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也是道行极高,容颜不衰,还是初见时候的模样...
陵越...他是个甩手掌柜,感知也十分模糊...
倒是清和对夏夷则的每一个成长都如数家珍...
他...
紫胤缓缓拿过信,翻过一瞧。
还有着慕容家独特的火漆。
只是年代久远,火漆的颜色都褪去很多。
加之此信已经被打开过,更显岁月的斑驳。
珍而重之地取出信纸。
在见到信纸的那一刻,紫胤差点呼吸一滞。
这信纸...
竟...
竟是掌门夙瑶的专用信纸...
以前,琼华派的用纸并无差别。
只是更加细腻一些的纸会被送到级别更高一些人的案头。
在夙瑶篡位之后,才有了所谓的掌门专用。
他对此事其实印象并不深刻。
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他才知道玄霄并未骗他。
玄霄曾说,夙瑶资质平平,却嫉贤妒能。
他原以为,玄霄是在记恨被冰封一事——夙瑶是参与者之一。
后来才在青阳重光之处得知,确实如此。
他那时说不上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玄霄破冰而出后,见得夙瑶的用度更是嗤之以鼻。
说夙瑶真是为了稳住权位颇费心机。
以为搞出了专用,就显得这掌门之位来路正了似的。
荒唐无比。
但...
这信纸之上却是夙莘最爱的凤凰花半开的模样...
当年那些事...
夙莘也是被怪物绞杀之后遗留下的,孤魂野鬼啊~
紫胤刻意强迫着敛了情绪,将信纸内容速速看来。
见得夙莘几近临终之时回忆这一生,以及对后辈的叮嘱,紫胤不知道此刻他心头应当是什么滋味。
原来,不仅仅师父和师叔是神仙眷侣。
掌门和夙莘也是。
竟然这些有情人,都统统死于怪物之手...
倒也难怪会有砺婴那等强大的魔头了...
紫胤眼中既有震惊,也有怔然:“...竟...”
慕容凌眼睫轻微一颤,浅淡道:“前辈现在应该打消对在下的戒备了。”
紫胤仔细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之中,又将信封放在了桌上:“那天机又作何解?”
说起这天机一事,慕容凌像是忽而被一座大山压在了背上。
挺直的腰杆儿是一下就弯了,语气之中都带着沉重与叹息:“...想必前辈应该清楚,‘九龙缚丝剑穗’于我慕容家是何等意义。去年,父...父王于宗正卿和钦天监处得知我之命格以为断势,此乃命运变盘之兆。若要化解,进入修仙宗门修炼方可。我...是赫连破云前辈的不知多少重孙辈。听闻族中前辈曾言,赫连前辈曾于四百多年前盛极一时的宗门琼华派修行。但不知是何缘故,最终离开。之后,便回了邺城,与其姐姐——赫连真如生活过一段时间。在命运的牵引下,与慕容家族共结连理。也不知道当年前辈她究竟对我们这些后人有什么嘱托,她的遗物一直顺着我们本家流传了下来。此番前来青鸾峰,便是在父王得知我命格之后,拆开当年前辈她留下的一份亲笔信得知前辈你与此处有着极深的渊源。之后,我就拜别了家中,来到此处,等待前辈的到访。”
打开盘龙纹盒子第二层,从中取出了一只毕方鸟的玉佩,递予紫胤:“此物...前辈应该识得。”
紫胤一见这枚玉佩,立刻认了出来:“竟...竟真是师叔的玉佩!”
这白色的毕方鸟玉佩正是夙莘离开琼华派时所坠。
竟...
紫胤心中的震惊难言。
眼见紫胤的反应,慕容凌轻轻把玉佩放进盒中,目光也落在玉佩上:“此物一直妥善保管,未有缺损。”
缓缓敛了心绪,紫胤心下也大致有了盘算。
只是还有个疑问尚待解决。
不过,此事却要稍后分说了。
心下已有打算,紫胤略略递出探究的目光:“你有何打算?”
