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出府,转眼到了年底,熙庆帝颁旨除夕夜要大宴群臣,五品以上官员皆要到场。旭臣这几日倒不像从前那么忙了,我们二人在府中不是下棋就是逛园子。也多亏了旭臣,自从我父王去世后,我就再也没有逛过王府的园子,一来是怕触景伤情,二来也是我的身体不允许。大病之后我的身体大不如前,畏冷畏热,不可劳累,拖着这幅残躯,无论做什么也没有兴致。这次有旭臣陪着,一路谈谈讲讲,几天之内倒逛了一大半,寒冬腊月的天气,我也不觉得难熬了。
我出来走走,来福是最高兴的,往年一到深秋我就不大出门了。今年虽说我遇到了几次凶险的事情,但都化险为夷,身体也大有起色。旭臣笑说这都是褚祁峰送的参汤的功劳,我不置可否,但心中明白,我的身体确实是因为吃了那根西域名参才好了许多。褚祁峰是我心中的一个疙瘩,这几日虽然蜗居在府中,但那日褚祁峰说得话却时刻盘桓在我的心头。当日我见褚祁峰那种情形着实气恼,但这几日冷静下来细想想,褚祁峰绝不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他既然能说出和亲之事,就绝不会是空穴来风。但为何熙庆帝会想让我与波斯二皇子和亲呢?这简直一点好处都没有,甚至连牵制波斯二皇子的可能性都没有,那这和亲又有什么意义?
君心难测,其中缘由恐怕只有熙庆帝自己知道了,又或者今上让我和亲为假,真正的意思是借着和亲的名头来削爵?想到这里我再也没有心思逛花园,借口风吹的头痛,和旭臣匆匆告别,回到了内室。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越琢磨越觉得削爵的可能性大,想到最后简直已经断定熙庆帝的目的就在于此。
胡思乱想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才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日中,今日是个大晴天,日头透过窗棂照在大理石地砖上,屋子里的尘埃被照得纤毫毕现。来福见我醒来,立时叫侍女进来,伺候我穿衣洗漱。今日起迟了,我不敢耽误,匆匆用了午膳,就开始准备穿戴参加宫宴。
天还没黑,宫门前就点起了灯笼,八角宫灯一路垂挂,远远望去逶迤如同一条火凤。看来今上这是牟足了劲儿,准备让这些番人开开眼界。宫门口的车驾多入填上繁星,众位官员权贵纷纷下马下车,一路攀谈进了宫门。我下了马车,左右张望一圈没有看到周祺,倒是和人群中的温若云对上了眼。温若云今日一身紫衣,分外清丽,处在人群中随父兄一起应酬。今日的他一副世家子弟的派头,与前几日威胁我的阴鸷少年简直判若两人。让我惊讶的是,温若云看见我便转过了头,看来这次我不用担心他会再来威胁我了。
“看什么呢?”
我回头,周祺正站在我的身后,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正巧看见温若云转过头。
周祺嗤笑一声,在我耳边悄声道:“自从上次宫宴之后他就没有出过门了,听说被他爹修理了一顿,好不凄惨。”
我闻言诧异,温大人一向疼爱这个小儿子,听说这小儿子是他的爱姬所生,平日在府中地位比大夫人所生的嫡子还要高几分。温大人因为宠妾被御史参了好几回,到手的爵位都被参走了,也不愿意委屈爱姬和小儿子一丝一毫,怎么舍得下手打了。他那个爱姬不是他的心头肉吗,知道打了他的心肝,温大人就不怕这对母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我也压低声音说道:“不要胡说,这位温大人可是护犊子的厉害。”
周祺道:“我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人吗,这是我大哥跟我说的。”周祺朝着和人应酬举步往宫门里走的温家父子一努嘴,说道:“这位温大人也是不得已,可是心疼坏了,不准人往外透一个字呢。”
爵位都不能动摇温大人宠妾的信念,什么人这么厉害能让温大人鞭笞爱子。
我奇道:“温大人连言官都不怕,谁人这么厉害,竟然能让这位大人委曲求全痛殴爱子呢。”
