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风声飒飒,霞光倦怠,悄然离开那褪色的黑漆门槛,一座僻静小院陷入昏暗。
“厨房那些个势利眼委实见钱眼开,欺人太甚!这地儿是远,轮到最后来送餐食也罢,竟用冰冷的饭菜草草打发我们……”
婢女丹桃难掩怒气,一面抱怨,又熟练地用茶炉的炭火点燃铜座上的三支蜡烛。
光影摇曳,映在乔藜柔和姣好的脸侧,她垂睫未语,无甚表情地端坐于杉木桌桌侧,抬头瞧见丹桃正噘嘴忿忿不平,像是受了了不得的委屈,笑道:“你听说没,府里到处闹鬼呢,那女鬼横行霸道,无所不在如影随形——”
“啊~”丹桃不由得后退一步,神情慌张。
“他们夜路走多了,坏事又虚心,说不定回去真撞上鬼!”想到方才厨娘着急回去的紧张模样,乔藜形容狭促,逗趣同样胆小怕鬼的丹桃。
完了,她望向窗外黑沉如墨的遥远天际,续道:“哪来的鬼,都是吓唬人的玩意儿。今夜无一丝月色,黢黑夜里,寄希望于他们回去路上绊脚摔跟头,闹个没脸,更有盼头。”
诅咒毫无威力,丹桃知晓乔藜是在开玩笑,轻快地热上饭菜。须臾,肉香渐渐弥满内室,暗红的炭火燃到末尾,隐约可见砂锅咕噜咕噜,水雾升腾。
乔藜手里捧着丹桃重新热好的糙米饭,那点温意,似乎也能暖到心底。虽说空气潮湿闷热,明日多半是个阴雨天,她却期待道:“要变天了,再忍忍她们,熬上一阵,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听说近日,会有以从阎王手里抢人而闻名的江湖游医亲临,为贺云生看诊。如此一来,他的昏病,若是见好,足以证明当年那滑头道士纯属胡言乱语,我俩命格毫无干系,冲喜一事简直愚不可及,届时便自请赎身离去。若是不好......贺府更不会徒留我们碍眼。”
乔藜没说出口的是,她觉得后者更具可能,离开时也更加简单。
“那是、那是。”丹桃连连点头应和,喜形于色,笑眯眯地和乔藜充填口腹之欲。
不多时,杯盘尽空。
为省些灯油和烛火的用度,乔藜惯例和丹桃借用月色,在庭院散步闲谈消食度夜。
但此时,乌云蔽月黯淡无光。
“噔噔——”
外面久违传来一阵不客气的异响,失修的老旧木门猝然撞上石灰墙,咯吱咯吱,闹得人双耳发胀,渐生躁意。
明亮的绢布油灯之后,来人夸张的脚步声擦进内室,气势张扬。女郎身段窈窕,一身簇新的艳丽秋裳,面有得色,乃是老太太身边极为亲近的新晋一等婢女,紫鹃。
乔藜秀眉微蹙,略为不解,正在思索紫鹃为何怒气冲冲而来,一个锦缎包裹猛地砸向她下腹,显然不怀好意。
乔藜俯腰屈膝,趁着重物沿腿侧下落的间隙,敏捷地捞了上来,到底受了些许挫伤,她不适地躬身,微有狼狈。
丹桃急急护崽似张开双臂护着乔藜,圆眼瞪大,怒目而视,大有你死我活的拼命架势。
“嗤——”
紫鹃讥笑,茶炉还冒着热气,她径自斟茶一杯,还没入口,啐声道:“什么泔水!这般腌臜下贱,坏我好运道,晦气!某人粗鄙,命薄如纸不值一提,死了,潦草一副竹席裹上埋了便是。可脏了臭了,跌份子的丑陋东西,侥幸进入府里,一旦堕了贺宅高门清誉,连累阖府一干人等和书院莘莘学子,那罪过甚大,岂是一条贱命能偿还的。”
