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乡邻的新鲜劲儿彻底散去了,许纤已将那两把菜刀耍得虎虎生威,斩丁切块,剁沫碾糜统统不在话下。
闲暇时还跟着申胭学了些包包子的技巧,从最初连咬三口都咬不出肉汁的厚皮包子,到后来几个呼吸便可捏出均匀细腻透着油皮的十八褶。
申胭讶异,惊叹许纤的熟稔。
许纤微笑,申师长教导得好。
申胭飘飘然,完全忘记许纤揉坏了三斤生面,连着几顿都在吃硬如粗布的白面馒头。
许纤心想,果然,不管做什么都是要靠题海战术,只要做得多了总能悟出技巧。
也是这是这个时候,她才发觉其实在第一次操刀时,没有经验并且为了保证尽快出笼,剁出的肉沫并不均匀,不免扼腕,觉得自己砸了申家铺子的招牌。
申胭不在意道:“什么砸不砸的,哪有这般严重?咱家包子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么。铺子是我娘传下来的,她儿时就在为如今乡亲祖宗包包子了,我们一代一代地做,他们一代一代地吃。我也尝过其它的铺子,包子嘛,其实都大差不差,能吃出个什么花儿来?就是咱家开得久,乡亲肯赏脸,品品包子情。”
许纤听完,想起之前申胭说自己是她的表妹,问道:“祖祖辈辈相识至今,岂不是知根知底?忽的冒出我这么一个表妹,会不会产生奇谣?”
申胭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是不是我表妹那也只是咱俩的事,再相识能晓得我有钱银几两么?再相识能晓得我月事何时访么?真要问来我还要说他们管得宽呢。”
这天打烊,申胭拉着许纤去保安堂瞧她腹部的那道伤口。
许纤醒后没两天就觉得浑身发痒,央着申胭想沐浴。申胭道:“你昏迷间我日日用湿帕为你净身,怎会发痒?我瞧那帕子擦完干净的很。”虽然疑惑还是烧了几桶水让许纤清洗。
等脱下衣服,整个人光溜溜地站在浴桶前,许纤才知道为什么会发痒,原来是手臂上、腿上、腹部的细密伤口都已开始结痂。
虽然能根据痛楚大概知道自己与体无完肤没什么两样,但真正看到红的伤白的疤纵横还是吓了一跳。连自己看着都心惊,遑论申胭。
房里没有全身镜,她低头看着与地面的距离,视角跟以前差不多,猜测也是一米七左右。勃发的三角肌和肱三头肌像一条柔和的波浪,身后晃晃乎乎的烛光给肌肉刻画出明暗,不用刻意吸气就能出现沟壑的腹肌,以及肚脐旁那道像一把剪子生生扎下去又狠狠下划的豁口。
躯壳与灵魂的不契合感又冒了出来。身高是差不多,但她以前是坐在办公室的职员,无论在健身房里怎么加强难度都没有办法练到这般夺目。这是天赐的力量感。
许纤晃晃脑袋,唾弃自己明明得到一副梦寐以求的身材还心猿意马。没敢真的泡进水里,只好也拿过一面帕子沾水轻拭,遇到痒处就隔着布料摁几下,擦干净血丝就草草了事。
养了这么些天,其它伤口的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腹部还时不时地疼几疼,渗点血。
许纤觉得完全可以不用管,伤口嘛,有存在感很正常,只是保养的时间长短问题,反正总归是在进度缓慢地好转。
申胭却认为明明她本人恢复得那么快,几天就能下地行走,怎么偏偏就唯独那条口子磨磨唧唧的,总担心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石子碎沙磨得好不了,早就想再带着许纤去药堂看看,可惜一开始就为她治疗的那位唐秋寻大夫恰巧去邻县出诊。
申胭又不放心给其他大夫看,倒不是质疑医术,只是不同的医者都有不同的习性和配药方式,万一配的药恰巧跟许纤之前喝的药相冲可如何是好?
唐秋寻性格温厚体贴病人又有十足的耐心,医术在县里也是榜上有名,她知晓许纤的情况,可节省很多徒增唾沫的借口时间。
这会儿一收到大夫坐诊的消息,就立马拉着许纤去了保安堂。简单讲述了她出诊的日子里许纤都喝了什么药,敷了什么草,干了什么活。
唐秋寻一面听一面观察许纤的状态及舌色,请许纤进了隔间躺在木床上,探手切脉。先是蹙眉,后继松开,接着再蹙,微微歪头,眼皮翻舞,上下转睛。
申胭看得心惊肉跳,几次欲出声发问。
唐秋寻站起,探出三指在那条疤虫周围按压,问道:“可痛?”
“不痛。”
下移三寸,问道:“可胀?”
“不胀。”
接着左滑两节,问道:“可酸?”
