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宗居然有温泉，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偌大山洞中，
白气蒸腾如烟，
少女泡在潭水中，
静静闭目养神，
倏尔开睁眼。
好似有什么东西，
擦着她小腿滑过。
有鳞片，
是鱼吗？
不太像。
她汗毛直竖，
缓缓站起身，
往岸边踱去。
还未迈出几步，
水中波浪翻腾，
有一巨物破水而来，
转瞬间将荆晶缠住。
她本在近岸浅水处，
却瞬间被拖往深处。
荆晶心跳如鼓，
手中捏出剑诀。
“追云剑！”
长剑自丹田凌空闪现，
劈在一片冰冷鳞片上，
发出阵难听的滋啦声。
身上的束缚忽而解除，
荆晶动作敏捷爬上岸。
一回头，
瞳孔微缩，
水中翻腾的，
竟是一条长尾。
她转身欲跑，
却愣住原地。
却不知何时，
身后多出一人，
身着深蓝色铠甲，
样貌看着年轻俊朗，
神色违和地成熟阴郁，
更为奇怪的，
是他浑身湿透，
仿佛刚刚出水，
可荆晶确信，
方才这只她一个人，
那这青年又从何来？
身后声音渐歇，
荆晶转过头去，
已不见那长尾。
她轻舒了一口气，
瞥了那青年一眼，
默默路过他身边，
疾步冲洞口而去。
“追云剑。”
他忽然说，
音色低沉。
她没回答，
加快脚步。
身后忽传来破水之声，
疾风水汽扑向她背后。
她旋身闪开，
一条长尾甩来，
将洞口紧紧封住。
她目露惊骇，
顺着长尾看去，
另一端仍在潭中，
那潭直径并不算大，
她起先只在近岸浸泡，
想不到水竟如此深，
能容纳这般巨物，
至少有数十丈。
她若有所感，
看向那青年，
那青年不语，
静静看着她。
看来那长尾封洞，
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位……师兄，有何指教？”
青年目光冷漠，
又似稍许动摇。
“追云剑，哪来的？”
她神情懵懂，
心中却警惕，
“师门传承。”
“师门传承？”
他眼神闪了闪，
似乎难以置信。
“你师父是谁？”
“绝情宗宗主，云遥期。”
他眼眶发红，
低声喃喃道，
“师父……”
她明明说过，
此生只一徒。
“师父？”
她目光一亮，
仔细打量他。
“你是敖宣？”
她有些欣喜，
“原来你真的是我师兄！”
难怪，
她听说过，
敖宣真身是龙，
刚才那原来是龙尾，
龙由天地精华孕育而出，
不但可以幻化人形，
还能魂魄离体，
他的状态，
当是魂魄离体，
只是魂魄十分虚弱，
而且似乎不能离开山洞。
他一愣，
她竟认得他，
他忽有几分欣喜，
“师父同你提起过我？”
她摇头，
“没有。”
“师父说，她此生只一徒，就是我。”
他心头一痛，
她又明媚道，
“不过宗里的前辈们很多都知道你，他们偷偷跟我说过。”
“他们说，你才是师父的第一个弟子，只不过……”
他冷笑一声，
“只不过什么？”
她小声说道，
“只不过，你被污染了。”
他面露嘲讽，
“污染？”
她点头，
回忆道，
“你被污染了，以致道心不纯，所以师父把你镇压在绝情潭下。”
她忽而明悟，
“原来如此，这就是绝情潭！”
“听说绝情潭水有奇效，能治疗被污染的人。”
“只要有一天，你不再觉得痛，那就是治好了。”
她小心翼翼，
“师兄，你治疗了这么久，污染有没有好一点？”
他似笑非笑，
“好？”
“什么样算好？”
“变成像你们一样无情无义便是好？”
看她方才泡在潭中的样子，
便知那潭水对她并无伤害，
绝情潭，
偏爱绝情人，
有情人沾上潭水，
便痛不欲生，
就如他。
她摇了摇头，
缓慢而坚定，
“怎么会是无情无义呢？”
“大道无情，说的是要舍弃小情小爱，而就世间大爱。”
她垂着眼，
小声嘟囔，
“而且你刚才不知道我师父是谁的时候，还要杀了我，到底是谁无情。”
“不过听说人痛苦的时候精神状态异常，有时会失控，我倒也能理解。”
她语带怜悯，
他简直气笑，
“你是个好苗子。”
“师兄自叹弗如。”
她却似没听出来，
反过来安慰他道，
“总有一天，绝情潭会洗净师兄心魔。”
“到了那时，师父一定会认回师兄的。”
他闭了闭眼，
她看他的样子，
他似乎很不舒服，
“我先回去，师兄好好休息。”
“师妹，会再来吗？”
她神色犹豫，
“会的。”
过了几个月，
他又见到她。
他站在潭边，
微侧过身来。
“师妹。”
敖宣今日神情温和，
不似上次阴郁可怖，
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显得愈发英气俊朗，
她面上颇有些歉意，
“其实上次回去，我做了个噩梦。”
“梦里我被师兄拖到水里，拼命挣扎却一直起不来。”
敖宣轻笑了下，
面上神情诚恳，
“是么。”