周祺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看见温若云那个假惺惺的样子就烦的慌,褚祁峰一不搭理他,京中多少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我没敢把温若云威胁我的事告诉周祺,看着人愈来愈多,恐怕隔墙有耳,我拉着周祺一同进了宫门。
这次宫宴着实豪华,不但皇后和位高的妃嫔都有出席,就连两位公主也都设了席位,只是公主坐前垂了纱帘。连公主都出来了,看来褚祁峰没有骗我,今上确实有意要与那波斯二皇子和亲。
太子坐在妃嫔的下面,剩下的皇子依次排列,我的座位在九殿下之下,波斯皇子与夷荻汗王称臣,俱都坐在我的对面,挨着我坐的是褚祁峰。几日不见,褚祁峰看着倒像是瘦了一些,这话若是让周祺知道,他一定笑我贼心不死关心则乱。
皇子和群臣俱已就坐,熙庆帝才携皇后与众妃姗姗来迟。熙庆帝一到,群臣起立都朝着熙庆帝三呼万岁。熙庆帝看着兴致颇高,免了众人的礼,落座在龙椅上。帝后两侧各设一席,皆垂软纱,纱帘后人影重重,公主端坐中间。左侧是皇后所出的大公主,右侧为文嫔所出的二公主,两位公主都到了待嫁的年龄,只是我没有想到皇上居然会同意让这位嫡公主和亲。我不由自主朝着皇后的方向看了一眼,皇后仪态高贵,神色自若。
熙庆帝举杯遥祝群臣及番邦友人,酒过三巡,先是宫娥上来起舞助兴,声乐和鸣,甚为壮美。一曲舞毕,波斯王子与夷荻汗王都起立恭祝今上与皇后,波斯皇子在京中待的时日久一些,会说不少的汉语,夷荻汗王就不得不借助翻译了。两人说了不少的漂亮话,尤其是夷荻汗王,这次前来带了不少赔款和羊马,大齐的国库着实充盈了不少。熙庆帝听了他二人祝辞,果然龙心大悦,举杯恭祝大齐千秋万代延绵不绝。众臣都起身举杯,共祝熙庆帝万岁。
待波斯王子和夷荻汗王归坐后,殿上鼓乐齐鸣,一群执刀戟的年轻舞士奔到大殿中央,舞动手中剑戟,寒光闪闪,英气逼人。这都是这次夷荻之战的功臣,他们不但是要展示我大齐恢弘的舞乐,更是向夷荻耀武扬威,显示我大齐健儿的雄武之姿。我这一生注定与军营无缘,多少豪情都被一道圣旨挡了回来,音乐铿锵激荡,激得人胸潮澎湃。报国之心,如幻似梦,说不感伤是假的。我当年追着褚祁峰跑,那时候他刚投笔从戎,我对他的勇气和潇洒佩服的五体投地,我还记得他与我说过的话。
“褚某不在乎功名利禄,文臣武将到头来都是为保我大齐子民安居乐业,我褚祁峰只求为民请命。”
那时候的褚祁峰还带着少年人的稚嫩,但他说这些话时的坚毅让我震撼,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再也没有同我说过这样话,大概是我向他说我要和他成亲的时候吧。不学无术、吃喝玩乐,生在锦绣堆中,丝毫不知人生的艰苦,不怪褚祁峰躲着我,连我也觉得,这样的赵淮音没有哪里值得人喜欢。
一曲舞罢,大殿重又安静。熙庆帝说道:“今日朕有一件喜事要与诸位爱卿共享,励国公、庆林侯。”励国公和孟歙两人赶忙站起身答应了一声。“励国公是老臣,庆林侯是少将,你们二位都是我大齐的栋梁之材。朕听闻庆林侯的妹妹贞娴幽静才貌双全,堪配励国公府大公子,今日朕就为赵宗锡和庆林侯府的二小姐赐婚,日后你们二位就是亲家了。今日朕高兴,要与众位爱卿欢饮达旦。”
励国公和孟歙一齐谢恩,众人都来奉承,我朝着席下的赵宗锡看了一眼,有些年纪相仿胆大的同僚已经开始朝赵宗锡敬酒了。熙庆帝看这群年轻人闹,也觉得高兴,吩咐众人不要拘束,今夜不醉不归。熙庆帝一道命令下来,可算是炸了锅了,这群子弟都是爱玩的,一听不醉不归四个字,都大着胆子闹起来了。
孟歙和赵家父子被众人围着敬酒,连皇子们也去凑热闹,三皇子不知朝孟歙和励国公说了什么,只见三皇子转过身亲自从侍从手中接过酒就要敬孟歙。幸亏孟歙反应快,不然这杯酒就要被三殿下喂下去了。励国公年资老,众人不敢灌他,都把这酒敬给了赵宗锡,赵宗锡被众人围着,一杯接一杯,险些给他灌倒桌子底下。还是周祾看不上去,替他解了围。
满大厅里都是觥筹交错,只有我和褚祁峰还有夷荻汗王端坐在桌前。汗王是不懂汉语,与众人都不熟悉,所以才坐着等人来敬酒,而我是因为酒量差,不大敢去和人拼酒。褚祁峰是出了名的海量,不知为何他也这么坐着,我看好几个人都想过来跟他敬酒,但几经犹豫又都走了。
我问道:“将军为何端坐于此?”
