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罗渽珉在温和的阳光中睁开眼，久违地睡了个好觉，心情很好。
假期的基础训练并不繁重，她认真做完护理，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去留下一点回忆。
她运气很好，在釜山的雨季连续碰见晴天，阳光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海浪拍打礁石，罗渽珉举起手机拍照，想果然人在大海面前就很容易觉得自己渺小。
但她果然还是不喜欢下水。
她原本想问李帝努到底是怎么猜到她和刘扬扬又分手了的，后来被他一打岔忘了，眼下这样微妙的关系也不好再提。
海上起了风浪时候罗渽珉刷完卡，百无聊赖的看着店员。往塑料杯中加入冰块，接水，咖啡机运作的噪声停止，浓缩滴落把冰水染成深棕色，变成一杯出品的冰美式。
没有浓缩，这会是一杯普通的冰水；没有冰块，这会是一杯常温的美式咖啡。
她曾以为刘扬扬会是杯里的水，这样无论她是冰块还是浓缩，他们勉强续上的感情都可能只是平淡，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短暂地重温了美好的幻梦，然后迅速地再次破碎。
李东赫的问号来的比她想的更快一点，罗渽珉弯起嘴角，在对方传来可怜的表情贴片和“我不是你最爱的饭搭子了么？”之后回了个真诚的表情。
她原本要回“难不成你是无意的”，想了想换成“有人想当Steve的愿望很强烈哦？”。
李东赫用大写的NO和三个惊叹号表示大可不必，罗渽珉撑着护栏笑着点开录制。
追加的消息是，“某人乐在其中”。
李东赫没再回复。
罗渽珉看见李帝努拿起手机。
海因里希的电话来的时候她和李帝努在海边吃晚餐，德国人用流利的韩语劝说她不应该把4T放入编排，不然可能缩短她的职业生涯。罗渽珉听完叹了口气，温和地反问她不上4T难道她能就能多滑一个周期吗？
上个赛季实行的新规则看起来短时间内不会有更改的余地，只有最后三个跳跃的才能获得加分，所有人想要夺冠都只能被迫冲击更高的技术难度。
海因里希沉默半晌，说我当时真的不应该答应你。
不打那一针封闭只会让我和卫冕冠军失之交臂。罗渽珉说。
海水被染成橙红色，像是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感染人数的颜色。这个周期的赛事似乎都笼罩着取消的阴云，罗渽珉只好把每一场比赛都当做最后一场，积分要紧。
海因里希也明白，因此只是说会联系医院就挂断了电话。
李帝努一直侧身看着海面，此刻终于将视线又落到她身上，他说海的颜色很像你表演滑的考斯滕，罗渽珉知道他说的是她在都灵夺冠以后的答谢演出，选曲是李沧东《燃烧》的配乐，考斯滕就做成了像是火焰和夕阳一样的颜色。
她笑着说谢谢，但其实不是我选的曲子，我只是表演而已。
李帝努说，只是表演就很厉害了。
罗渽珉愣怔片刻，率先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还以为李东赫和李帝努讲她的事已经让他死心了，只是单纯做互帮互助的朋友而已。
他们之间她本想避而不见的张力经过昨晚消弭到现在有些松弛的状态，他暗涌的感情翻涌出一个细小的浪花，罗渽珉才惊觉他给她带来的舒适氛围不全是他们性格合拍这么简单。
让她大松一口气的是忙里偷闲的短假并不比一个完整的周末更长，罗渽珉走出机场的时候几乎有点落荒而逃。
毕竟开始的时候她说的很明白，她不想恋爱，不要感情，李帝努要给，她也管不了。
不需要金素拉的谈话她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接下来再次陷入忙碌的时候心里也完全没有负罪感。
倒是李东赫非常在意，紧张兮兮地说什么不用看他的面子，罗渽珉觉得好笑，回复他要不是知道我俩已经说开了还以为你当Steve有瘾，没事干不如开解一下扬扬。
李东赫只回了一个句号。
三人在群聊里维持表面和平的日子没过多久，在国家队收假之前，李东赫忽然发消息说他们所有人要一起回归，和罗渽珉讲干脆趁现在来探班，也不用担心厚此薄彼。李帝努紧跟着回复“我看得见哦”。
探班。
罗渽珉犹豫片刻只回了知道了，没说好或不好。
刘扬扬的消息隔天就发了过来，他说如果你要来的话，让我做个心里准备就好了。
罗渽珉这种时候真的特别讨厌李东赫。
刘扬扬也很让人讨厌。
他们的骄傲和自尊分明都在无数次碰撞中变得支离破碎，他怎么能够像是毫无遗憾似的自在地回到亲密朋友的位置上？若无其事地试探也好，重新对她笑的样子也好，温柔地帮她粉饰太平、试着和她开玩笑的样子也好，全部都很讨厌。