许纤静静感受,唐霜在她没出声前依然保持着频率按压,最终还是摇摇头:“不酸。”
唐秋寻皱眉道:“怪也,怪也。姑娘神采奕奕,气血充盈,脉象平缓,并无沉痼之症。”
许纤道:“不怪,不怪。也许是我近来活动剧增,没有循序渐进地干活,身体一时承受不住。”
唐秋寻捏着自己的一缕发,迁思回虑,片刻后缓缓道:“我此去邻县,首为出诊,次为学医论述。恰得一药方,有行气通瘀之效,可愿一试?”
申胭接道:“愿意愿意!”
正巧此时,药童行礼告知有一四肢厥冷的病人正哆哆嗦嗦地在外等候着。唐秋寻表示稍后就去,随即又唤来一药童,写下药材名让其为许纤抓药。
她低声念着,却在最后一味药时滞住笔尖,喃喃道:“是何物来着?嘶......交......交?交什么来着......?”
最后一味药?许纤下意识扫过那张已经滴了一滴浓墨的,写满药材的纸。
“交......”
“交思。”
“对对对!就是交思,想不到姑娘也懂岐黄之术。”
申胭惊喜地看向她,“你?”
许纤看着药童走到左侧中药斗柜的角落,拿出一把茎秆纤细暗红,叶短于杆且为卵形的草。面不改色道:“前天我们去福楼听书,里头就提到了这味药。”
申胭大惊:“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有吗??”,可看着许纤沉静的面容又怀疑自己,懊恼道,“该死,看来我那会儿又跟茶友闲聊没认真听。”
说书里自然没提这味药,以申胭的本事,就算跟茶友闲聊也不耽误她陷进说书的世界里,但她格外相信许纤,哝哝几句也不纠结了,跟着药童去付钱。
许纤没什么表情,呆站在原地。
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先是感觉堵在胸中的闷气散开了,格外畅快。可下一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仿佛心脏下吊了一桶水,猛地下扽,连带着心都向地底靠近了几分。
许纤将装着药料的纸包接过,神色如常地道谢听医嘱,与唐秋寻随意聊了几句。出了保安堂像往常一样陪着申胭去福楼听书。
福楼的说书先生算是一绝:书佳,口好,目光含情,手势妥帖,艺技过硬,妙趣横生。说到兴起,还当起茶房,亲自为书客们沏茶。或是请书客们自由发挥,想象事件会如何发展,随后照着其中一位的想象调整书里的逻辑,最后圆上结局。
申胭的唯二梦想,一是将包子铺传承下去,二便是成为如福楼说书先生这般能耐的说书人,讲述一部自己编撰的精彩话本。
以往听书,许纤也会沉浸在说书先生的语气情绪里,有时为有谋有智能征惯战劈仙斩鬼的樊梨花感到赞叹;有时又深深钦慕才智卓越从容咏絮气势凛然的谢道韫。
可今天,她魂不守舍,心神飘忽,视线中只有不停翻涌的肢体,一刻不停的嘴。跌宕起伏的剧情饱满立体的角色像一块年糕,“呲溜”一声就贴着大脑皮层滑过去了,雁过无痕。待申胭看过来或者想一起讨论时,才重新集中注意力回应。
到家后便借口有些累了想早些休息,许纤关上了厢房的门,宛如一尊泥像静坐在床边。
在准备离开保安堂时,唐秋寻随口道:“幸好姑娘知道,否则按我这老家伙的记性,不知得等到何时才能想起。”说着就打开了话匣,她说那味交思在边塞地区很常见,那里的人民常用来煮水润喉喝,但一于其他几味药融合,就有奇效。
这幅药方也是听到一位同样去邻县出诊的赤脚医生那听到的,保安堂的存货还是很早前的一位病人治好病后送来的谢礼,平常都不怎么用得到,所以渐渐就被埋在记忆深处,由许纤这么一提,就立刻想起来了。
许纤又想自己昏迷时穿的衣服,申胭给她看过,仅是一件里衣,整体玄色,绣有金丝,用料极佳,柔软异常,相当引人注目,申胭就给她收进柜子里。
她将一切串联起来,在看到翡翠就产生与权贵联系的基础上,她串起自己腹部那道长痕,以及肩头的一道箭伤。
能不假思索就说出药材名的原因只有经常遇到,已经形成一种条件反射。要么本身就是医者,可她看着自己手上的茧,觉得不对,茧这么厚,怎么能细致地摸出脉象呢?
