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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琼楼玉宇

清水坊地处兴庆府内城,道路宽阔、平坦、整洁。且依着汴京风情,不设宵禁,夜不闭市。

坊中心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街,两旁都是百姓住家,白墙黑檐,外建门屋,内取四合院形式。小街很长,临街设店,不时能看到斜挑的招牌,都是些柴米油盐的小买卖。

此刻,已近亥时,白日里喧嚣闹腾的商铺店席早已落栓闭户。

有负责报时的更夫拿着锣梆经过,边走边敲边喊:咚!咚!——咚!咚!——咣!

“天色阴晦,关灯关门!天色阴晦,早歇早睡!”

这一板一眼,存立千年般的喊声,清晰而沉闷,在这清寂深巷里,像是吟唱,带了声韵,弥漫着一种噤声的意味。

声响回荡过后,复归沉寂。

可刚静没一会,又被一路脚步声打破了——却是两个彪形大汉,半扶半抗着一个蜷缩成一团,腿抖如筛的汉子,急匆匆往长街深处赶去。

三人摸黑来到街尾。

深深的阴影里,有一座普通的院子,离群而建,毫无显眼之处。

乌漆大门紧闭着,上面贴着刚换不久的门神像,钉了新桃符,门楣上一个辟邪八卦铜镜,下面,墨饱意酣写了‘花宅’二字。

此时,门上的狮口铜环被人重重拍响:“花左判!……花左判!花左判!”

叫到第三声时,门被人从里打开了,未曾点灯,看不清来人容貌,听声音,该是个年轻人:“李湛?出了什么事?”

“花左判。”被称为李湛的汉子一把拉住来人,急惶惶问道,“小娘子可曾睡下?”

年轻人尚未搭话,就听得院子深处传来少女清脆的喊声:“阿兄,让李大哥他们进来吧。”

院落不大,很是清寂。

院左侧一块用残砖砌成的菜园子,右侧有简易成套石桌、石凳,靠近厢房不远种了几株红梅,一人多高,手腕粗细。这个时节,叶早落净,枝上有零星未化净的积雪。

花开欲燃,满载一树清香,平铺无限颜色。

李湛边扶着人往里走,边道着谢:“花左判,对不住了,这三更半夜的……”

“李兄严重了。”青年让过一边,回顾李湛他们一眼,轻声道,“只是我已不再是左军巡院判官,这一声左判,实在受不起。”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

说话间,几人来到了小院正堂。房间不大,但胜在整洁干净。

除了八仙木桌、木椅、木架、木制素屏等物事,房中唯一的摆件,就是屋角的那杆长枪。精钢寒铁锻造,九尺来长,通身漆黑,上挑红缨如血,凭空给这住家小院添了几分神秘和肃杀。

青年点了桌上的瓷灯,回首冲李湛抱了抱拳,道:“舍妹行动不便,李兄稍等。”

说完就绕过屏风往里走去,而后有碌碌车轮声响起,从屏风后转出一做工精巧的木轮椅车,上面坐着一位少女,眉眼和她身后的青年有七八分相似,桃李年华,朱粉未敷,唇未点脂。

她的鼻子很是精致挺直,鼻尖微翘,上面一颗小巧的黑痣,娇俏中更显灵动。一对剪水双瞳,璨若星华,有一种过滤了凡尘俗世一切污浊后剩下的干净。

目光流经处,明亮清爽,沾染一身柔软。

好一个玉净花明的少女,可惜是个不良于行的残疾。

李湛一见来人,立马恭敬行礼道:“花小娘子,深夜叨扰,还望原谅则个。实是野利承恭受伤太重,你看……”

花小娘子并未多言语,只微一颔首算作回礼。

她的目光从出来后就未曾离开过野利承恭,此时仔细察看过他的伤口,依着医理望闻问切了一番,才面露难色道:“李大哥,野利捕爷肩膀外伤虽重,倒也不难治,可是这毒……”

李湛讶然道:“毒?什么毒?”

“他这毒,我能治,也不能治。”

面如金纸的野利承恭断续问道:“小……小娘子,此……此话……怎……怎讲?”

“千毒玉手,双手淬毒,意随心动,杀人于无形,此种功夫本就阴毒至极。”花小娘子缓缓道,她声音不大,但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气势,“更何况,此人所练千毒玉手的毒,是用胡蔓草、马钱子、孔雀胆、蟾酥、婆娘蝎调配而成,需用黄芪、黄芩、黄莲、甘草,辅以麝香、雪莲、龙诞香入药,方才能解。这三黄汤倒是普通,可麝香、雪莲、龙诞香何等金贵,我这里却是没有的。所以,若是有幸能凑到那三味药,我再施以金针度穴,自可保的一命,否则……”

李湛呆了半响,似是还未听得明白,问道:“你是说那,那贼子手上都是毒?碰一下就……就……?”

他话还未说完,与他同行的元世济已拍案而起,愤然道:“那贼丕怎如此歹毒,我们不过言语上有所冲突,他就下此毒手!”

“……这事,怪我,怪我!”李湛看了看气息微弱的同僚,当下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满脸懊悔,“若不是我当初贪小图利,受了那娘子的东西,也不至于平白惹上那煞星,连累了野利兄弟!”

青年一直默立一旁,此时方才开口道:“得宝儿,你想法子先帮野利兄暂缓毒性。”而后拉了李湛行至角落,低声问道,“李兄,到底发生了何事?”

