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旋于她们头顶之上的声音很细很浅,辨不清男女老少。
如罩着一层薄薄的、化不开的黑雾。
不透风的密室昏天暗地,逼仄紧绷。
檀香的清香混杂着纸灰的烟气,浑浊挤入肺腑,乔藜顿觉气息凝滞,喘不上气。
她胸脯本能地,剧烈地起伏。
疯狂地汲取。
不知过了多久,极度漫长的煎熬后,室内重归死寂,乔藜听见身后丹桃混乱的呼吸和躁动的心跳。她想去安抚一下吓坏了的丹桃,可浑身灌铅一般,不听使唤。
“喀嚓咔嚓——”
几近无声、节奏又颇为怪异的脚步又响起。
犹如鬼行。
像是在黑暗中寻找她们的位置。
两人屏住呼吸。
声音更钝,更明显地传到耳边。
乔藜浑身僵硬,头脑一片空白。抖着手去取头上的骨钗。
乔藜手臂传来一股不可忽视的刺痛。
疼痛乍一侵袭,不禁唤回乔藜神智,她吐出一点浊气,轻柔地拍拍丹桃手背,低声细语:“点灯罢,明早还要交齐经书抄卷,我们得早点儿动手,别给他们有机可乘,好不好?”
“好。”丹桃颤颤应声,提及的麻烦事刻不容缓,转移了她些许压力。
火镰和灯笼都放在附近,斋堂很快恢复光明,乔藜这才看见手心的汗渍。她暗自苦笑,让亦步亦趋的丹桃手持灯笼,又从红皮箱中找到两根粗重的蜡烛,走上两步,径自打开落地宫灯的灯帽。
果不其然,里面的蜡烛烧尽,底座结着一层厚厚的蜡斑。
她向丹桃示意,黑暗非鬼神所为,丹桃如释重负,缓缓呼出一口长气。
好景不长。
丹桃毕恭毕敬地向神像磕头行礼,口中念念叨叨,正检举几个曾欺负她俩的人来,想让神仙去吓唬、惩罚那些可恶之人。再抬头时,一张小脸唰白,颤着手指向指供桌,惊魂未定道:“那是什么?”
发白指尖那头,一支样式简朴的老旧银钗,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供桌上。
乔藜有些眼熟,拿起细看时,内侧刻着极小一个“蒋”字,便轻而易举地辨认出来——它是她适才祭拜过的蒋妈妈的,一个死去之人的遗物。
银钗不该出现在这里,因它早就在半月前,随蒋妈妈一同封进棺材,深深埋入地下。
丹桃似乎也察觉到了这毛骨悚然之处,连连央告,让乔藜放下银钗。
乔藜看了一眼手上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叹道:“蒋妈妈面冷心热,对我们多有照顾,与府里其他伺候的仆从也未有矛盾,竟没想到竟是遭人残忍杀害,凶手何故如此?”
见丹桃似懂非懂,乔藜一一道来:“先说那女鬼,出现在近来一旬,正是蒋妈妈死去之后。到了今晚,喷泉的水闸无故关闭,我猜是屋内之人为了听清外边动静,以及时做出应对。然后,她听到祭拜事关蒋妈妈,特意久久藏在帷幕后头探听消息,待到宫灯熄灭,开始唱曲儿故布疑云,好让我们自乱阵脚口吐真言,但我们并不知情,她没有收获只得放下银钗从幕后通向二楼离开。”
想来拿铜盆里的大半纸灰都是她在祭拜。
也不知她有何证据在手,认为蒋妈妈的死并非意外,甚至不惜开棺查探真相。
“她装神弄鬼,搅得贺家鸡飞狗跳,不过希望凶手做贼心虚早日伏法,让蒋妈妈安息。”既然弄清了原委,乔藜暂放一边,毕竟还有更为着急的要事,遂走向侧墙的小桌前,吆喝道:“好了,来抄书吧。”
既是人在后背捣鬼,丹桃放下心来,麻利地磨墨,生怕耽搁乔藜一寸工夫。
乔藜坐在直背靠椅上,细腻纸张划过布满茧子的手心,听到丹桃搬动宫灯的急迫动作,她没抬头地道:“不急,这样的抄卷,书箱里数不胜数,我们哪能真为此不眠不休?紫鹃她能假传圣旨,我也能狸猫换太子,不过得斟酌斟酌说辞——”
丹桃凑过头来,眼里闪烁激动的光芒,跃跃欲试道:“我呢?那我呢?我们要怎么吵架?”