慕容凌敛了心绪,在心底里眼珠子一转,语带迟疑:“这嘛...”
拖长的尾音,显得犹豫。
忽而,挺直了腰杆,眼眸中带着深意地直直看向紫胤,轻轻一挑眉:“难道不是前辈应该对我有所安排?”
紫胤瞧着这慕容凌的神态,不知为何,越看越像是清和那轻佻却又眼眸剔透的模样。
假意垂了垂眼,才提议道:“...你可愿前往天墉城?”
慕容凌微微一眯眼,看着疑惑却眼底透亮:“目前的天下修仙第一大宗吗?”
紫胤对此也不否认:“正是。”
慕容凌眨了眨眼:“前辈也在那里吗?”
紫胤微微一怔。
还真是没看出来,这小子竟真有几分清和的本事。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竟被不经意间套了话。
好小子~
如此,将其交给陵越,倒也姑且放心了。
紫胤缓缓地添了茶,略略一顿,才道:“...目前正在。”
言罢,细细品饮。
慕容凌瞧见紫胤的动作,竟将紫胤的话索性翻译了一番:“意思就是说前辈之后会离开吗?”
紫胤目光一滞,想起之前与清和来这青鸾峰之时,解开仙障,与望舒那么多年后,第一次剑心剑意相融,心有所触。
当年的有些事,也在这种粗略的心意相通生死与共之下,渐渐在那识海铺陈开来。
原来...
紫胤垂了眼:“如你所言,天机已现。非界之人,终该归根。”
慕容凌体察着紫胤的情绪,暗暗思索着,伸手握上茶盏,却只是暂且将目光放在了茶汤之上:“但我想,前辈她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紫胤语气幽幽:“即使如此,人界之人也无法登天而去。”
慕容凌握着茶盏的手,食指微曲几下,再次看向紫胤的眼中已是沉静:“难怪前辈霍发童颜。若是如此,但凭前辈安排便是。”
紫胤瞥了一眼这座木屋的窗外。
他所处的位置,刚好能够看到仙障之下的望舒。
这几日静修望舒心法。
他对望舒的变化当然有所感应。
目光收回:“...最近几日,此处可有异象诞生?”
慕容凌的目光也往窗外一探:“前辈是说外面那柄蓝色的剑吗?”
紫胤浅浅饮了一口茶:“正是。”
慕容凌眼底闪过一丝金光,收回目光,淡定得很:“那柄剑并未有任何异常。”
紫胤周身又燃起了冰蓝色的剑气。
看似丝丝缕缕,如香炉中蒸腾而上的青烟袅袅,却带着铺天盖地的寒意和罡气。
紫胤也不急,只是直直地看着慕容凌的眼睛,缓缓挑了一下眉:“当真?”
察觉到一股寒气顺着地面就往膝盖骨的位置像是大浪一般地扑过来不说,还强势得很,慕容凌面对如此情形,自是不慌。
赶忙就运功抵挡这种排山倒海而来的威势。
然而,之前显然紫胤是在装装样子。
此刻,是在动真格了。
慕容凌的嘴唇肉眼可见的变作青紫色。
皮肤更加冷白。
手指几乎已成紫黑色。
真气被压制在保命的心脉附近,一步也动不了。
感受到紫胤的厉害,慕容凌只得是垂了眼:“...我自来到此处,便见它是一副流光溢彩的模样。但鉴于应该是前辈的仙障,并没有机会近距离细看。不过,这柄剑真的非常好看。不仅仅华美异常,且一看便知,定是神兵利器。只是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很寂寞,很痛苦,是不是在怀念着什么。我发现,当月光恰好照耀着它的时候,它的光华会更加耀眼不说,周遭也会立刻变冷,哪怕有仙障的隔离,也无法阻止它的温度蔓延四周。并且,在这个时候,仙障内的草地上会结霜,慢慢地会积上很厚一层,像是下雪之后的雪地。而半空中则会有那种纷纷扬扬的淡蓝色光点,委实很美。”
紫胤缓慢地往回收着剑气。
但依然令慕容凌口中有了几丝腥气。
察觉到压迫减轻,慕容凌赶忙催着心脉的真气入气海,以气海为中心,化去寒力。
但把心脉的真气往气海推却是个有点困难的事情。
经脉被寒力所侵,狭窄逼仄,真气通过得艰难。
紫胤细细看了看慕容凌,嘴角有了一个极轻微的弧度。
剑指一挥,所有寒力收回的同时,一道真气也直接被弹入了慕容凌的命门穴。
升起命门之火,助慕容凌开筋拓脉,运转周天。
但这真气刚刚被弹入慕容凌的命门穴之后,紫胤就微微眯了眯眼。
这小子居然...
