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探测器密集的告警声刺穿了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将丛林中依稀闪烁的人影点亮。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倾泻而下,却丝毫没有减慢这些身影奔跑的速度。
凄惨的嚎叫声从雨林深处传来,刘梓阳停下脚步,努力分辨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站在这倾盆暴雨中,擦去不断落在信号器屏幕上的雨水。
距离很近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只受了伤的雌性山地大猩猩,名叫戈尔。灵长类动物保护协会专门为这些猩猩安装了特制的追踪芯片,力求在自然环境下更好的监控与保护野生大猩猩。
作为一名灵长类动物学家,刘梓阳已经在这片热带雨林中与这些山地大猩猩共度了七年时光。在这七年时间里,刘梓阳与动保协会的工作人员通过人工干预的方式,成功将自然环境下的山地大猩猩种群数量提升了一倍之多。
戈尔与刘梓阳可以算是老朋友。刘梓阳初来时,戈尔是他接触的第一批大猩猩族群中的一只。常年累月的近距离接触让他们之间产生了非常深厚的友谊。但刘梓阳与这些大猩猩却不得不面对来自盗猎分子的直接威胁。
如今,武装无人机技术可以让盗猎分子在几公里以外对幼年大猩猩进行猎杀与诱捕。刘梓阳曾在一个宠物网站上看到有人高价贩卖加装了语言模块的年幼大猩猩。会说话的宠物大猩猩确实受到了人们的追捧,但这对刘梓阳来说却是一个沉痛的打击。戈尔两周前才刚刚产下一只幼崽,盗猎分子一定是盯上了它的孩子。刘梓阳一想到这里,就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怒。
戈尔的怒吼与无人机群旋翼发出的高频蜂鸣声不断从漆黑的雨林深处传来,刘梓阳知道,戈尔正在奋力保护它的孩子。
“准备EMP!”
一名助手迅速拨开EMP开关,其背负的EMP装置开始进入充能状态。EMP装置是对付盗猎无人机唯一的办法。侦测到猩猩个体的异常生命指标后,快速反应小组就要及时出击,抢在盗猎分子得手前对这些大猩猩采取保护措施。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借着光亮,刘梓阳已经可以目视戈尔的身影。此时的戈尔正站在一片空地中央,它一只手护着自己的孩子,另一只手不停挥动着,试图攻击那些恼人的无人机。无人机群如同苍蝇般紧紧围绕着它,其搭载的消声武器不断向戈尔发射着麻醉弹。刘梓阳知道,戈尔顶不了多久了。
“好了吗?”
“45秒!”
如此漫长的45秒钟,刘梓阳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这不是因为雨林的阴冷,而是因为眼前的这一幕深深震撼了他。这一自然界生物共通的情感纽带将刘梓阳带入了戈尔所经历的情境中。他理解戈尔此时正在经历着的绝望。
戈尔可能撑不过45秒了。想到这儿,刘梓阳便抓起步枪冲出了灌木丛。
这是极其危险的举动。子弹可能会误伤戈尔,无人机群也很有可能将刘梓阳视为攻击对象。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需要为戈尔争取时间。
“35秒,34秒,33秒……”
刘梓阳一边默数着倒计时,一边躲在树后。在将步枪切换为半自动开火模式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瞄准那些无人机扣下了扳机。
几发曳光弹拖着尾焰飞向无人机群。几架无人机瞬间被子弹击穿,并像无头苍蝇般坠落在地。
无人机机身上的灯光熄灭了。整个机群瞬间消失在黑暗的雨林之中。
那些蜂鸣声越来越响亮。没错,那些无人机正在迂回地朝着刘梓阳躲藏的掩体逼近。
一阵闷响突然响起。那些如雨点般的高速子弹打在了刘梓阳身后的树干上。刘梓阳能感受到那些炙热的子弹划过身旁,并消逝在不远处的黑暗之中。
刘梓阳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身体贴紧树干。他将步枪竖在胸前,闭紧双眼,默念着倒计时。
“10秒钟,9秒钟,8秒钟……”
那些无人机停止了开火。他们快速飞过刘梓阳躲藏的掩体,做出了强烈而又有力的回转动作。还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朝着刘梓阳的位置俯冲了下来。又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刘梓阳此时已经完全暴露在了无人机的火力之下!刘梓阳来不及多想,马上朝着不远处横在地上的枯树干跑去。
可刘梓阳刚迈出没两步,就被脚下的石块绊倒在地。