看来丹桃真是被紫鹃折腾狠了,乔藜笑道:“光吵架,我俩哪是她的对手,得智取——”
丹桃侧头,洗耳恭听,显然十分好奇。
经文翻到半数,乔藜目光一怔,真有了些计较,又仔细说与丹桃听。
末了,两人一个埋头抄写,一个插空翻卷,配合十分默契。结束时,乔藜看了一眼蜡烛燃烧的进度,估摸着又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已近子夜。
解破了闹鬼的谜底,回程的路上,较先前更黑更静,丹桃也不见战战兢兢,在前面领着乔藜,干脆地走回院子。
乔藜挂上门闩,又用细铁链锁住,她可不想再看到有人随意登堂入室,扰人清梦。
然而事与愿违。
后半夜,乔藜似醒非醒,噩梦连连。她先是看到有人狗皮膏药似的,追着不耐烦的蒋妈妈。后来,又是目睹火光冲天,尚在睡梦中的人面容平和,下一瞬却变成一具可怕的焦尸。最后,耳边竟一遍遍地循环着那意味不明的小曲。
翌日,磅礴的雨声将乔藜引出噩梦,她看了一眼漏壶,卯时尚未过半。
不久天色渐亮,丹桃替她挽发,镜中丹桃活泼兴奋,面容红润可爱,看来只有她深受噩梦困扰。
乔藜黯然叹气。
收拾好的两人一路撑伞前行,在离正院门口的最后一个拐角处,乔藜看到一行人从大门那边进来。
她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观望。
他们太奇怪了。
三个客人竟然不顾礼节,如此急迫地早早上门。要知道,贺老太太一贯要花上半个时辰结束内务,而现在堪堪是她起床的时候。
他们手持相同的,不是来自贺府的昂贵精致油伞。
三人一老一少一童着实不搭。
领头那位老人黑巾包头,一袭打着补丁的灰色长袍,身后挂着一个硕大的葫芦,那几乎占据他大半的、微微佝偻的背部。
中间的孩子大约十一二岁,头上有两个可爱的圆髻,但步伐沉稳不紧不慢。
最后的男子身穿考究服帖的青色长袍,戴有儒巾,但浑身气度散漫闲适,出入自由般,与书院那些常来拜访的拘谨学生不大相像。
他很高,拐角时,不见了人影,身上的宽大伞沿还在墙后缓缓独行。
惊讶片刻,乔藜适才想起游医治病一事,莫非他们都是那江湖中人?
既有客人,乔藜来到耳房等候。
打着瞌睡的紫鹃伏在案边,听到动静看到乔藜,便如猫见老鼠般,蹿近身来,不客气地翻看起黑漆盒中的抄卷,
她本来胸有成竹的傲慢表情,渐渐变得难看。
黄柳端着放有一组精致紫砂陶茶具的托盘,走了进来,笑着打个圆场,夸紫鹃道:“不愧杨妈妈疼爱你,老夸你嘴巴甜,又亲自带在身边。你也贴心,知道她正陪着老太太见客呢,主动帮她干活哩……”
紫鹃充耳不闻,径自用抄卷对照着原本,按顺序一张张查阅,偏要揪出毛病来。眼看核对完的那叠越来越多,连个错字都无,牙咬得紧紧的。
她自是有些小聪明在身,依旧耐心翻看,不多时,便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得意笑容来。
应是发觉后面的抄卷是在重复了。
乔藜向丹桃使个眼色,却正巧被紫鹃撞破,以为她们心虚,正暗通款曲想对策呢,扬着手里的证据,边指给黄柳看,边文质彬彬道:
“大伙都知道,大爷英年早逝,老太太即使悲痛难抑,也要强撑着抚养幼子,为得是大房一大家子的生计。后来,六爷争气,不过十八就名列二甲,得殿前封赏,何等的荣耀与福分。那才华学识,京城人士闻者莫不赞叹。若是一朝康复,定能在朝中有所作为,玉带加身,为贺府增添荣光。这三年,阖府齐心合力,都在期盼着他的好转。
老太太托请京中的贺侍郎,多次广邀医士,言辞恳切的书信、如流水般的诊金,不知凡数。好在,素有医活死人之称的葫芦先生现身京城,也应许下来。千里迢迢而来,昨晚才到县里,今天一大早就前来看诊,不愿延误一刻。”
黄柳眼中闪过泪花,望向抄卷,道:“这字倒是不错,也是有心了。”
乔藜微笑颔首,取来干净杯盏,斟茶几杯,分与众人。
“哼!虚有其表。”紫鹃眉毛一扬,豆大的眼珠全是狡黠之色,佯装苦口婆心道:“为了助葫芦先生一臂之力,也想着也要祖师爷看到我们贺家的诚意,便在后头加了几篇经文,多多孝敬他们,好保佑六爷君早日醒来。虽说有些冗长晦涩,却特意问过乔藜,她却是满口答应下来。”
紫鹃顿了顿,凶光毕露,斥道:“哪想她,如此阳奉阴违,为图简便省事,竟然用前头的短小篇章取而代之,敷衍了事。甚是可恶!且不说,趁着老太太和杨妈妈好性子,撒谎欺瞒。可一旦祖师爷看到,怪罪下来如何是好?”