尹志英的消息在另一个群聊断续中出现，标志未读的数字迅速消失，经纪人小姐将拿到的大概行程表发在群聊里询问罗渽珉的意见，海因里希贴了一个小幽灵趴在地上向前伸手的表情，罗渽珉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叫停。
公司租用了某个体育馆，里面搭建了临时的舞台。罗渽珉看见巨大的电子屏，运动中的摇臂摄像机，孩子们在高台上三三两两的说着什么，镁光灯营造出了令人目眩的效果，忙碌的幕后工作者们笼罩在黑暗里，工作人员用手电筒领路，导演的声音通过广播听起来有些微妙的失真。
早上的通告单即将结束，台上的孩子们说着辛苦了，看见她又顺势起哄，罗渽珉笑眯眯地和大家寒暄，又在李东赫凑上来之前指了指一直亮着指示灯的花絮摄影机。李东赫当着她的面讲了一点群聊的梗，她反驳他的时候，注意到刘扬扬不容忽视的视线。
李帝努在那瞬间拥上来，自然地接过李东赫的话头，以至于她没能反应过来，被两个人套了一顿饭。
又录了一点素材，和几个好久不见的哥哥们聊了天，还被发现没有给金廷祐存备注，罗渽珉笑着，最后终于走到刘扬扬面前。
他看起来实在是太不一样了。罗渽珉干脆地和他拥抱，讲起来今年的大奖赛，因为知道后期会剪辑，所以就只是很普通的聊天。稍微讲了几句又绕回事业，曾经吵得不可开交的日程安排已经变成能和平对话，罗渽珉由衷的说希望我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刘扬扬笑了，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我会期待的。”
因为没办法扔掉相处的时光，所以就算做恋人人不合适，退回朋友的立场，还是会祝你未来都好。
“病情怎么样呢，”他又毫不避讳的问起，就好像真的是很关心她的好友，担忧地，“如果发作的话别强撑，冬奥年不远了。”
她点点头，他就继续说：“明白吧？全满贯。”
那是他们最初遇见的时候定下的目标，她当然也还记得，只是时过境迁，他已经不能再站在她身边的位置。而她虽然仍是女单的一号种子选手，但是新闻界已经开始为她寻找接棒者，尤其是伤病消息无法掩饰的传出去，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拿不到那个荣誉了。
但罗渽珉不肯甘心，刘扬扬也知道她不会甘心。
“就那么相信我啊？好吧，”她哼哼，头一点，“我会做到给你看的。”
那是她的自尊所在，刘扬扬太明白。
“我个人来说呢，渽珉，”他伸手拢了拢她的大衣，眼神很平和，“不管你取得什么样的成绩，你都永远是我的启明星。”
罗渽珉仰起头看他的眼睛，水痕一闪而过，变成一声温柔的叹息。
新赛季的比赛随着国家之间各异的出入境规则出台开始了。
俄罗斯女单的三个四周跳在稍早的大奖赛分站自由滑就已经亮相，对方教练组的野心昭然若揭。
罗渽珉提交上去的编排里有4T，但她的4T并没有因为练习变多就成功率变高。教练安慰她不受伤就行，罗渽珉却心知肚明骨折和韧带撕裂都是花滑选手的职业病。不过和上赛季不同，她的4Lo的执行分漂亮许多。
意大利分站赛她取下第一，前三名惯例接受兴奋剂检测，但检测的时间比以往要长，罗渽珉回到酒店以后，才听说俄罗斯的小女单还和检测官待在一起。
年初欧锦赛期间爆出的俄罗斯选手用药丑闻在世锦赛期间发酵，她和几个相熟的选手私底下聊过几次。大家都听闻过俄罗斯青训用药物抑制荷尔蒙延缓生长发育的事情，当时都没放在心上。毕竟虽然吃药调整月经周期避开比赛日一直被舆论诟病伤害选手健康，但是确实在选手中非常普遍。只是这一次尤其不同寻常的是世界反兴奋剂机构的反应。
同时让人暗自心惊的还有俄女单惊人的换代率，只滑一两个赛季就退出舞台的选手比比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药物的作用，那么到底是怎样精密的计算才能让药物刚好在赛后代谢掉、一连几个赛季都让比赛后的兴奋检测无法发现？
比起国际反兴奋剂机构的调查结果，ISU先宣布了北京大奖赛决赛推迟。
随着疫情持续，此前ISU宣布原定于悉尼举办的四大洲锦标赛被取消，营业中的冰场持续减少，因为防疫和隔离政策，小一点的选手都没能出去好好比赛。
随着十二月里国际滑联宣布大奖赛决赛和欧锦赛取消，这个赛季的重要赛事只剩下来年三月的瑞典世锦赛。
罗渽珉为了维持竞技状态训练的很辛苦，同时不得不承认压力源的消失让她不再抵触金素拉的谈话。心理医生告诉她坦诚地面对**也很好，后来偶尔也会和她聊一些无关的影视剧，温柔地牵引着她的注意力。