“哎,怪我啊!”李湛垂着脑袋,神情惨淡,“昨日城南的当沽酒楼,两帮人为了酒楼卖唱的女伎,打起来了。那女伎祖籍兴庆府,幼时被人伢子贩去了洛阳,做了一富户的妾侍。富户意外死时,那女伎正好怀有身孕,怕不容于正妻,就想偷跑回兴庆府。谁知在酒楼卖唱赚盘缠时,被正妻派来的人给认出来了,酒楼中一名独臂汉子看不过,两帮人就打了起来。”他顿了顿,接着道,“那女伎腹痛难忍,看着快生了,我瞧着实在可怜,又敬那汉子少年侠气,就带他们去了医馆。那女伎想出关逃命,担心去府治行司正常办理通关文牒,费时太久横生变故,就拿一根簪子向,向我买了两张通关文牒。”

青年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方峻然道:“可是那簪子出了问题?”

“正是正是。”李湛显然对青年极为信服,忙不迭点头道,“刚才我和元世济、承恭去喝花酒,碰到一名宋人,非说这簪子叫什么云鬓花颜玉步摇,原是南唐小周后所有,后辗转被眠花宫,温,温什么少主赠给了金陵楼府的大小姐,还骂我们一群贱役皂隶,要我们交代哪里偷得这簪子。我们仨一时气不过,就和对方动了手。没想到那人武功极高,若不是他想知道那什么温少主的行踪,明年今日,就是我们仨的祭日了。”

“眠花宫,温少主……”青年目光落向窗外,低声问道,“可是温南荇?”

李湛轻‘啊’一声,又是一叠声道:“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反应过来,又诧声问道,“难道小郎君认识此人?”

恰在此时,青年突然高喝一声:“什么人!”,右手手腕一翻,拇指中指扣成环状成弹指之势,而后就听得‘咻’一声,有什么破空而去。

同一时间,屋外有人闷哼一声。那人哼声余音未消,青年已足尖一弹,整个人身形暴长,猛地向外蹿了出去。可惜他人还未落地,黑夜中,突然有鞭子如蛇一般,向他腰部缠了过来。

青年见状,奔蹿中上身往后一仰,弯成几乎与地面平行之势,双脚却半点不停,似装了轮子一般,急急向前滑出几尺,而后单手一按地面,整个人借势向上弹射而去。

他避得巧妙,黑暗中那偷袭之人一手鞭子也使得高明。

那人一见自己缠式落空,当下手腕往上一抬,立刻变招,真力从鞭柄直达末梢,舞出一个鞭花,一个绕字诀,从下往上,无声无息急卷对手脚踝。

青年人在半空,似是已避无可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软鞭将要卷住他双脚之时,也不见作势,青年居然借着弹射未尽之时,功随意至,整个人似被什么拉扯住一般,猛地凭空又往上一提,离地二丈有余时,方一个凌空后翻,腾至半空,以一个倒栽葱的姿势直落下来,刚落至一半,他左手探出,五指成爪,转守为攻,空手就去抢那鞭子。

李湛看他如此鲁莽,不由得大吃一惊,高声提醒道:“花小哥,小心有毒!”

正在帮野利承恭运针镇痛,压制毒性的花佳人一听,忽然轻笑一声。

红颜黛眉,紧抿的嘴唇一下子就绵软了,盈盈的,淡淡的,绽出一个含蓄而漂亮的轮廓,犹如一轮新月,又似几许霁光闪现。

看得对面一直觑眼偷瞧的元世济竟就呆了。

屋内和风吹去无声见醉意,屋外却险象环生。

原来那偷袭的精瘦汉子见自己几招被破,对方又赤手空拳来夺兵刃,心中惧念突生,当下暴喝一声,抽鞭变式,鼓起真气,将那软鞭抖成一条直线,如铁枪一般,直刺对方心窝。还未等对方出招化解,他左手手腕一翻,衣袖一扬,袖中藏箭已‘嗖嗖’两声,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从侧面袭向青年。

就在这软鞭、袖箭齐发之时,那精瘦汉子忽然手一松,脚尖一点,略一借势,身体猛然而后退去。弃鞭后退的同时,还接了一个团身后翻,不过眨眼功夫,居然已柳絮般轻飘飘掠出半丈。等他脚刚着地,又猛然一扭身腰,以脚尖为支点,斜飞丈远,竟急惶惶准备向外逃蹿而去。

这一手轻功,倒是比那耍鞭的手法还要妙出许多。

他快,没想到青年比他更快。

只见他人在半空刚抓住鞭稍,接着手腕一抖,鞭身突然‘呼呼呼’滴溜溜转开,一圈一圈,鞭影重重,劲力如风卷残云,凭空舞出一片‘铜墙铁壁’,顿时就听得钉钉两声,那袖箭已被卷落在地。

与此同时,青年双脚也已着地,而后只见他左脚斜跨半步,拿鞭的右手一挥,未见任何招式,那鞭子简简单单,随随便便就卷了过来。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挥,卷过来的力道却雄浑沉重,强悍凌厉异常,刀剑劈风一般割裂夜空,声如裂帛,劲气十足。

精瘦汉子大吃一惊,还未等他想出闪避招式,小腿已被卷中。

鞭柄是精钢打造,又被青年灌注了真力,犹如千斤巨石,刚缠上他小腿,就听得咔嚓一声,他腿骨已被击碎。

那精瘦汉子顿时杀猪般惨叫一声,接着只见那青年右手往后用力一扯,手腕一沉,那汉子整个人已如破烂麻袋一般,被重重摔在了地上,而后他一口鲜血喷出,直接人事不知,昏了过去。

青年收了鞭子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地上已然昏厥之人,缓缓道:“我这里,虽只是竹篱瓦屋,却也不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而后他抬眼看着空荡寂静的庭院,眉宇间隐隐现出一股煞气,冷冷道,“两位不进来看看自己的同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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