在倒地的一瞬间,那些子弹便接连落在了刘梓阳身边。与此同时,刘梓阳感受到一阵低频脉冲从地面一直传递至自己的鼓膜。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了静音键,瞬间消沉了下来。
那是EMP作用的效果。
蜂鸣声与枪声瞬间消失了!伴随着金属摩擦与碰撞的声响,几架失控的无人机接连砸在刘梓阳身上。
这漆黑的雨林再次陷入了一片宁静。
刘梓阳倒在冰冷泥泞的雨水中动弹不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中了枪,那激增的肾上腺素让他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一名助手将刘梓阳扶起,并检查着他的伤势。他大声呼唤着刘梓阳的名字。恍惚间,刘梓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万幸的是,刘梓阳只是受了轻伤。而那些冰冷的雨水也让刘梓阳清醒了一些。借着闪电的光亮,他望见了不远处倒在地上的戈尔。
刘梓阳摘掉雨衣帽子,踏着血红色的雨水来到戈尔身旁。感受到有人接近,戈尔怒吼着、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
它就这样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在与刘梓阳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戈尔卸掉了它的防备。它呜咽着瘫倒在地,并将怀里的孩子推向刘梓阳。
那一刻,戈尔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救救我的孩子。”刘梓阳知道戈尔在祈求什么。
那是个一岁左右大的猩猩宝宝。它蜷缩在冰冷的雨水中,一直想要钻回母亲的怀里。
戈尔呜咽着闭上双眼,那嘈杂的雨水声最终还是吞没了它的呼吸声。
信号器发出持续的高音警报,那是目标失去生命体征的警示信号。助手们想要上前抢救,却被刘梓阳拦了下来。他知道戈尔已经走了。
如果动作快点,戈尔也许就不会死了。刘梓阳终究还是把所有的过错归咎在了自己身上。
刘梓阳弯下身,抱起那只猩猩宝宝。猩猩宝宝揉了揉眼睛上的雨水,睁大眼睛瞧着刘梓阳。它没有受伤,只是受到了些许惊吓。
“今晚要跟我回家了。”
猩猩宝宝似乎听懂了。它一把搂住刘梓阳的脖颈,钻进他的怀里。刘梓阳用雨衣裹住猩猩宝宝的身体,任由那湿漉漉的绒毛不停地在他脸上蹭来蹭去。
这一刻,刘梓阳分辨不出从他脸颊上滑落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刘梓阳站在雨中,望着助手们为戈尔取下那银色的定位芯片。这一刻,他发现自己被一种无形的悲痛所笼罩着。他无力驱散它们,只能任由这痛苦的情绪将自己撕碎并吞噬。
天光渐亮时,刘梓阳与助手们终于回到了营地。
戈尔的宝宝早就在刘梓阳怀里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来到恒温室,将猩猩宝宝放入恒温箱中。
猩猩宝宝睁开惺忪的睡眼,把手放在玻璃窗上。刘梓阳知道,它向往回到那片墨绿色的雨林之中。
关上恒温箱的一刹那,猩猩宝宝突然焦躁起来。它站起身,一边扭动着柔弱的身体,一边不停地敲打着玻璃门。
刘梓阳后退了一步。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放它出去。
他答应过戈尔照顾好它的宝宝。
刘梓阳累极了。他回到房间,瘫倒在床上。但他丝毫没有睡意。他还时不时地想起戈尔。此时此刻,它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任由自己的身体融入这片雨林之中。
一阵争吵声从窗外传来。刘梓阳翻了个身,用被子裹住脑袋。可那争吵声却越来越清晰。刘梓阳站起身,来到窗边狠狠关上窗户,却发现营地大门外停着一排豪华越野车。一名身着笔挺西服的男人正站在守卫面前跟他解释着什么。
这么气派的场面刘梓阳还是第一次见。他披上一件雨衣来到大门前,望着那些沾满泥土的豪华越野车。很显然,它们在雨林里没少挣扎。
“吵什么?”清晨刺眼的阳光让刘梓阳有点睁不开眼。
“他们没有通行证件,我不能让他们进去。”门卫攥紧手中的步枪。他在履行他的职责,这无可厚非。
刘梓阳将视线转移到西装男身上。他一身高档西装,带着银边眼镜,光亮的皮鞋上粘着泥水。他面带微笑,显得十分谦逊有礼。
刘梓阳见过类似的场景,只是那些人更加咄咄逼人。盗猎分子的幕后金主经常雇人来营地内制造混乱,亦或给营地内的工作人员发出死亡威胁。刘梓阳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了。
“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找这里的负责人。”
“我就是,你们有什么事?”