难怪清和那么说...
难怪家族做出这种决定...
难怪...
如此,让其跟着陵越,倒是一个相对而言合理的选择了。
只是...
紫胤心头也略略泛起了一丝担忧。
有了紫胤的帮助,慕容凌当然轻松很多。
与此同时,慕容凌也对紫胤与望舒之间的关系有了猜测。
缓缓闭上眼,慕容凌借着紫胤的真气,加速真气运转,散掉寒力。
一炷香之后,慕容凌睁开双眼,面色和缓。
紫胤自袖中取出一张冰蓝色的手巾,往慕容凌的方向一递:“...可有剑鸣?”
慕容凌额间当然因运转真气略有几丝汗意。
原本他想拿出怀中的丝巾来打理,却没想到紫胤会递出丝巾。
略略愣了一愣。
这...
竟然他家老祖宗这么做...
呃...
会不会折寿啊?
虽然有些忐忑,慕容凌还是应下了紫胤的好意。
双手恭敬接过那方丝巾。
正欲擦汗,却见得了丝巾之上的天蚕丝绣制的家族标志。
喉头颤颤地滑动了两下。
天啊~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老祖宗啊~
瞧见慕容凌的眼睫颤个不停,又没有什么动作,紫胤暗暗感到有点好笑。
这小子一看便是皮得很。
还是应该压一压这性子才是。
否则,估摸着得翻了天了。
只是...
这孩子的天资...
确实...
比陵越好上太多...
这般模样,也不知陵越能否弹压得住。
就当做给陵越的一场历练吧~
紫胤略略一怔。
他怎么会...
这种心态...
当年,师叔他...
应该是同样的心思吧?
只是他...辜负师叔太多了...
紫胤心间起起伏伏。
慕容凌的忐忑渐渐散去,接受了紫胤的好意,否则还显得他没家教似的。
细细将汗擦去,又略略整理仪容一番,这才将方巾叠好,放在桌上:“未尝有之。倒是与它极为相似的另外一柄蓝色的剑,应该是在感受到那种令周遭都冷下来的气息之后,竟有涕泗之意。”
慕容凌这话,当然引起了紫胤的兴趣:“哦?”
毕竟...
自云天河去鬼界与云天青胡混之后,天河剑失去了灵力和神龙之息的加持,早已陷入沉睡。
即使他是这天河剑的创造者,却也仅仅只能是浅浅淡淡的给天河剑一些灵力,用以温养着。
再是巧夺天工的剑,没有了用剑人温养,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逐渐落于平庸,甚至消亡。
竟然...
难道这便是师公说的...以相取形吗?
当年,这天河剑便是在他隐约察觉到望舒对菱纱的影响之后,为天河所铸。
用以替换下望舒。
望舒使用的次数越少,菱纱的状态也会越好。
当年...