“是师兄不对，就像你说的，人长期经受痛苦，的确会偶尔失控。”
她神色又放松了些，
担忧中夹着丝好奇，
“绝情潭，对师兄来说，真的很痛吗？”
他嗯了一声，
垂下眼帘道，
“只有师妹这般玲珑心境，才能不受绝情潭水腐蚀。”
不过这一脸单纯的小师妹，
和那些断情绝爱的老东西，
终究是不一样，
小师妹的无情，
更多是因为她无知，
没有经历万丈红尘，
自然不受红尘所累，
可惜这种超凡脱俗，
只不过是空中楼阁。
他似不经意道，
“师父近日如何？”
“是又在闭关么？”
她坐在潭边，
将脚泡在潭中，
闻言颇有些惊讶，
“师兄怎么知道？”
他眼中有几分哀伤，
“师父一向如此。”
“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
他转而露出个笑脸，
“不过如今小师妹不一样。”
“师妹愿意来看师兄，师兄便不再孤独了。”
她颇有些羞愧，
又似下定决心，
“反正我每日也只是修道练剑，在哪里都一样，不如来陪师兄。”
他似很受感动，
“师兄不成器，但好歹年长，尚有些经验。”
“不管是修道，还是其他的，但凡师妹遇上困难，师兄愿尽绵薄之力。”
云遥期不是只认这一个徒弟么，
就让他好好帮帮这个师妹，
让云遥期看看，
她唯一的得意弟子，
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师兄果然厉害。”
“得师兄相助，这段时间我的修为大有进益，只是近日似乎遇到了瓶颈。”
她越来越信任他，
面上有些苦恼，
“我的悟性真是太差了。”
他笑得缱绻，
机会来了。
“师妹的悟性，怎么会差呢。”
“不过是缺乏历练罢了。”
“无情道讲究出世，师妹还未入世，如何能修得出世心境呢？”
她目光犹疑，
“入世？”
“他们说，尘世纷扰，充满了狡诈、欺骗、**、背叛……”
他温和道，
“他们是谁？”
“师门里的人，大家都这么说。”
他温柔地抚了抚她发顶，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修道一途上这么多年也未有建树，因为他们懦弱犹疑。”
“你是最有天赋的，师兄相信你的心也会是最坚定的。”
“若你无法突破瓶颈，便会止步不前，难道你想和他们一样，最终沦为平庸吗？”
她皱着眉头，
“可师父是师门最强者，她难道也曾入世又出世么？”
他一愣，
“有的。”
他曾确实感受到她的爱意，
只是后来忽如齑粉般消散，
他也随之被打入绝情潭下。
“你还太小，很多往事并不知晓。”
“但师兄不会骗你，即便是师父，想要取得如今成就，也必得先入世。”
她见他不欲多说，
但能感觉到，
他的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色，
他并没有撒谎。
“既然如此，我便入世又何妨。”
他笑得温柔，
无情宗上的人皆是自小便被带上山，
待道心稳固后，
方可偶尔出山降妖除魔，
但大抵还是久居山上，
几乎不外出。
她心思纯稚，
对外面的世界，
尚且存着好奇，
而好奇，
便是踏入深渊的开始。
“师兄，我今日偷偷下了山。”
他心中一动，
“山下如何？”
他也很多年不曾下过山了，
她皱着眉头，
长了张嘴，
又觉得自己描述不出来，
“山下和山上哪里都不一样。”
“山下的人，高兴很容易，悲伤很容易，愤怒很容易。”
“我进了家店铺，才多看了一会，那老板冲我吼。”
她学那老板样子，
斜着眼睛大声道，
“不买就走开，别挡着生意！”
他嘴角上翘，
这个小师妹，
挺会模仿人。
“我吓了一跳，又觉得奇怪。”
“他店铺那么大，站得下几十人。”
“不过我想许是山下有什么规矩，我若站在那儿别人就不能买了。”
敖宣又被她逗笑，
哪这么多怪想法。
“我随便买了几样，师兄你猜怎么着？”
“那老板突然变得特别热情，还一个劲儿给我推荐东西。”
他笑得温和，
“下次再这样，不用买东西。”
“不过这也不多见，那老板做人不行，生意不会长久的。”
她点点头，
“我就知道，他是坏人。”
“其实我早就怀疑了，但又怕我头回下山，许多尘世规矩不懂。”
“不过师兄说的，肯定是对的。”
他揉了揉她的发顶，
她又道，
“我一出门，手上都是东西，结果没走多远，就有几个人拦着我。”
“说什么我买了这么多东西，怎么不知道分他们一点。”
他眼角一抽，
“你给了？”
她点了点头，
“我给了。”
她观察着他的神色，
“是不是不该给？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但是他们太理直气壮，而且我怕这又是什么约定俗成的规矩……”
“我是不是太蠢了……”
他见她越说越小声，
