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琢明白了。
饮下去,他会把之前不好的记忆统统忘记,真正的成为一个傻子。
一个追着玄轻跑的傻子。
只要他们没有达成目的,自己也绝无解脱之日。
一次、两次、三次。
自己一人之力如何抵抗得了漫天仙神。
兰琢倦了。
他疲于分辨周围人的虚情假意。
又或许根本没有片刻真心,他这一生是毫无意义的。
兰琢身心震荡,那颗道心已经隐隐出现碎裂。
他不相信自己一身修为是真实存在的。
他不相信自己遇到的任何人、这二十年来的所有际遇。
他所修的道是真的道吗?
他手里握的剑是真的剑吗?
兰琢颤抖着,给不了自己一个真切答案。
云锦贴心地为他搅拌着汤药,动作小心细致,连往里面加佐料的小动作也并不避讳。
他的表情温柔和善,像过去每一次一样。
“喝吧,阿琢,和过去每一次一样,只要喝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兰琢发觉自己迟钝至此!
他为何会与云锦一见如故?云锦为何对自己受过什么伤了如指掌?云锦此时此刻说的话为何与自己师父见愁真人一模一样?
兰琢有一个猜测。
但他不敢说出来。
他怕一说出来,这件事便是真的了。
他还留有一丝希望,凡间的亲人师友们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比起落霞谷的那帮人如梦一般消散,再也寻不见踪迹更可怕的便是……那些痕迹还在,但你凑近一看,却早已腐烂。
兰琢心里的痛愈演愈烈,他心头的那颗金丹的裂缝如蛛网一般迅速扩散。
兰琢强压下情绪。
他连怀念都没有可以怀念的了。
最后一丝甜,他最后一场可以让他安睡的好梦都破碎了。
山洞中,那句对话突兀的对白跳进了他的脑子里。
“一个出身、经历、容貌都被安排妥当的东西,不过是个提线木偶罢了。”
兰琢大口呼吸着,想要稍稍缓解一下心头的痛。
云锦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药碗,想要查看兰琢现在的情况。
兰琢拍开对方欲探上自己手腕的手,退开几步。
云锦知道兰琢此时魂魄不稳,因此必须尽快饮下自己特配的丹药。
“阿琢,你别犟了。你把药吃了一切都好了。”
兰琢笑着笑着,嘴角溢出血来,整个人看上去如狂风暴雪中勉强支撑不倒的红梅。
“师父,真的会好吗?”
云锦一懵,手上的汤药掉下来碎裂,倒得满地都是。
他立刻低头打扫,假装没有听清。
兰琢不顾,他继续问:“师父,这么多年来,落霞谷发生的一切……你教我的那些道理,也只是一场戏吗?”
云锦自觉无力招架,他已经在搬救兵了,此时他只能尽力安抚。
“阿琢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胡话。但是你只需要相信我,我从未让你出过事,这些年你被我丹药调理得……”
云锦咬住舌尖。
他说错话了。
兰琢却没有什么震惊之色。太过哀痛,所有其他情绪都只能退避。
兰琢又笑了,他把脸上的血都擦掉。
他道:“我当然相信。你把玄轻喊过来,我要和他说话,说完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云锦做不了这个主。
云锦现在要让兰琢喝的酒不是一般的酒,里面下了情蛊。
天命那边会让玄轻和净尘饮下,而自己则搞定兰琢。
现在天上能打的神仙都忙着压制魔境暴乱,而剩下那些……则是跟着诸天星君想着推迟应劫日的方法。
时日不多,便只有时日不多的解法。
这是云锦能想出的最快速、一了百了的方法。
兰琢必须要喝。
云锦心一横,决定来硬的。
可是兰琢岂能没有防备,他那柄剑已经放在了自己喉间。
他的道心摇摇欲坠,手也跟着颤抖,在雪白的脖颈上划出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
云锦没办法,他退了又退,一直退到门口。
“唉,你这是何苦。你明知道,你死了我们也会把你从地府抓回来。”
兰琢语气淡淡:“如若我自爆金丹,那我的魂魄碎成千百片,还能找回来吗?”