“紫鹃姐姐你吉人天相不说,素喜与人为善,定能名扬左右香火不断。”这番伶牙俐齿的指桑骂槐,是仗着身为老太太旁侧的红人,有恃无恐胡作非为。寄人篱下的乔藜无法计较,只好不痛不痒地刺回一句。
又满腹狐疑,不明白紫鹃为何气焰之盛,泄愤于她。鼻尖闻得那熟悉的浅淡木制熏香,她求证道:“可是贺云生……”
这个名字行将吐出,紫鹃怒不可遏,而后一声巨响,连壶带茶一应重重摔在地上。
乔藜面露愕然。
丹桃恶狠狠地撸起袖子,一触即发。只等乔藜一声令下。
紫鹃得意地拍拍手,好整以暇地直视乔藜。
内厅湿漉漉,躺着横七竖八的小碎片,灯下亮堂,更显得茶壶陶料温润精细,好不可惜。
乔藜了然,她和那茶壶都是受贺云生的波及,殃及池鱼。他乳母意外逝去,紫鹃接任差事,定是在照顾他时,讨了教训,便急着来教训贺云生所谓的“命定之人”。
当年,老太太就嫌她身份低微,只当其幼子侍妾,都不觉满意,何况是记入族谱受后人香火祭拜的儿媳妇……
她便一直无名无分,非主非仆,甚至难与贺云生会面,只在背后替他抄写经书,制备熏香,这些几乎人尽皆知。
面对毫无道理的迁怒,乔藜暗叹一声,心有不快却无可奈何,遂断然送客,冷冷道:“包裹里用来祈福的经书,明日自会按时交付。大门在外。”
紫鹃占了上风,喜上心来,决意将乔藜踩到脚底,狠狠揉搓一顿,撩火道:“真是好生厉害,几十篇晦涩长文说抄就抄,莫非上苍显灵,让你长了那三头六臂不成,助你行事。”
她贴着乔藜转圈踱步,轻蔑的目光环视乔藜,不依不饶道:“我看呐,定是有人心意不诚,暗处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弄虚作假,只图自个松快,尽快交了老太太的差。老天爷目光如炬,识破了那敷衍的下作法子,不愿保佑六爷全然康复。六爷昨天幸得清醒一回,嘟囔两声又睡下,乃是在天之灵,略施薄惩降下警告呢!”
乔藜闻言,掀开较往日更为结实的包裹,粗粗翻看,明白紫鹃拿着鸡毛当令箭,添了不少后续冗长繁琐的篇章,数倍凑还于她。
旧时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天可怜见的厄运缠身,的确极易勾起年轻女子、特别是曾爱慕他的纯真少女的疼惜,不由心生保护之意。为了他,紫鹃竟特意耍了些小聪明——祭文虽多,“诚心”通宵达旦未必不能赶在烧早香之时交付。
未成,是将贺云生性命顾之不理,蛇蝎心肠。成了,也能吹毛求疵那抄卷书写字迹,说她态度不端别有心思。花开两枝,总有说头,何况紫鹃向来颠倒口舌是非不论,属实难缠。
乔藜暗自思忖,那江湖游医本事果真非同寻常,贺云生昏症三年已久,他一临门,都能让贺家上下心生期待。
紫鹃提起大灯笼,悠然行到院门下,一腔怒火成功泄尽到厌恶之人身上,连连畅怀大笑,最后还不忘吓唬两人,嘚瑟道:“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女鬼到处抓人呢!那些个脚底不稳的虚心货,千万仔细,别被恶鬼缠上,遭了报应断了性命。”
尖锐的笑声回绕廊下,听之可怖,一小股寒风悄然逼近,丹桃不由打个寒颤,紧紧攥着乔藜袖子,含糊道:“要不,咱今儿在屋内抄,别去那斋堂……”