要么,久病成医。
想到边塞,许纤最最最不愿面对的结果呼之欲出。她大胆猜测,也许本身是位征战沙场的将军。衣服的纹路材质,脱口而出的边塞草药,刀箭伤,对刃具的亲切感,自身恐怖的愈合能力。
她想问问申胭,如今国内,是否真的有一位骁勇善战又消失不见的将军。
可这种冲动在她摸到门闩时又歇了下去。她很明白自己的性格,一旦问出口,可能就再也回不了头了,非要将前因后果理个清楚才甘心。
如果一切只是她的猜想那还好,但要是是真的呢?她真的是那位将军呢?一位将军落难,那部下会怎么样?她守护着的一方土地又会怎么样?可如果是真的她又能怎么办?代替这位将军上阵杀敌拓宽疆土吗?理清楚为何一个将军会浑身是血地漂在溪水又有什么用?她要报仇吗?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吗?除了徒增忧思她什么都做不到。
从小她就是个被父母长辈命令、被推着走的人,好听点是循规蹈矩家长眼中的乖孩子,难听点就是压抑自我克制本性。
迟来的叛逆直到去外地上大学才渐渐勃发,舌头上偷偷打出的圆钉,指间若隐若现的烟草味儿,甚至腰腹处大片的纹身。
每当放假她带着这样一身足以断绝亲情的装饰坐在窒息的饭桌上时,总会既兴奋又害怕。她实在好奇皆是教师的父母看到自己这幅样子会露出怎样一种嫌恶震惊的表情。
如果他们问为什么要这么做,许纤就能立刻回答你们忘了吗?小时候我只是对男同学做鬼脸吐了舌头你们就说我是狐狸精,现在我吐舌头就能吓跑男同学啦。
还有在初二上学期的某天放学,我买教材只是路过了一下吸烟亭沾了一点烟味,你们就非说我偷偷抽烟了,然后买了一包烟让我抽完才能吃饭。托你们的福,我真的有点烟瘾了。
也许是父母老了注意力只能放在带的学生身上,也许是许纤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胆大,她将所有藏得很好。总之直到毕业,她预想中天崩地裂的场景就没出现过。
许纤也说不清自己是种什么心情,只好把多余的情绪精力发泄在考证和实习项目上。
过年家族团聚,某个亲戚听到许纤又通过什么含金量很高的考试就夸父母的教育有多好、前瞻性有多高,不愧是特级教师等等。
许纤面上说着,爸爸妈妈生养了我,我当然要听他们的话努力拿证啦。
心里却想,等着看吧,我考的试得的奖都是自由的垫脚石,痛苦只是我通向成功的养料,谁都别想束缚我。
许纤一直认为成年的自己很勇敢,所谓好学生做的事她做,所谓坏学生做的事她也做。她的锐性在工作之后得到全面的解放,唯一的目标就是极致。
领导、同事、属下、对手,没有一个人不对她称赞,行业内对她的形容是一只英勇的猎豹,耐心蛰伏,伺机而动,一招毙命。
在没从这个世界上苏醒前,许纤实在是喜欢这个形容,这就是她想展示出的态度。
可与从前分割后,她坐在榻上晒着暖暖的阳光,回忆种种又对自己产生了一些疑惑,我拼命往上爬究竟是真的想进步?还是其实希望父母能听到自己的成绩时能夸奖一句?高薪高发展但全年无休真的有比现在身心都放松地发呆快乐吗?
勇敢,究竟是对不听父母话进体制但仍然过得好的报复,还是一种独自打拼不用为任何人处理后果的自私?
许纤摸着门闩,看着木门上的花纹,说,我是勇敢的吧?
是勇敢的吗?这与战场上带着锋利与生死的勇敢截然不同。任何一点意气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她没办法背负任何生命的死亡和家庭的哀哭。
她又问,我是勇敢的吧?
是勇敢的吗?她本身是没有武力值的,即使仍存着肌肉记忆,但并不懂得如何灵活运用。她看不懂局势,看不懂排兵布阵,不懂如何配合自己的战马,不懂任何敌国敌人的弱点习性。一个对军事全然无知的人鲁莽上阵,难道不会因为自己的无知导致更多伤亡吗?
可万一这位将军就是个顶梁柱、稳定军心的存在,只要出面便万事大吉,但她为了自己的安逸选择淹没于人海,引得士气低落兵无斗志,将一场必胜的战打败又怎么办?
怎么办?这些问题忧愁她也无法向申胭倾诉,烦躁得无意识中接连掰断几根筷子。
皓月当空,万籁俱寂。周围静得她苦闷,仿佛置身于真空中,什么都感受不到触摸不到,只有脑子里不断的猜测,不断的血流成河,不断的国破家亡在叫嚣她的躲避:既然掌管了这具身体继承了这个身份,那就要承担该承担的责任啊。
许纤狠狠按向腹部的伤,力道之重,里衣显现一道淡淡的红痕。疼痛让她暂时抽离,暂时摆脱了恍惚。
她在黑暗中,不知对谁说,或是对自己,淡淡道:“让我想想,别吵了。”
也许是思虑交加,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地坠入梦中。
下一章可能会有丢丢黑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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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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