“那请问,刘梓阳,他在这里工作对吗?”
刘梓阳犹豫了一阵。他不清楚这些人找自己做什么。
“您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在这里说。”
“您就是刘梓阳吗?”
刘梓阳点了点头。
“您稍等。”
西装男微笑着转过身,快步走向车队中间的那辆豪华越野车。后排暗黑色的车窗降下一条窄窄的细缝。他用手指了指刘梓阳,不停与车内的人沟通着什么。随后,他小跑着来到越野车的另一侧,拉开了那厚重的车门。
樊雨铭走下车的一瞬间,刘梓阳差点就没认出他。
要不是他右前额上还印着那道疤痕,刘梓阳根本就认不出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小老头”了。即使是穿着西装,刘梓阳还是能感觉到他那瘦弱的身躯。他个子不高,习惯性地弓着背,面庞削瘦,眼窝深陷。他气色很不好,就像是得了什么大病。不过他从小似乎就是这副病恹恹的德行,刘梓阳早就习惯了。
“刘梓阳?记得我吗?”刘梓阳不确定樊雨铭是不是真的认出了自己,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经历的变故早就改变了自己的容貌。
樊雨铭快步向刘梓阳走来,并用手指着额头上的疤痕。
“记得我吗?樊雨铭!”
他还幼稚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刘梓阳心想。
樊雨铭跑了几步,丝毫没有顾忌泥水溅落在他那名贵的西裤上。
刘梓阳上前一步,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樊雨铭。
自从刘梓阳的父母离异后,他就一直与母亲生活在一起。从那以后,他也再没见过这个儿时最好的玩伴。虽然二十多年时间过去了,但在刘梓阳心底,这个朋友他一直都记得。
“还记得这道疤痕怎么来的吗?”樊雨铭指着自己的额头问道。
樊雨铭嗓音低沉且沙哑,刘梓阳一度怀疑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怎么,小时候的帐你要现在算吗?”刘梓阳嬉笑着,他记得那道疤痕是他教樊雨铭爬树时一不小心留下的。毕竟在那“白色监狱”里,他们是把树当滑梯来玩的。
“记着账呢。”樊雨铭砸了下刘梓阳的胸口。
“走吧,进去说。”
刘梓阳示意守卫打开大门,并带樊雨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此时的刘梓阳困意全无,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和这个老朋友聊聊天了。
但他的老朋友带来的却是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
刘梓阳的父亲过世了。
“已经一个多月了,是一次实验事故。”樊雨铭坐在刘梓阳对面,小心谨慎地组织着语言。
房间里回响着煮茶器的“嘶嘶”声,刘梓阳的内心也五味杂陈。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了。说实话,他恨过父亲。他恨父亲的绝情,恨父亲没有给自己应得的那份爱。但此时此刻,面对他的死讯,刘梓阳却发现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恨,只是,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是刘梓阳第一次认识到,父亲对于自己来说,已经成为了陌生人。
“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你们已经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樊雨铭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刘梓阳。
刘梓阳接过照片。认出了自己的父亲,刘浩权。
那是刘浩权与樊烨的合影。樊烨是樊雨铭的父亲,正是他一直在背后资助着刘浩权的研究。
他要比自己想象中的苍老许多。刘梓阳心想。