“当真如此?”黄柳不赞同地核对一番,板着脸,教训道:“小娘子虽非我府中下人,若是真不愿,禀明老太太,莫非还会强求?”
“黄柳姑娘,此事重大,我自会向老太太告罪……”乔藜声音低迷。
显得气短。
“小娘子,这不干你事,有人居心不良,恶人先告状,罚也是罚她。”丹桃插口,又不屑地瞥了紫鹃一眼。颇有些挑衅意味。
性子素来急躁的紫鹃跃身而下,指着丹桃鼻子,痛骂道:“你无知,我那是为了贺小郎君,谁敢罚我!”
“你大字不识几个,谁有你无知?”
“你再说?”
“以后多读读书,识些字罢。”
“你混账!”
……
眼看两人打起嘴仗来,黄柳唯恐惊着贵人,拉开紫鹃连连相劝,示意她小声些。
显然,这是在火上浇油,让紫鹃以为黄柳在相帮乔藜,她紧抿着嘴,但火气已从双眼贲出,目眦欲裂。
此时,乔藜从椅子起身,踱步上前,将较为靠后的一篇经文找出来,张开在紫鹃面前,好声好气地解释:“不说你,就算颇有学识的人,也不一定能知道这篇经文非但不是在祈福禳灾,而是说那恶有恶报的轮回之事。着实是那经文实在晦涩,我也是偶尔看到他人的标注才知道……”
“不可能……”紫鹃很快反应过来,面色一片灰白,不可置信,如此精美绝伦的一番筹谋竟在坑害自己。
她一把去抢夺那经文。
乔藜后退一步,稍稍低头避让,却掩面浅浅微笑。
紫鹃果然怒不可遏,梗着脖子厉声呵道:“你个贱人!”说完,她彻底失去理智,兀自上前攀扯乔藜,耳房顿时乱成一锅粥,紫鹃打骂,乔藜逃避,丹桃护卫,比那戏台子还热闹。
怒气壮人胆,紫鹃得势,那巴掌行将挥到乔藜耳边,却被突然出现的杨妈妈握住手腕,反手一个巴掌,重重将她掀翻在地。
“是她……”紫鹃捂着脸,眼睛通红。
杨妈妈严厉的目光缓缓扫视众人,对黄柳道:“你来说。”
黄柳一字不差重复,甚至连几人的语气都有模仿。
“好大的热闹!”杨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紫鹃一眼,道:“你该打!”又草草看了一眼经文和抄卷,对乔藜和颜悦色道:“你受委屈了,等会客人走了,让老太太给你主持公道。”
老太太始终不愿相信幼子命定之人竟是一个出生农户、以贩卖腌菜为生的卑贱女子,甚少会面于乔藜,更别说主持公道了,她知道这是杨妈妈的场面话,遂请辞道:“老太太贵人事忙,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打扰,让她忧思呢。”
“也有道理,两人都是一片好心。紫鹃,你自作主张,无知坏事,罚你月例半年,当作是对乔藜的赔礼。”杨妈妈果然替紫鹃在老太太面前遮掩。
紫鹃吓得一激灵,忘了遮面,右脸肿得老高,深深一个巴掌印。
尽管再心高气傲,也要顶着狼狈痕迹屈辱度日,丢人显眼,这无疑狠狠下了紫鹃脸面。比乔藜设想的结果好不少,又多了一笔天降横财,看来那几位贵客也是她的福星。
另外让乔藜颇为诧异的是,杨妈妈坚持说:“你等等罢,老太太另有要事。”
杨妈妈说完,连看都没看一眼正哀哀哭泣的紫鹃,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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