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神仙，有什么好？
净尘知道情劫将会落在自己身上时，并没有多少慌张。
他就像听闻了“明日会下雨”一样，从从容容地离去，并没有在他心上压上任何重量。
流血、受伤甚至会死去，并没有能够激发他一点点的心情起伏，若要较真的话。
他其实是有期待的。
他做神仙的年月太久，久到已经不记得作为一个普通人畏惧、疼痛的心情。
但那种摆脱不了的疲惫感缠绕着自己。
净尘心想，或许这也是情劫落在自己身上的缘由。
哪怕他表面装得如何不动声色，他内心的绝望瞒不过天，瞒不过命。
天命说，在想到解决办法之前，他与玄轻绝不能见面。
净尘依旧兴致缺缺。
他对那个离经叛道的魔神没有什么兴趣，只觉得他折腾来折腾去，入了魔又转为仙，这日子每天过得鸡飞狗跳。
聒噪、污浊。
他与玄轻匆匆见过几面，也能从那轻飘飘扫过的视线中觉察对方对自己的看法。
无聊透顶、虚伪。
两个人如果能在千百年来，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那么现在要让他们产生些别的情愫，那更是不可能。
因此净尘觉得天命的吩咐实属多此一举。
但净尘还是配合着。
没有别的原因，他不信天、也不信命。
直到后来姻缘神君兴致冲冲地把他们聚齐，说自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净尘听着那个所谓绝妙办法，不由得感叹荒唐。
但是天命和玄轻喜欢。
净尘对此不置一词。
后来姻缘神君和净尘促膝长谈，想要知道净尘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净尘想不出。他未曾动过什么心，硬要提及，那可能是飞升后金光加身的自己，那一刻，最心动。
姻缘神君问了许多，最后沉默着下了结论。
“净尘神君，你是个自恋的人。你只欣赏自己，你的眼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别人。”
净尘更是未置可否。
再后来，所有人都会有意无意地提起天劫一事。
净尘对那些掩饰紧张的面容十分熟悉，神仙也希望有个依靠，希望有人能给他们肯定答复，本质上，和地上的信徒并无两样。
于是净尘答。
“当然不会，我定会倾尽全力保天下太平、保三界无恙。”
但那沉默的倒计时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直到天界好些神仙下了凡，净尘才知道那个办法并未被搁浅，那个他们命定中会结缘的人已经被推上了那条路。
净尘一开始并不感兴趣，但耐不住很多人在他面前提。
来的最多的是姻缘神君座下的殷六小仙。
此人心眼太多，净尘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净尘将他送来的“兰琢成长碎片”通通当垃圾一样销毁了。
唯有一次，他不小心把那东西打翻，一缕轻烟飘到空中，两个人影冒了出来。
那是一个半大的小孩儿，他手握竹剑，小短腿迈得十分费力才跟上了前面那个白胡道长。
他跑了好几步，没几步又停下，恋恋不舍转身看着家的方向，默不作声抹了把眼泪。
前面的道长见状怒目看他：“兰琢，你不想修仙练剑了吗？”
兰琢把眼泪憋了回去：“不、不，我想的，我喜欢剑，我也想当神仙。”话音未落，他憋出了一个大鼻涕泡。
净尘发觉自己竟然勾起嘴角看笑了。
他一挥手，那段东西消散不见。
净尘不知道自己在笑谁，是在笑那个天真的小少年，还是在笑当时几乎如出一辙的自己。
姻缘神君他们办事还真不牢靠，真就一模一样套了自己的身世模板。
净尘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情绪，其实他仍旧不太在乎，漫长岁月搓磨了个性。
他已不记得自己鲜衣怒马剑指苍天的感觉。
只是，他很想知道此时那个冒着鼻涕泡的小少年是什么情绪。
在他下定决心背着小小行囊跟着陌生道长离开时，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会一鸣惊人、得道升天的吗？
哪怕有再多相似的经历，那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净尘去看了几次兰琢，那小孩天赋并没有自己高，但是药仙云锦那么多仙丹堆砌着，即使内部根骨不行，他们也能让兰琢前路坦荡。
净尘并没有参与到兰琢的生活中，他知道后者身边密密麻麻的都是眼线。
只是偶尔他办事路过，遥遥望上一眼。
那小娃娃很快长成了少年，他深信不疑着自己的修行天赋。
净尘知道他去探过自己探过的陵山秘境，曾为民除害平那不鸣之事，下一步，他本该问道众门夯实其道。
只是一模一样的土种不出两朵一模一样的花。
兰琢他没有像自己一样活得倨傲潇洒，反而他小心翼翼瞻前顾后。
兰琢怀疑自己的道，这件事只有净尘看出来了。
那一日，他看见兰琢奋不顾身挡在凡人面前，明明是毅然赴死，但身子仍旧不住颤抖。
净尘在那一刻才突然发觉，这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畏惧之心，有自己的喜好向往，他不该就那样死。
强者自然应该庇佑弱者。
净尘出手救了他，他自认天下苍生都在他的庇佑之下。
兰琢也是其中之一，他不想让他就这样死去。
于是他撕了殷六给自己写好的故事，再也不靠近兰琢半步。