紫胤落入了回忆之中。
慕容凌小心地瞥了紫胤一眼,稍稍大声了一些:“当真如此。直到晨光熹微之时方止。每日午时,两把剑都会有非常轻微地闪动着剑光。但外边那把蓝色的剑,光色是非常淡的蓝色,甚至基本接近白光。而那把在屋子里的剑,同样闪着光,但却颜色要深上不少。这个时候,他们俩似乎还挺高兴的。虽然没有剑鸣,但我感觉得出,他们在高兴。只不过,这种高兴并不太相同。外边那把蓝色的剑像是遇到这一生可以倾情的人一般,高兴中混合着兴奋和期待。而里边儿那把剑却好像是见到故友或者长辈一类的依赖之情。”
紫胤合眼片刻后,复又睁开,取了茶,浅浅饮上几口。
慕容凌带着探究的目光,小心地道:“前辈何以问起此事?那两柄剑都是前辈的吗?”
紫胤放下茶盏,抬起的眼眸中不剩丝毫往昔:“故人之物。”
慕容凌心下眼珠子一转,面上则是一揖赔礼:“是在下僭越了。”
想着有些事,紫胤试探道:“可否与之你之生辰八字?”
对此,慕容凌很是坦荡:“尚可。”
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之后,取来纸笔,细细写来。
双手呈递给紫胤。
紫胤取来一看。
心中暗暗叹道,真是一手好字。
苍劲有力,却又不失写意翩翩。
只是...
这字...怎么那么像大哥的笔法?
这...
看来,此事还非得寻清和问个清楚了。
发觉这慕容凌的种种行止都有他大哥的影子,紫胤心中当然泛起了狐疑。
再一看这生辰八字的具体内容,掐指一算,紫胤控制不住地喉头滚了一下。
以为是他算错,再来了一次。
然而,结果却并无出入。
紫胤隐约有了猜想。
抬起的双眸中不自觉地有了一分对慕容凌的怜惜:“...钦天监可是因天水违行之象,这才...”
慕容凌深深地叹了口气,眼中既是无奈,也是感喟:“是。男子之身,竟是如此之命格,注定为红尘所弃。”
慕容凌的话中似乎点出了有些事情的玄机。
紫胤一怔。
所以...
恍惚想起之前清和告知他的那段所谓宫闱秘史,长久以来没有波动的心,竟猛然狂跳。
紫胤说话的声音都变轻,少了很多利落:“你...是否家中还有长兄?”
谈起此事,或许是心中挂念,脑中思念,慕容凌的眼睛里竟有了雾气,声音也略带哽咽:“...是。”
紫胤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表,痛色渐染眼底:“此事究竟是宗正卿寻钦天监,还是钦天监寻宗正卿?”
被紫胤点出这么一件事,慕容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之前所有的游刃有余,所有的礼数周全,所有的大家风范,所有的蜂窝眼子全都变作了如洪流般的委屈:“前辈~~~”
一把扑进紫胤的怀中,泪落不止。
忽而被一个团子毫无防备地给撞了,以紫胤的功力,当然不动如山。
只是...
这让紫胤有一瞬间回到了几百年前的青鸾峰。
那时,云野人也是这么干的。
面对这样的挚友,他每次都是无奈被抱。
玄霄每次都是毫不犹豫地拒绝。
这...
当真人生如一场虚空大梦啊~
也许是云野人的毫无顾忌,又也许是近年来的清和插科打诨,紫胤缓缓抱住了这个团子。
慕容凌死死地抱住紫胤的腰,那泪水即使是隔着十三件衣袍,照样让紫胤感受到了泪水的咸涩。
想起当年他离开慕容承夫妇的时候,除了有些舍不得而外,满心满眼的都是能够和那些闪闪亮亮的矿石即将共处的期待。
上了山,便如入海的鱼儿恣意欢畅地游弋。
虽然经历了许多痛彻心扉的事,但...
始终能够真正刻下深刻印记的却不多。
后来,去了邺城,真正见到几乎和他一般长相,只是高了半个头,魁梧了许多的大哥,才发觉原来人这一生,真正割不断的,是血脉亲情。
那些刻骨铭心,没有一个不与之相关。
虽然与大哥相处的时日不算多,但等到大哥殡天之时,他却痛得犹如去了一条命。
这就是血脉亲情啊~
此刻,他怀中的这只团子虽然没有呜咽,只是落泪,他却几乎如同共鸣般的感受到了这只团子的委屈和悲伤。
他的心头似乎缓缓沁出了血...