云锦急了,正在此刻,一道浑浊的声音挡在了他前面。
“小友冷静。”
云锦回头一看,是天命到了。
天命一挥手,云锦低头退下了。
兰琢第一次直视着这个天界最高的存在,连玄轻和净尘都得听从的那一人。
兰琢惊异地发现,出现在眼前的人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娃娃。
从外貌上来说,天命看上去只有五六岁,一双眼眸更是不谙世事。
天命一开口,语气却是老成。
“此事是天界对不住你。但只要你配合我们,我向你保证,未来三生你都会是荣华富贵的好命。”
兰琢颓然地退后几步。
“那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这辈子被你们安排了飞升的神仙命,我做得便快活吗?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感恩戴德。”
天命坐下,小小的身躯却丝毫没有削减他的气场。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还有’我‘吗?”兰琢手里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捂着脸。
“我想要结束这一切。”
再抬起脸时,他的眼神无比坚定。
天命不紧不慢,那张稚嫩的脸上冒出这样坚定的神色多少有点违和。
“好,你尽可以死,但你要先看着劫至神殒、人间大乱、生灵涂炭,这之后你才能死。”
兰琢闭口不言。
天命已将他推演见到的人间末日重现到了兰琢的识海。
“若你也日日能看到这般景象,我相信你也什么都做得出来。若牺牲一个你,便能阻止这一切,我相信这是皆大欢喜。”
“你若还想看,我可以带你下凡,那里已经差不多如此了。只因为你想要知道你是谁,每分每秒都有很多人死去。”
天命这样直白。
兰琢那颗本已破碎的道心却又歪歪扭扭地拼凑回去了。
他自嘲一笑。
兰琢认命了。
他不接受自己的全部人生都是一场骗局,他不接受自己被人利用骗去送死,他本想鱼死网破一了百了。
自爆金丹之后,他的魂魄破碎,再怎么修复也不是原来的他了。
可是看到那幕情景,他发现自己根深蒂固的不忍之心又占据了上风。
他想起自己修无情道前,最初接触的道便是不忍。
那颗不忍心,让他最初踏上修仙路。
兜兜转转那么多事,自己仍旧抛却不了。
他不忍。
兰琢心想,自己不是替玄轻和净尘死,而是替那许许多多如自己一般任人摆布的普通人死。
说着,他把云锦留在桌上的另一碗汤药一饮而尽。
饮罢,他将酒碗摔碎,侧身看着天命,神色凄然而又凌厉。
兰琢道:“此刻,我倒庆幸我是个假神仙了。那我还能有来世、若等到来世,我定要杀回这天上,把要向你们这些名不副实的神仙讨回公道。”
天命也笑了。
兰琢感觉钻心的疼痛再度袭来,他的脑子里被钻入了许许多多他控制不住的想法。
那颗心剧烈膨胀着,整个人也变得十分轻盈。
兰琢听见自己用恶心的声音道:“我知道要去哪了。”
说着,他自顾自推门出去。
魔境大乱,灵气四散。原本压境的玲珑塔已经四分五裂。
玄轻的铠甲已经碎裂,他身侧的石头被一层层血染得发黑,石头上搁着已经空了的一只酒碗。
玄轻擦了擦嘴角,看向天堑那头惨状不相上下的净尘。
“天命的酒,你怎么不喝?”
净尘头也不回。
“我不需要酒壮怂人胆。”
玄轻和净尘都战乏了,由于天劫星的影响,也可能是因为三界已乱,人妖都不再需要信仰,总之,他们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力量越来越弱。可以说,这是千百年来他们最接近飞升前的样子,但其实这样说也夸大了。
灵力枯竭,他们比凡人而脆弱。
净尘毫不怀疑他和净尘至少会有一人死在今天,没有明天的那种死。
他们试过了,神仙血肉也修复不了玲珑塔。
只要玲珑塔能重新矗立,划分阴阳妖魔秩序,那么一切都有机会。
可他们毫无办法。
昆仑有玲珑珠是玄轻随口诓骗的。
玄轻看着净尘,思索着这家伙能不能比自己先死,或许事情能有不一样的变数。
可下一刻,他右手一软,手里长枪差点脱手。
他脑子忽冷忽热,残存的法力在身躯之中横冲直撞。
他正思考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玄轻脑子更热。
他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放得很慢。
玄轻看着那纯净如云的瘦弱身影,划破手腕,顿时鲜血四溅,将与他们缠斗着的妖邪吸引走大半。
玄轻见到一个妖邪白骨森森的五指掏向了兰琢的胸膛。
玄轻的视野一片猩红,让他的反应变得更慢。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明明分辨不出这到底是真是假,但还是下意识抬手说不。
……
那只手若能直直地穿过我的胸膛,我想我是会放声大笑的。
可,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情劫难渡,渡不过去便是魂飞魄散。
我握着净尘的手,眼眶泪水涟涟。
情蛊操纵下,我对净尘充满了爱意,我心想,他不是一个很坏的人。
他从魇之地将我救出去,又将我从魔神殿放跑……再往前想,他不断说难听话,恐怕也不是真的只是讨厌我。
我第一次觉得他那样好看,第一次觉得和他能多待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那白骨掏走了他的魂丹,金色魂丹飞到了半空,那可是经过几百道天雷锤炼都没有破碎的坚硬神心。
“为什么?”
“于情于理死的都该是我。”净尘在兰琢怀里,笑得没有一丝痛苦。
兰琢不懂这个笑,在脸上那颗泪珠滴落下去的那一刻,他看着手心冰凉的泪珠。
兰琢听见自己追问:“你是因为情蛊……所以……”
再无下文。
兰琢困惑地看着天上乌云散去、星光大亮。半空中的勇武战神伸长了双臂,那灵力从四面八方涌入。
那战神捻起指尖那颗失去所有光泽,看上去温润晶莹的魂丹。
“玲珑珠,好东西。它能吸收所有妖邪之气,让天地重回澄澈。你们闹够了,该回到永无天日的黑暗里去了。”
兰琢还在摸掌心的那颗泪。
他心想,自己为什么哭?天下马上要恢复太平了,自己在为谁哭?
第二颗眼泪还未落下,他却忘了自己在为谁伤心。
写了很久,写了又改,还是不太满意。
虽然最终成品和自己脑子里的很不一样,但是好歹还是完成了……
如果一直自我怀疑,那么故事完成度永远是零,现在哪怕是只拿了十分也比那好。
故事未完,还有几章。
感谢包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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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兰·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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