天际依然黑沉,青石地面上残余茶水的湿气萦绕,乔藜替惴惴不安的丹桃找好借口:“既然晚上多半有雨,你就留下来好生照看这间屋子,免得意外淹没家当物件。”
丹桃果断摇头拒绝,待打扫完地面的茶壶碎片,抱上收拾好的物件。
她战战兢兢,跨着碎步,死死跟在乔藜身后。
两人所住的小院曾是倚墙而建的小库房,以供藏书。后来贺宅扩建,书库挪地易处,便荒芜下来,离正院有段不短的距离。
狭长的游廊绝无人迹,未置一灯,两人巴巴地拘在微弱的光影之下,熟稔地七拐八弯。
不多时,脚下变成平整宽敞的白石阔路,只见尽头的月洞,乔藜缓缓步入其中的小花园。
不远处赫然一座散着光亮的飞檐双层高楼,巍然壮阔,正是用来念经祈福的斋堂。
门前朱红大柱两丈远的莲花池水波平稳,喷泉不见流水荡漾,四下寂静如初。偶闻得墙外的小股人声,丹桃也不哑着嗓子,边走边打气道:“即便果真有鬼魄作祟,也不敢在这里班门弄斧。”
到了镀金双扇大门面前,乔藜熄灯推门而入。
斋堂方正,中间乃威严庄重的三清祖师白瓷神像,背后悬挂巨幅鲜艳帷幕,三位绣像祖师悲天悯人。
两盏落地宫灯烛火绰绰,檀木桌案满是祭品,黄铜火盆纸灰已有半数之多。见状,乔藜从侧墙边的一口皮箱取出大叠金纸,齐整折好后,“嚓——”的一声,用火镰引燃。
随后,她恭恭敬敬跪倒在地——
面朝东南。
不是那普度众生庇护百民的神像所在的方向。
“蒋妈妈,听说你丈夫英年早逝,孩子夭折,亲自带大的贺云生如今昏迷不醒,若是不嫌弃,以后我都来。旧时受你暗中照料,还未得报,却只能在此进香烧纸聊表心意……”乔藜低低哀叹。
“厨房突然走火,蒋妈妈又是一个人在那里替贺小郎君熬粥,如此尽心竭力,真是可惜。”丹桃无不惋惜。
燃起的火苗照印下,金纸熠熠生辉,乔藜一张张慢慢地投入铜盆。
持续的热气扑面而来,她额尖的汗水冷不防流入眼角,不免灼痛。从袖中摸出一方素帕,她低头拭去满脸的汗水和眼尾逼出的泪水。
金纸烧尽,她起身抬头时,只见眼前帷幕上高不可攀的神像,皆嘴角下垂颇为不快,居高临下地给予注视,似乎在严厉指责她的不敬。
乔藜惊呼出声,顿时浑身冰凉,不由得连连后退,又因适才久跪,踉跄之下摇摇欲坠。
电光火石,她被一具温暖的身躯扶稳,而后传来丹桃焦急的呼唤。
“没事,只是没站稳。”乔藜先是安抚,又低下头,用帕子仔仔细细揉过眼睛。缓缓神,再定睛细看时,画像并无不妥,纹丝不动,许是她两眼疼痛,烛光稀微摇晃,一时失神看走了眼。
乔藜暗松了口气,自嘲般微微苦笑。
不过丹桃脸色发白,不安地紧抿双唇,像是被她吓坏了。乔藜再三安抚,丹桃方才吞吞吐吐,恐惧道:“……那神像,它、它动了……”
再抬头望去,那帷幕依旧一动不动,三神不露声色。乔藜脱口道:“有风!”
可门窗闭合,墙壁严实,风从何处来。
两人无声。
室内寂然,只有适才插在供桌上的青铜香炉里的天竺檀香燃烧后,灰烬掉落发出的轻微刺啦声。
……
宫灯骤然熄灭,黑暗铺天盖地,严密裹紧二人,不见五指。
下一刻,三位祖师高高在上,漠然落下诵经祷告,调子吊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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