虽然紫胤是一身蓝白道服,看上去冷冰冰的,那周身环绕的剑气更是要肃杀天地般的冰寒彻骨,却很出意料的,身子极暖。
窝在这样的怀中,更是放大了慕容凌的委屈。
泪水比那长江涛涛更长江涛涛。
甚至在某一刻,他都想在这样暖和的怀抱中一直一直直到永远。
缓缓回过神,发觉怀中这怕是抱了个水做的团子,紫胤有些无奈。
虽然曾经的他也会流泪,但绝不会放任眼泪。
心中总觉得眼泪是个无用之物。
侍奉玄霄的那些年,玄霄更是将此奉为圭臬。
罚他的时候,心狠手辣。
却不许他吭一声,也不许他流下眼泪,还不许他抿嘴咬唇。
只许把牙关咬着。
但罚完之后,要是在他嘴里发觉有血,那接下来几乎应该有两天的时间暗无天日。
那时过的日子,像是要把这一辈子的苦都给经历完似的。
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字——痛。
后来,功力受损,居于宫中那些年,即使他也算循规蹈矩了,也还是会惹来处罚。
譬如,被大哥逮到做耗费精力的事。
那时,他也许真的像是清和所嫌弃的那样——迟钝得全天下绝无仅有,竟一丝一毫都没发觉,为他调养身体的那名御医为何总是戴着面具,为何那时他的经脉早已逆变,分明只有修习双剑的人才能相互扶持,而这个御医却有办法为之调理。
他功体受损得厉害,加之在天河射落天火之后,为几人撑起防护盾,又为菱纱天河化解望舒寒力,修习羲和心法,天火的刮擦,心情的悲痛...
早早的,差点天人五衰...
那时,原本以为得了太上老君的接引,便是成仙。
哪里知道忽而有一天竟乏力到连床都起不来。
再一探,哪里还有深厚的内力,哪里还有什么仙体?
比做梦更加荒唐。
羲和前来,见到他这种状况,连靠近都不敢。
只敢远远地传音告诉他,他还余一点内力和真气,赶紧聚拢于命门穴,升起体内的阳气。
若是体内阳气都没有了,那就真的只能去鬼界了。
然而,他修炼望舒心法,功体一失,就这种情况,只能变作个还有肉身的阴阳人——肉身还在,还存在活着时候的状态,魂魄却去不了鬼界,滞留在身体里,死不了,活不下去。
他按照羲和的指点,艰难地恢复了一些。
这个时候,羲和才敢靠近一些,为他传了一些羲和阳炎,让他去一趟邺城,既然琼华的事告一段落,也该回家去看看了。
他想了想,也确实该回去一趟,至少需要处理一些事情,加之此番情形,他也有些后怕。
他怕他走得太突然,留下遗憾。
去了邺城,见了大哥。
怀着一种生尽欢死无憾的心境,留了下来。
在那蒙面御医的调理下,天人五衰修复了不少。
有了精神,便觉得终日呆在房间里甚是无聊。
之前,便瞧上了他大哥的坐骑——追风踏月——一匹骏马。
北方的春总比南方来得迟些。
但已经五月,天暖风轻草正肥。
骑上骏马,乘奔御风,也是美事一桩。
他本想去骑的,但在见到追风踏月正与另外一匹骏马谈情说爱之时,他不忍打扰,便回了房,寻了本他大哥的藏书来看。
这书是写一些江湖趣事的。
在琼华派的生活,太过单调。
江湖,他去过,但他却没有留过。
见得这本书,他也难得有了兴趣。
这么一瞧,便是一个午后。
他正看得起劲,他大哥之前还在演武场和那些将军争个你死我活,听到这事儿那是马不停蹄地就赶回来。
一瞧,与汇报毫无差异,气得当即就把手中的弯刀一扔,将他骂了足足半个时辰。
还让宫人抬来了刑凳。
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尤其是,还把他拽去了祠堂。
这...