但是盘桓在她心头的，还有隐约之间，关系和她陷入僵局的李帝努。
罗渽珉久违地觉得很棘手，尤其李帝努不是喜欢倾诉内心的人，她都没办法和他谈一谈。
尤其最近他们似乎还挺忙的，她白天的时候能刷到不同的私人账户几条发在半夜的IG。
和他一起玩的时候，罗渽珉承认确实还蛮愉快的。
只是她有过，喜欢过，也想要为了一个人去做什么过，所以她能懂李帝努。
视线专注的停在她身上，克制地喘息，慢慢地喊着她的名字，落在伤痕上的吻，乖乖地按照指示行动，温柔的清理，有时候不经意间会冒出来的占有欲。
可是对象不对。
罗渽珉许诺过的一切的前提条件，都是他们不谈感情。
李东赫和她说不用对李帝努的心意感到负担，罗渽珉必须承认有一瞬间她是松了口气的。
对象不对的感情，一旦挑明会变得难以收场。
李帝努有这个自觉吗？感觉他最近见面的时候像是隐约感觉到了，所以变得有点沉默起来。有一次半夜醒来，罗渽珉看到他在阳台上抽烟。她似乎是撑着脸欣赏了片刻，才又沉沉地睡过去。
乐声回荡在冰场上，罗渽珉飞速后退，用力点地，把自己送到空中，落冰的时候砸出一个小坑。她微微阖眼，想象其实有观众，飞溅的冰花落在冰面，风割过皮肤，腿部燃起幻觉般的疼痛，佯装无事地滑完后半程。
习惯疼痛不是好事，罗渽珉下了冰之后仍旧在发愣，不知道是真的受伤还是只是神经末梢残留的幻觉。好在这个4T无可指摘，完美到教练喜形于色地告诉她保持好竞技状态就可以。
实在是好没道理的一句话，大型比赛取消的取消、推迟的推迟，这赛季数来数去只剩下全韩锦标赛和世锦。全韩锦标赛在二月底举行，直接决定世锦赛的名额。罗渽珉没多上心，她是韩女单唯一一个四周跳选手，只有她不去冠军才可能旁落。
竞技状态也不是她想有就能有的，身体实在是很神奇，并不比平时兴奋但再次成功落冰4T，全韩的GOE给的很高，罗渽珉找了回放，觉得这是目前为止最好的一次表演了。
通稿出的很快，一片褒美之声中一起到来的还有李帝努久违的联系。
贴着膏药的地方传来冰冷的刺痛。
合乐是她的长项，表演分也水涨船高。新规之下决定成绩的只有跳跃，虽然她也是竞争难度的时代里最有利的选手之一，但她从小向往的那片冰场是表演和竞技一体的。表演当然是需要情绪的。能感知到歌曲的情绪是很难得的天赋，罗渽珉当然不会浪费。只是她也很想念比赛时台下的观众、想念被大家爱着的感觉。
斯德哥尔摩有厚厚的云，颜色明亮的建筑，各种各样主题的地铁站。罗渽珉和要好的选手一起约着要去逛摄影博物馆，比她还矮一点点女孩兴奋地说斯德哥尔摩是《魔女宅急便》的取景地。海面印着地上世界的倒影，左腿在水汽充盈的环境里隐隐作痛。
她在女单短节目的最后一个跳跃轴有点歪，不正确的姿势给身体带来了更严重的冲击。海因里希判断伤势之后，她又一次提出在自由滑之前打封闭，不想让疼痛影响动作执行。她对海因里希说，退役是每个运动员的结局，结局是一定会到来的，她不想留下遗憾。
没有改变难度，没有二次损伤，罗渽珉拿下了世锦赛冠军。
她于是真心实意的觉得这真是一座童话般的城市，一切奇迹都有可能发生。
迈上保姆车的时候，罗渽珉有一瞬间身形僵硬，硬着头皮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李帝努笑了下。自动门缓缓合上，她说不清自己是惊喜还是别的什么。
李帝努环抱住她的腰，手臂肌肉的形状变得分明，罗渽珉顺势坐到他腿上，覆住他的手，轻声说，“我也想你了。”
李帝努什么也没说，抱着她的手紧了紧。罗渽珉把自己窝进他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他的手指。
也许是长途飞行的疲惫，罗渽珉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头发散落，勾在李帝努的衣服上，被阳光染成金色。
他们更亲密的事也做过，但此刻他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她会不会睡得不舒服啊。怎么办啊东赫。她睫毛好长。应该没有被拍到吧。不是在期待渽珉拒绝的吗。嘴巴好像有点干裂了。车能永远别开到目的地就好了。
渽珉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我了？
李帝努看着她恬静的侧脸发呆，他听见风声，听见汽车发动机微弱的嗡鸣，听见她的呼吸。
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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