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字后面,常岳落了款,捺了印,更像是一份完整的供词。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份供词藏起来,然后命人来给自己换药。
联想到贤王一心想找到慕世青的外室,从她嘴里套出一本医书便立即四处寻找,秦时安心中许多的疑点突然像有了触角,渐渐地碰触到一起,产生出丝丝联想,又很快分开,在脑海里不断翻腾。
胡不思在一旁叨叨了好几句,见秦时安没有反应,又道:“大人,你就真不关心一下常岳?”
秦时安却道:“你派人去找便是,难不成我陪着你一起?”
胡不思瘪了瘪嘴,又道:“那大人身上这伤到底是怎么弄的?”
秦时安被他问得烦了,开口道:“你要是没事儿,就多去街上巡逻几遍。快要年底了,丘须和连渠也快要入京了,有什么端倪立刻跟巡防营的人联系,别在这儿混日子。”
胡不思忍着气又道:“那……那个林娇,要怎么处理啊?”
秦时安沉默片刻,终于道:“我去看看她。”
林娇已经在牢里躺了好几天,只勉强吃了些汤水。
镇抚司的大夫说她熬不过岁末,趁早了结她和那孩子的性命,才不算白忙多日。
听见秦时安的脚步声,林娇缓缓抬起身子,倚在墙上,虚弱地道:“你来给我送行来了?”
秦时安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问:“鸩酒和斩刑,你想选哪个?”
林娇极其认真地问:“慕三哥他们是在午门被斩的吗?”
秦时安“嗯”了一声。
林娇深吸了一口气,露出温柔的笑意:“那我也要跟他一样。”
那并不是一个极其美貌的女子,笑起来却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好似一簇簇的迎春花中突然出现的红色花蕊,没有牡丹和玫瑰般艳丽耀眼,却能让人一眼就能瞧见那一抹不一样的红。
慕世青当初为了这个外室,宁肯被他爹揍无数次也绝不与之断绝关系。而林娇,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一路逃亡,嫁给日日家暴于她的屠夫,因他在外面鬼混而染病,如今已命不久矣。
想到这里,秦时安问:“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慕昭说?”
林娇摇头:“已经告过别了,再见不过徒增眼泪。秦时安,慕三哥曾说过,慕昭很有眼光,就算他们都嘲讽你为私生子,但他依然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有所作为。只是……没想到,是这般作为。”
说完这些话,林娇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又道:“如果你还念着些许当年的恩情,放过她,让她自由。”
秦时安点点头,没有多说。
林娇似乎放了心,又道:“记得你在路上悄悄跟我说过的话,永远不去找我的孩子。”
幽兰刚吃了药,秦时安便敲了门。
开门见秦时安面无血色,幽兰立刻扶着他进了屋,面露担忧道:“你没有吃药吗?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说话间,幽兰感受到了黏稠的液体粘在了手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的肩膀上全都是血。
她顾不得礼仪,扯开他的衣襟,就见上面几个像是被箭刺的伤口,立刻惊慌问道:“他们要杀你?”
秦时安笑了笑,看着嘴唇哆嗦,眼眶渐渐泛红的幽兰道:“要是真要杀我,我还敢来见你吗?”
他将头抵在幽兰的额头,轻声道:“没事儿了,他不会为难你了。”
幽兰将火盆挪近了一些,取了药箱,褪下他的衣裳,用烤过火的帕子一点点地擦拭他肩头的血迹,这才发现,这些伤口像是某种猎物的利爪造成的。
“你身子还没有好,别弄了。”秦时安伸手握住她的手,语气落寞苦涩,轻蹙眉头,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
他亲手下令舍弃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在他连幽兰都不一定护得住的时候,他不能给贤王更多的把柄。
幽兰的内心有多痛苦,他无法身临其境。但他心中那种撕裂的痛需要用尽全力才能表现出淡然冷静,才能不被别人窥见他内心的痛楚。
那幽兰呢,是不是也一样?