失去了功体,他连那些训练有素的宫人都不如。
如同折了翅的鹰被摁在刑凳之上。
那么多人,求饶的话又怎么说得出口?
原本以为玄霄足够心狠手辣,却忘了那时他是仅在玄霄功力之下的琼华弟子,再怎么被玄霄责罚,也并未落下伤来,只是痛不欲生罢了。
变作几近普通人,又是那厚厚的梃杖...
他哪里受得住?
但在玄霄的肆虐之下,他学会了极力的忍。
再痛,也没吭一声。
只是冷汗濮漱漱而下。
让一旁摁住他的宫人差点滑了手。
虽然痛,但他也知道,这是他大哥实在是太担心了,以至于觉得必须要把规矩给他立好才行,要不这么一个弟弟万一给撅了,可怎么办?
即使心头明白,也确实很痛啊~
或许,痛这种感觉,更能让人明白事理吧~
那时的他实在有些受不住了,便挣了一下。
那些宫人立刻将他的双手反压得更厉害,警告似的用力来了两下。
要不是玄霄的折磨,或许此番双手差点脱臼又被发狠砸了两下的他,真要哭出来。
这简直不是人能忍受的。
他只能死死咬着牙关,喘着粗气。
眼前都有些模糊。
那痛像是要与他同生共死似的。
如影随形。
如蛆附骨。
他觉得,他去斩杀妖物,受了再重的伤,也不如这个时候这么疼。
想到妖物,也许是这个时候的他毫无反抗之力,便让他想到了被梦璃护着的那几只小槐妖。
其实,说起来,初见之时,他对梦璃的印象比之菱纱要好许多。
梦璃一看便是大家闺秀。
又十分明白事理。
与梦璃相处,得到的是一阵轻松。
而菱纱...
古灵精怪,又性情活泼,实在有些...无福消受。
原本,他以为梦璃应该与他一样,至少对妖物应该保持着大家闺秀的惊恐或者避之不及,但没想到就是那样脾气极好十分温婉的梦璃却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态度坚决地阻挠他...
那时的他...
应该在梦璃的眼里是浑身戾气,一点道者的样子都没有...
不由分说...
无理取闹...
后来,得知槐米他们实则是被逼无奈,那一刻他不知他的心情是什么。
后悔...
有之。
庆幸...
有之。
这个时候的他,看着大哥那满脸怒容的样子,遭受着这等如蛆附骨的痛,又何尝不像是槐米他们呢?
关于人与妖的关系,云天青有着非同凡俗的看法。
经历了一些事,他内心的看法也得到改变。
玄霄从不谈论此事,即使旁敲侧击地问过,却也被滴水不漏地给挡了。
此事,玄霄的态度,他一直无从得知。
只是这一刻,他对这种毫无理由的恃强凌弱有了一丝鄙夷。
再之后,若妖不作恶伤人,他一概不管。
那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已经体会过了,便不想再发生这样的事。
但在宫里的那段时间,有着是陛下的大哥,无论皇权,还是君权,再或者父权,他都只有俯首称臣。
只是见他第一次受了梃杖,竟因此发烧昏迷几日不起,大哥再没有这般不知轻重过。
反倒像是那些极富经验的刑官,让他得到足够的惩罚,却又没再重蹈覆辙。
回忆慢慢飘远,紫胤低下头,眼中掺着淡淡的温柔,轻轻拍了拍慕容凌的背心:“莫哭。慕容家的男儿只流血不流泪。”
然而,听得这么一句家中父王耳提面命的话,慕容凌更是委屈炸了:“前辈~~~”
察觉到怀中这只团子的委屈,紫胤也大致明白慕容凌的心情。
因为这句话,对慕容家的人意义非凡。
甚至叫做对鲜卑三大家族的人都意义非凡。
众人都以此为信条——鲜卑家的男儿,顶天立地,只能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流血不流泪!