褚祁峰道:“我坐着好多想敬宗锡酒的人就不会拘束,若我去敬酒,他们一定因为我在而不敢开怀纵饮。”
我听了褚祁峰的话,朝着赵宗锡那边望过去,果然好多都是武将,大概是不敢灌孟歙,就都来敬赵宗锡了。连这种小事褚祁峰也照顾着,想必在军营中一定对自己的军士爱护有加,也难怪那么多人愿意投在他的麾下,为他赴死。
我笑道:“将军如此体恤下人,怪不得人人争做褚家军。”
褚祁峰微微一笑说道:“王爷以为这就算体恤下人了吗。庆林侯在战场上与士兵同吃同住,已故的淳国公爱兵如子,这些士兵有小有老,有些是家中的独子。边关苦寒,战场厮杀,人命如草芥,今日我的爵位是他们拿命挣得,今日的欢乐,都是他们奋勇杀敌换来的。谁不想过好日子,但是若是人人都过好日子,谁又来保家卫国呢,他们才是我大齐的最忠贞的勇士。”
褚祁峰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他的目光漫过众人的欢乐,将视线定在熙庆帝的身上。熙庆帝正和皇后说话,他身边的宫娥举着酒杯等着他取用。他已经五十岁了,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然让他看着一点也不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身穿龙袍,高琚皇位,睥睨天下。他手握生杀大权,天下万物予取予夺;他猜忌自己的儿子,诛杀大臣。他多疑而爱权,不能容忍任何人窥伺皇权,无论是谁都不能挑战他的权威。他生杀予夺,享受众人的恐惧和尊敬,他有爱的人吗,当然有,但是他最爱的永远都是他自己和他手中的权利。
太子脸色苍白,端坐一边,连波斯与夷荻都看出了皇帝与太子的貌合神离。
褚祁峰收回目光淡淡道:“藩国朝贡本该太子接待,陛下却把这件差事交给了四皇子,四皇子和水家趁机结交波斯和夷荻权贵,参水家的奏折摞的有山高,陛下从来不看。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四皇子献给了陛下一位美人,陛下日日宿在新人宫中,欢饮达旦。皇后身为中宫,因为管教新人而被陛下训斥,最可笑的是太子因为此事被申斥。太子惶恐,镇日待在东宫不敢随意走动。四皇子得了太子的差事,好不得意,许多人见风使舵纷纷投在四皇子的门下。我大齐这些官员倒不像是做官,倒像是做生意,哪头有得赚就去哪头。帝后同床异梦,全因新人作祟,父子离心,都赖小人进馋。陛下千秋正盛,长此以往,我大齐要何去何从。”
我打断褚祁峰的话说道:“将军慎言,议论人君,是要夷族的。”
褚祁峰看着我,眼中微带笑意说道:“王爷,臣的命不值钱,臣无兄弟,家父三代单传,半耕半读考了个功名,仰赖祖宗的阴德做了个穷官,后来也算是殉国了。我早年失恃后来失怙,谁知道还有一点运气,让我挣下了这份家业。王爷以为臣是贪生怕死之辈吗,臣不怕死,臣只怕死的不明不白。王爷世代不参与朝政,却因为臣被牵连进来。四皇子勾结外敌觊觎皇位蛊惑陛下,这些在臣看来只不过是皇子争宠的手段。但他千不该万不该让陛下起了让王爷和亲的念头,臣从前做了很多的错事,拼命想要挽回,却总是错过时机,所以事事都让人误会。但臣不想放弃。”
褚祁峰看着我的眼睛,温柔说道:“王爷,如今的朝堂风起云涌,人人都不能置身事外,臣也一样。臣对王爷的心思,满京皆知,但王爷从不相信,我知道这都是我咎由自取。无论现在的我在王爷的心中是什么模样,但我永不会放弃,哪怕王爷恨我,我也永远不会放手。”
我幻想过无数次褚祁峰对我的表白,却从来没有想过是在除夕夜的宫宴上,在这人人各怀鬼胎却异常喧闹的大殿上,褚祁峰坐在我的身侧对我说他永不会放开我的手。我的耳中没有了人群的喧闹,我怔怔的看着褚祁峰的眼睛,他的眼中是平静的笑和宽容的温和的爱意。我想在袖子下面掐一掐自己的胳膊,但我终于没有这样做,如果这是一场梦,我不想醒来。
我看见褚祁峰的嘴角带着笑意,他的笑容越来越大,是我没有见过的快乐。原来褚祁峰看到我也会露出这样的笑,我朝着褚祁峰身后的眼睛望过去,温若云不知站了多久,他眼中闪烁,我仔细一看才看清原来那是一眶泪水。
“你很得意吧,他终于把我抛弃了。”
温若云的话像是一声叹息,一直在我的梦中萦绕。我太开心了,宫宴结束我和褚祁峰一同回去,寂静的街上我们两人骑着马并肩而行,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马蹄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巷子里。远处不知道是谁放的烟花,硕大的白色的花朵开在我们头顶,烟花盛放的一瞬间,我和褚祁峰相视而笑。我看见他的含笑的嘴角,和黑夜中明晃晃的向我挥来的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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