揉了揉她的发顶，
“这没什么，你不过是缺乏经验，以后你自会懂怎么处理。”
“这就是为什么要入世，你从前的生活太简单了。”
“看来师妹这次下山，收获颇丰。”
她点了点头，
“虽然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但确实是收获颇丰。”
“我还给师兄带了礼物。”
他一愣，
“礼物？”
她从怀里摸出几本书来。
“我去了书肆，师兄无聊时，可以看看书。”
他点头，
于他而言，
岁月难熬，
看点书打发时间，
确是份好礼物。
他仔细瞧了瞧封面，
“定情人、好逑传……师妹买的是？”
她眨了眨眼，
“那书肆老板说，这是他家买得最好的几本书了。”
他点点头，
“师妹有心了。”
他转念，
“师妹看过这几本书么？”
她摇头，
“我不爱看书。”
他笑，
“这不是你平日看的那些功法秘籍。”
“这比那些，要有意思得多。”
她眼神亮了亮，
他把书递给她。
她翻开，
一开始饶有兴致，
看了几眼却越翻越快。
他垂眼，
她看起来，
不甚感兴趣。
“师兄，我怎么看不懂。”
他垂下眼，
“哪里看不懂？”
“春心是什么心？有意是什么意？”
他垂眼一笑，
“师妹有没有过，见到一个人，心跳特别快的感觉？”
她想，
“有，我见到长老的时候，心跳就特别快。”
他一愣，
“长老？”
她点头，
“长老特别凶，每次我犯错，都被他责骂。”
他嘴角一抽，
“那是紧张，怕被他骂。”
“你有没有很想见的人？”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点头，
“有。”
他心头窃喜，
“谁？”
“你。”
他一愣，
“我？”
她点头，
“每次见到师兄，师兄都教我好多东西，我有什么烦恼，师兄也都能为我解惑。”
他闭了闭眼，
所以她想见他，
是因为有利可图，
这家伙果然没开窍，
不过不急于一时，
她尘世间行走，
迟早会中招。
“所以师兄，春心到底是什么心，有意到底是什么意呢？”
他笑得莫测，
“言语不能说清，只有身有体会，才能解其中意。”
“师妹不必急于一时，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师兄，今日我又被骗了，那个小乞儿，其实很有钱。”
“师兄，我今日被人放狗追了，我跑了好远，才想起来自己会法术。”
“师兄，今日我去了家新馆子，这家的菜真好吃，我给你带了。”
“师兄，我现在越来越聪明啦，今日又有人想骗我，我一下就识破了。”
“师兄……”
“师兄……”
他从梦中醒来，
嘴角笑意凝固。
这几日她没来，
不知何事耽搁。
“师兄！”
他猛地回头，
她迈入洞中。
“这几日宗门大考，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偷跑。”
他一愣，
宗门大考，
通过的人，
便可以下山降妖除魔。
“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下山了。”
她满面笑意，
带着几分憧憬，
“这回我要在外面多待一阵子，不用再像之前那样，时刻担心被人发现。”
他喉间一涩，
“师妹，山下危险，还是不要久留为好。”
她摆了摆手，
并不当一回事，
“我不是小孩子了，山下的世界，我比师兄更了解。”
她一顿，
张了张嘴，
“是我忘形了。”
他笑笑，
“师兄还不知道你么。”
她复又轻松起来，
“我就知道，师兄对我最好。”
她叹了口气，
目光透露一丝惋惜，
若是他能同她一起下山就好了。
“师兄，过去这么久了，你的病有没有好一点？”
他读懂了她的目光，
垂下眼温柔地笑笑，
“好多了。”
她眼中的光芒愈盛，
絮絮叨叨说着期许，
“太好了。”
“那我先去探探路，等以后师兄好了，就一起玩遍天下。”
他温柔点头，
“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敖宣没有想到，
她这一去，
足足去了一年，
绝情池水带给他的灼痛，
一日比一日来得更加猛烈。
这就是自作自受吧，
他想。
他想害她，
却终究赔了自己。
“师兄。”
他无限欣喜，
却在看到她失魂落魄的表情时，
涌上深切的不安。
“师妹，不舒服吗？”
她点点头，
又摇摇头，
说不出哪里不舒服，
只静静坐了下来，
望着池水发呆，
“师兄，我这次下山，认识了一个奇怪的人。”
“他总是喜欢欺负我，可是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不顾自己也要救我。”
“跟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变得像山下的人一样。”