也是由此,脆弱绝不能出现在他们的字典里。
就像每次与玄霄对剑之时,他被掀翻在地,玄霄从来都是好整以暇地拄着羲和剑,等他狼狈地爬起来,继续。
但凡有一丝力气,玄霄都不许他放弃。
磨着磨着,这些信条也就逐渐写进了他的骨子里,再难抹去。
而慕容凌...
与他何其相似?
都是那轮转辗转之下,命盘空隙的遗孤。
既然慕容凌来到了他的身边,便让慕容凌得到一丝人味吧~
曾经,琼华派的教条,玄霄的淬炼,大哥的管束,让本就板正的他,真的成了“仙”。
菱纱曾问过他,有什么事是他想去做的。
他回答菱纱,做一个剑仙。
然而,这么一件事,其实到现在他都没有想明白,到底是不是他真心实意想要去做的事。
这...
是琼华派告诉他,他应该去做的事,应该当做一生追逐的梦想,应该去完成的目标...
可...
这么一个目标完成之后呢?
这...
虽然他做到了对菱纱的回答,却永远也没法做到菱纱的期望——一定要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剑仙啊~
因为他早已在泥泞里剥脱了最后一丝温情。
若不是因为菱纱,他想,他恐怕这一生都不知道人世到底是怎样的色彩了。
慕容凌当然明白,慕容家的男儿只流血不流泪。
但他心中的苦楚,又有谁知道呢?
父王母后极是疼爱他。
大哥也待他极好。
知晓他怕冷,便早早地就为他做了狼皮的垫毯,又给他做了狐裘披风。
那些狼皮和狐皮都是大哥亲自去给他打的。
亲自盯着司衣坊的做。
又亲自送到他手上。
这还嫌不够。
到了冬日,无论有什么事都要在他上床前半个时辰推掉,亲自给他焚上安神香——天冷了他没有安神香便一点都睡不着,用似火炭一般的身子把被子捂热了,才将他捉上床,抱着他入眠。
温暖得到的太多太烈,一时间换做了布衾冷似铁,他怎生不觉得像是将心头剜了一块肉走呢?
现在,又一下再感觉到温暖,他...哪里能控制住这般思念和伤感的泪水呢?
不过,也哭了快半个时辰了,再怎么这委屈也蒸发了很多。
若再这般下去,倒是要惹人笑话了~
慕容凌缓缓收了泪,从紫胤怀中钻出,跪坐好,一双琉璃般的眼睛,还发着红,湿漉漉的,却目光已经恢复平静,恭敬地施上一礼:“抱歉,前辈,是我失态了。”
看见慕容凌此番情态,紫胤也大致知道慕容凌心头在想些什么,和缓了语气,像是一个喜爱孙辈的老人家,本想摸一摸慕容凌的头,却在看到慕容凌的发冠时,改为了轻拍慕容凌的肩头:“你年纪尚小,无需如此压抑自己。”
慕容凌端着揖礼的手渐渐垂落至腿上,眼睛也垂了下去,声音艰涩:“可...我舍不得长兄。长兄待我极好,就连这次,他都背着父王塞给我不少东西。我也舍不得父王母后。但...”
紫胤略略有一些恍惚。
竟然慕容凌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生活吗?
若是如此,倒也能够理解了。
此番,他们本就是亲人,慕容凌也算是有了另外一个家。
而慕容凌又是如此命格...
紫胤缓了缓心绪,温柔而坚定地道:“若想修道,则注定与世俗有一道清晰的界限。”
慕容凌抿了抿唇,小心地抬起眼来:“前辈也是如此吗?”
