料袋。
一种味道勾引出来回忆,我向来觉得这是自我折磨的有效方式,我偶尔抽烟,沉迷它们的味道。
橙子也是这样。
尽管橙子和橘子是两种水果。
可是当我闻到烤橘子的味道时,那些海面上的日落还有潮湿海水的腥味立刻出现。
我手中握住那颗橘子,黑色的橘子皮残渣掉落在我的脚边,我咬动橘子果肉,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哭出来。
那时我已经离开陈妄迟四个月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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