自从母亲过世后,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想起父亲了。虽说父亲一直在为他存钱,但他从没动过那些钱,甚至从没查看过那张卡里的余额。他努力尝试从自己的脑海中调出与父亲相关的回忆,但那些断断续续的画面拼接出来的,仍旧是个残缺的、不完整的画面。
“其实,他一直很惦记你……”
刘梓阳把照片放下,给樊雨铭斟了一碗茶。
“他只是有些执念。你要理解他。”
“你来这里就是和我说这些的吗?他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刘梓阳自己都没有想到,说出这些冰冷的文字可以如此简单。
樊雨铭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的神情,显然他低估了刘梓阳与刘浩权之间的隔阂。
“你不想更了解他一些吗?”樊雨铭抿了一口茶。“他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刘梓阳没有回应樊雨铭的提问。有关于父亲的话题对他来说略显生疏,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问题。
“他的研究成果取得了巨大成功,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但他不是个好父亲,不是吗?”
“他有他的苦衷……”
“不要跟我说他有苦衷。”刘梓阳粗暴地打断了樊雨铭。
说实话,刘梓阳已经可以理解父亲了。他已经可以站在父亲的角度冷静地思考问题了。
他只是无法兼顾家庭与事业而已。刘梓阳心想。
但作为刘浩权的儿子,刘梓阳还是过不去心里这道坎。他觉得父亲欠自己太多了。
“听着刘梓阳。”樊雨铭凑近刘梓阳“我不是来尝试改变你的。”
刘梓阳把视线移向了窗外。他知道没人能改变自己,他也不想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但父亲仍旧是他心底的痛,这没人能改变。过去的自己只是选择将他从记忆中剔除。但当他再次浮现时,他还是要面对那隐藏在表象下的痛苦。他知道自己该怎么结束这一切,他知道自己必须先勇敢面对这一切,才能得到一个好结果。
“跟我回去,把你父亲的后事处理好。这是你应该做的。”
樊雨铭拍了拍刘梓阳的肩膀。
“我父亲也很想见你。他……他一直觉得有愧于你。”
“有愧于我?”刘梓阳终于开口讲话了。
“他觉得是他把你父亲夺走了。”
这句话出口之前,樊雨铭沉默了许久。有那么一瞬间,刘梓阳觉得他必须回去。因为这不是在解决他一个人的问题。
“他非常自责。”樊雨铭又补充了一句。
刘梓阳走上阳台。清晨的阳光让整个雨林变得温暖起来。刘梓阳闭上双眼,享受着这片雨林带给他的宁静。这么多年来,这是刘梓阳第一次产生要离开这片雨林的念头。没错,他和自己的父亲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当初他也是不顾母亲的反对,放弃了学校里安稳的教职工作,跑来这原始丛林过起了原始人的生活。
这跟当初父亲的选择如出一辙。
“什么时候动身?”
“如果可以我们现在就出发,飞机就在机场等着呢。”
刘梓阳犹豫了片刻。
“你等我下。”
那是一个从黎明时分就一直困扰着刘梓阳的问题。而此时他已经有了答案。
他要将猩猩宝宝放归自然。
它的本性就如同刘梓阳自己的本性,无法改变,也不容许别人改变。他们都需要勇气去直面过去与未来对自己发起的挑战,才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豪华越野车不停地颠簸着,从崎岖泥泞的山路驶上了高速公路。
直至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刘梓阳才被这强烈的重力感拉回到现实。
他闭上了双眼。
这一刻,他卸掉了身上的负担。这一刻,他只想睡一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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