紫胤低头浅笑,语气带着追思与怀念,还有一分难言的坚定:“...是。自离开王府,便未有一天回去过。甚至父王母后的入陵一事都未尝得见。只是在后来机缘巧合前往邺城,见过他们的牌位罢了。”
在来青鸾峰之前,慕容凌的大哥慕容奕便悄悄给慕容凌讲起了一段在刀笔撰手下被美化过数次的秘辛。
现在,紫胤如此说起,慕容凌的脑中便一下闪过的就是慕容奕的话。
知晓紫胤的身世其实一直都是族中的秘辛,对此慕容凌当然不敢置喙,只是低下了头去,掩去眼底的起伏。
看见慕容凌低垂着头,紫胤按了按慕容凌的肩头:“若当真放不下,也不必勉强放下。”
知晓紫胤这是退一步的说法,慕容凌顺坡下驴:“我会尽量放下的。”
紫胤当然知道这是慕容凌的虚与委蛇之词,但他却并未就此事去硬性要求慕容凌。
他知道,有些事,需要时间来化解。
想起之前慕容凌走路之时那轻盈的步态,以及真气刺探的结果,紫胤的目光往慕容凌的手去转了一圈。
发觉慕容凌左右手的虎口都相对粗糙一些,便探道:“...可曾习武?”
说起此事,慕容凌颇为不自然地挠了挠头:“君子六艺应算尚可,至于习武,只是略微会些保命的拳脚功夫。”
紫胤看着这熟悉的动作,心底暗笑。
这臭小子竟然装作藏拙?
也学得太不像了些。
不过...
紫胤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右手平摊,掌心向上,一道靛蓝的光闪过,一柄如望舒一般却银光闪闪,剑脊为天青色的细剑横在了紫胤手中。
紫胤反手横平持剑,往慕容凌的方向上一递:“...试上一试。”
慕容凌看见这样一把剑,眼中闪动着精光,但却显然的有所压抑,反而显出了惊喜交加又小心翼翼:“这...这怎么可以?”
有心试上一试慕容凌的时候,紫胤就一直都有留意慕容凌的每一寸表情变化。
他发觉这小孩果然有些意思。
不仅如此,他还隐隐感觉到,他的铸剑之术怕是要有传人了。
若非看出了这——钧天剑的天青色是那珍贵的凤凰火煅风信冬霖,怎会眼睛都亮了?
这臭小子啊~
紫胤心中欣喜之时,忽而又一凛。
这铸剑之术...
他为何没有想过要教会陵越?
虽然他的确命青冥将这铸剑之术教给陵越,在未曾闭关的那几年,他也亲自教过陵越,甚至这还是他考教陵越的内容之一,但...始终好像剑术才是他与陵越之间最深刻的联系。
陵越在天墉城中的所作所为,他...更多像是一个标志。
既给了陵越平步青云的庇护,也成为陵越向上攀爬的阻碍。
实际上,他对于陵越而言,这句——师尊都受之有愧。
相反,红玉,古钧,青冥更担得起陵越唤上一句师父。
这...难道这就是他与陵越之间的缘分吗?
还是因为帮助陵越和百里屠苏成仙是他的任务,而天界又在一而再再而三地下达命令,左右着事情的方向?
亦或者这其实是琼华和天墉之别?
这...
而慕容凌既是族人,又是师叔的血脉,还是慕容家的人,且又几乎算是传承了琼华正宗气道的人...
这...
忽而,紫胤觉得,望舒恐怕是戏弄了他。
那羲和剑那么厉害,在玄霄手中,不敢有一丝违逆。
而这望舒却...
难道这就是神剑?
面对驾驭它的人,唯有绝对的压制,才能令其俯首称臣?
这...
紫胤心下一瞬复杂起来,却未曾显露,只是略带侵略和挑衅地挑了一下眉:“有何不可?”
紫胤此番情态,当然挑起人的战意。
抑或哪怕连剑都不会拿的人,在这样一番话下,也总会有几分心动。
但慕容凌却身子往后一退,摆着双手,一副怯怯样:“这剑一看便不是凡品,我...我这般情形,岂不是会亵渎了他?”
只是那目光看似躲闪,却一直燃烧着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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