最后一次见面，净尘让兰琢转修无情道。
若兰琢真的能无情道成，便是他个人的造化，谁也奈何不了他。
若是不成……合该有此一劫。
再后来，净尘几乎将他抛在脑后。天地之大，每个人头顶都悬着自己的劫。
可太阳仍旧会照常升起，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什么。
为了能够苟活下去，日日担惊受怕不择手段，这才是真正的死期将至。
那日净尘在席上见兰琢，净尘心里难免是有失望的
轰轰烈烈死在雷劫也好，那起码是为自己死。
净尘想，自己才是真正的冷心冷肺。
明明是想对他好，是想让他能够活下去，可说出来的话却言不由衷。
净尘不会说好听的话。
他以前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但他渐渐发觉，这其实是个特别特别大的问题。
世人常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是，你什么都不表露，你又要人如何知晓你的心。
旁人做得舒心、说得好听，你又要如何剖开对方的皮囊，看看里面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净尘不怪兰琢对自己的厌恶。
他越恨自己，情劫一事便越牵扯不上他。
净尘时而也会无可奈何，因为我有我的道，兰琢也有自己的道，他不会因为旁人如何就改变己心。
净尘欣赏这点，却又痛恨这一点。
一切的一切，似乎只剩一个无可奈何的结局。
净尘与天命吵了一架，就在他公然提出要将兰琢打下凡间之后。
天命不允许此事发生，但是他又没有办法强迫净尘不做此事。
天命问：“一人之命更重，还是千万人？”
净尘给了一个答案。
“那要看是何人。”
天命气急，给了净尘一掌，将他的伤口震裂，二人再未说过话。
天命知道，除非将净尘杀掉，否则绝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而净尘也知道，天命有很多办法，即使自己现在就将兰琢送回凡间，自己也不能护佑他后半生。
当一个招摇的众矢之的，净尘也渐渐做惯了。
只是他也想不到，兰琢竟然已对玄轻情深至此，不需要别人强逼，他情愿为玄轻赴死。
净尘已无话可说。
满盘皆输的从来不是自己，他为何要失望呢？
但他仍将溯命丸给了兰琢。
不为别的，只为兰琢将自己一路带回尘凡殿，让自己没有暴尸荒野。
那溯命丸能抵御三次致命伤，将那伤害转嫁给自己。
净尘在灵潭硬挨了三道伤。
等到他身体灵力平息下来，再无其他波动之时，他已知晓了答案。
不该如此。
着实不该如此。
……
云锦来为我看过病，他说我外伤都已痊愈，可心有顽疾。
我一笑置之。
姻缘神君也几次三番来骚扰我，他说我这是动了真心真情。
我不理睬。
他告诉我兰琢并没有死，我冷笑着说不如让他死个痛快。
姻缘神君一时因我语塞，一下忘了来意。
“你真不想再看见兰琢吗？”
我一点反应也没有，是真正的铁石心肠。
“我为何要见一具残破的尸体，若真要见了，我定要毁尸灭迹，好叫他早日轮回。”
姻缘神君最后摇头离开：“我本来还以为你对兰琢心有流连，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每个人生来都是会死的。而兰琢死过一次了，，你既然喜欢他，又何必从中作梗，让他早日完成自己的宿命，才能早做了结。”
我不睬：“每个人都是会死的，那这情劫也是我的宿命。”
我并不是在嘴硬。
只是见他连死了都这般不得安息，觉得兰琢十分可怜。
知道兰琢的尸身被保存在昆仑，我也没有去见过一次。
没有这个必要。
但是玄轻想见我。
玄轻每日都会出入那个山洞，如何起死回生都是他的主意。
魔界禁术，神仙却用得极好，也是荒唐。
玄轻对着我，撕去伪装：“不过是博大家一笑的东西。”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玩物。”
“你现在倒是光明磊落，我记得天命召我们二人商量之时，你可是一句话都没有反驳。甚至还常常下凡去偷看这个未来的小新娘，我以为你迫不及待。”
玄轻他一针见血，叫我无法反驳。
“既然不想要这个替死鬼，又为何不公然和天命叫板。承认吧，你与我并没有不同。
你现在后悔了也没有用，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他迟早是要死的。”
“而你身为一个神还真能喜欢上这样的东西，更是可笑至极哈哈哈哈哈。”
我想，我的确是可笑。
都到这份上了，我却还是希望兰琢能自由地过一天自己的日子。
我厌倦了，但对他而言，这世间应当是有值得等待的。
要说最神仙有什么好，那便是……神仙死了便是死了，魂飞魄散后再无人记得。
痛苦余恨、爱恋恩德统统一笔勾销。
我想他不记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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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净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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