“容易生气，容易高兴。”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
她皱眉沉思间，
用手背轻拂水面，
却如触电般缩回手。
“疼。”
电光火石间，
她灵光乍现。
迎着他震惊而忐忑的目光，
低着头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原来如此，这就是情。”
他闭了闭眼，
从前她不开窍，
不管他说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
她也兴致缺缺，
如今他希望她永远不要明白情，
却同样不能如他所愿。
她明白了情，
生出了更多的困惑，
“师父为何这样对师兄？”
“师兄不过是生了情，竟要日夜忍受这般折磨。”
“情本无错，为何要绝？”
他神情冷漠，
“我有错。”
“而如今，你犯了一样的错。”
“我如今已经明白，师父说的没有错，只有无情 ，方能成就大道。”
“师妹，别执迷不悟。”
她目露惊骇，
又生出愤怒，
“如今的师兄，才是真的受了污染。”
她转身离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
不知该说些什么挽留。
隔了一年，
他又见到她，
“师妹！”
他忙道歉，
“上次是师兄不对，不该惹你生气。”
“我是太担心你了，才会口不择言。”
她笑得如从前一般，
“我知道的。”
“你是我师兄，一直以来，你对我最好，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只是上次我回去后，师门又给我派了任务，我只能马上下山。”
他点点头，
又有些担忧道，
“师妹这次下山，去见那个人了？”
她点头，
“见了。”
他心下一沉，
果然。
“师兄，我打算离开了。”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离开？”
“你要去哪儿？”
她道，
“我要叛出宗门，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
他目光摇动，
她紧接着道，
“临别之际，唯有一物，相赠师兄。”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
“我此次下山，找到了忘川。”
他难以置信，
“忘川？”
“那不是一个传说吗？”
她目光坚定，
“传说是真的。”
“我亲眼见到有人饮下忘川水，忘却前尘往事。”
“不仅如此，那人还说，其实不少修道之人都偷偷饮用过忘川水，他们才能做到太上忘情。”
她倏尔转身，
“明日师父便会出关，她若出关，我要叛逃，必有一战。”
“我得在今日下山。”
“师兄若真的愿意忘情，饮下这忘川水，绝情潭便再也困不住师兄。”
她语带哽咽，
“相逢好，别离难。”
“若有来日，盼复相见。”
他呆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来日，
若这忘川水是真的，
那他喝下之后，
他们还能有来日么？
他苦笑，
难道要他从此忘却前尘，
一无所知，
像个傻子似的辗转人世间，
若再遇上她，
还得被拉去参加她的婚宴么，
他拿起那瓶子，
将里面的水缓缓倒入绝情潭中，
忘川水、绝情潭，
这世上最残忍的两样东西，
混在一起最是相配，
他恍惚间突觉不对，
那日夜折磨他的苦痛竟微有减轻，
而且随时间愈发明显，
他面上露出狂喜的神色。
无情宗上地动山摇，
山峰破开一个口子，
一条巨龙腾空而起，
径直飞向远处。
“敖宣！”
“妖龙竟然跑了！”
众人抬首远望，
一片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一道声音不知何处传来，
如洪钟般传入各人耳中。
“恭迎宗主出关！”
云遥期一袭白衣，
目光莫名望着远去飞龙，
“那是？”
旁边的长老忙道，
“他曾是我的弟子，犯了戒被我镇压在绝情潭下。”
“这次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能逃出绝情潭。”
云遥期皱眉道，
“通知阿晶，即刻下山，追捕妖龙。”
旁边的长老一愣，
痛心疾首道，
“阿晶昨日已叛逃了。”
“想是早有叛逃之心，又知道您今日出关，才抢在昨日叛逃。”
云瑶期眉头微皱，
又一个不成器的，
奇怪，
为什么是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