“我已经好多了。”幽兰轻声说道,好似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轻柔地给他上了药,换了一身衣裳,这才让人传了晚膳。
饭后,秦时安躺在床上,幽兰端来碗药,他接过之后没有马上喝,沉默了半晌才道:“林娇和那个孩子……明日问斩。”
幽兰坐在秦时安的身边,像是没有回过神来,许久才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刑部会派人来验明正身,没有办法换人。”秦时安道。
幽兰喉咙哽咽了一下,艰难说道:“把药喝了吧。”
说罢便站起朝外走,秦时安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一用力,伤口处传来剧痛,手中的药碗便跌落在了地上,洒了一地。
“就算没有捉到她,她也活不久了。”秦若松身体微微前倾,面露卑微的神色,似乎在祈求着幽兰的原谅。
“就算是迟一天,迟一个时辰,迟一刻钟,她也算多过了一天,一个时辰,一刻钟。”幽兰转过头,脸上的泪珠清晰可见,“若我对你爹揭发慕家叛国之事还心存些许怀疑,那杀害娇娇姐和三哥唯一的孩子这件事,你永远都洗脱不了这个罪名。”
说完这句话,幽兰转身离开了房间。
秦时安坐在床边,似万箭穿心一般的痛苦。
差一秒,他就想说那孩子不是慕世青的。
可一旦说出来,她便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寻那孩子,他不能让她鲁莽行事,他不能让她身处险境。
次日午时,林娇和那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小孩被绑于午门广场。
林娇抬起头,看了看黑压压的人群,又看了看远处蔚蓝的天,突然觉得呼吸顺畅了起来。
旁边病恹恹的孩子似乎还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自己面对的将是什么,只看向一旁的林娇,哭喊着:“娘,娘。”
林娇勉强笑了笑,轻声劝慰道:“乖,一会儿他们就会放我们走了,别哭哦,哭了的话就不让走了。”
那孩子赶紧闭了嘴,呜咽着不敢出声。
人群中一抹红色突然站到了最前面,静静地看着自己,好似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林娇忍不住笑了笑,叹了口气,低语道:“这才是真的你啊!”
午时三刻一到,刽子手上前。
林娇听到身后大刀上铁圈撞击的声音,突然抬头看向天际,大声喊道:“慕三哥,娇娇来找你了!”
人群中发出了尖叫,两处血迹顺着石缝流了出来,蜿蜒曲折如一幅图腾。
很快,两具尸首分离的尸体被抬了出去。
宫中的太监出来清洗广场,整个广场如落了一场大雨,大雨之后,一切痕迹消失不见。
幽兰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被水冲刷干净的广场,那些细小的石缝中,是否还残留着未被清理的血迹,是否还有无数的冤屈,无数的死不瞑目?
路上,突然听到有小孩叫道:“下雪了!娘,下雪了!”
幽兰抬头,细小的雪粒落在脸上,瞬间化为了冰凉的水。
衣袖上的雪像是一粒粗盐,顽强地抗争了一会儿,也渐渐浸入衣服之中,消失不见。
她回到沈府,见秦时安的马车停在门口,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
谁知这时,秦时安从马车里缓缓走了下来,轻声道:“你住在沈府始终不方便,跟我回去吧,我有话跟你说。”
沈之舟这时却从府里走出来道:“怎么就不方便了?刚不是说好了么,让她自己决定,是跟着你走,还是留在我这儿。”
秦时安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幽兰。
幽兰看向沈之舟,躬身行了一礼道:“谢谢大哥这几日的照顾,我和秦大人还有些许事情未了结,所以得先回去几日。”
沈之舟双眼一亮:“几日?”
幽兰思索片刻后道:“等秦大人伤好了,我便回来。”
沈之舟略显失落,只好道:“那行,等你想回来了,我立刻叫人来接你。你什么东西都不用带,直接回来就是。他要是敢拦你……”
秦时安阴冷的目光看向沈之舟,却被他瞥了一眼,继续道:“他要是敢拦你,我就带人去抢。”
幽兰莞尔一笑,径自上了秦时安的车。
秦时安跟在后面也上了马车,两人一路沉默。
一直回到了秦府,幽兰关上房门,脱去大氅,这才问道:“你刚才说,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秦时安脸色阴沉,坐在椅子上不肯说话。
幽兰见他不语,也不多问,只是吩咐了小一去熬药,自己则装了汤婆子暖床。
等到小一将药都熬好了,幽兰端过来时,秦时安才道:“我问你,你还记得你家里可有一本叫《神异精》的书吗?”
幽兰摇头:“我爹的书一般都是和祭祀、礼乐有关,这书名一听便是陆伯父的书。”
说到这里,幽兰突然想到了林娇说的话,忙问:“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秦时安道:“只是有了一些头绪,但是理不清,根本不知道这里面到底会牵连出多少的人和事来。”
“你为什么会提到这本书?”幽兰蹲在秦时安身边,仰头看着他道:“我爹半夜找你爹,拿的是不是就是这本书?”
秦时安不知从何说起。
幽兰却急了,忙拉着他的手道:“你不要什么都不告诉我,不要把我蒙在鼓里,我也想知道你查到了什么,拜托你告诉我好不好?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你先起来。”秦时安费力地扶着她,擦掉她脸颊的泪道:“只是在我家里发现了一本没见过的书而已,所以也怀疑是不是你爹拿给我爹的。但那本书我看不出任何的异样,所以有可能只是恰巧,或者跟这本书没有关系。”
幽兰面露失落,好不容易才平复了情绪,低声道:“你先把药喝了,我再给你重新上药吧。”
秦时安一口气喝了药,看着正从药箱里取出药膏的幽兰,明明离得那么近,他们却像是海上两座孤岛,被茫茫大海隔绝着。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却只能独自面对海上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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