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焱是个吝啬的人,说起情话来惜字如金,偶尔漏出那么一两句,哄得汲清欢天喜地。
眼看上班要迟到,秋焱软硬兼施,汲清这才恋恋不舍地和他道别。在挂断电话前一秒,汲清呵了口气,腻腻歪歪叫了声“哥哥”。
带着笑意的枕头风通过耳机搔动秋焱的耳膜,心也跟着痒起来。医院电梯里十分拥挤,他抬手挡住嘴,生怕别人瞧见自己对着空气傻笑。
手机再次振动,是山口骏来电。秋焱在电梯里不方便接,打算出去再回,然而对方一通接着一通地打,似乎有什么急事。
秋焱有些不好的预感,还没到设备科楼层就提前走出电梯,接通电话问道:“怎么了,这样着急。”
“小秋先生,大事不好!”山口骏咋咋呼呼地说,“Robert丢了!”
Robert的航班两小时前已经抵达,但山口骏直到现在都没等到人,Teams状态也显示离线。他意识到不对劲,赶紧给秋焱通风报信。
一个身强力壮智力正常的成年男人在旅途中走失的概率极小,秋焱猜测,Robert很有可能临时变卦,根本就没坐上飞往东京的航班。
“我有Robert的私人号码,先给他打个电话试试。”秋焱的头隐隐作痛,对山口骏说,“我没收到他发来的请假通知,你联系一下分公司和总部的项目经理,看看他们有没有收到什么消息。”
“好的,我马上联系。”大活人凭空消失,山口骏哪见过这阵仗,吓得差点拨110报警,“可千万别出啥事。”
“他不会有事,应该就是单纯不想来,放我们鸽子。”秋焱怕山口骏胡思乱想,宽慰道,“客户这边有我顶着,别担心。”
国际漫游费异常昂贵,每分钟通话将近三加币。秋焱顾不上精打细算,直接给Robert拨了过去,许久后对方终于接通,哈欠连天。
人还全须全尾地活着,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在大洋彼岸睡得正香。
猜测被坐实,秋焱太阳穴突突直跳,烦躁地扯开领带,垂下头死死攥住刘海,气得说不出话。
他有理由兴师问罪,脑子里却乱哄哄组织不成语言,手抖得厉害,不小心将手机摔在地上,磕碎了屏幕一角。
他心里清楚,不该为不值得的人生气,但就是控制不住。积压数月的情绪终于爆发,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丁点快乐顷刻间灰飞烟灭。
路过的护士见秋焱脸色苍白,额角冒冷汗,连忙问他哪里不舒服。
“惊恐发作…很久没有过了。”秋焱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摇了摇头,“麻烦你,能不能帮我倒杯水。”
护士跑去饮水机接水,手机里的Robert没吭气,嗤嗤地笑了几声后挂断电话。秋焱再回拨过去,已经提示关机。
“您得看医生,”护士把水递过去,用不熟练的英语说,“先排查器质性病变,再决定是否需要服用抗焦虑的药。”
“谢谢,我没事。”秋焱调整呼吸,心率逐渐恢复正常。他把手机装回口袋,从椅子上站起身,虚弱地对护士说:“我在七层的设备科工作,如果还是觉得不舒服,会去找医生的。”
秋焱执意如此,护士劝不动,放下助人情结,嘟嘟囔囔地离开。
片刻后山口骏发来消息,Robert在美东时间下午三点向部门经理打了辞呈,表示无法适应现在的工作压力,希望立刻离职。HR注销了他的工号,人已经收拾东西走了。
秋焱不理解。提交完辞呈,至少得花两个星期做工作交接,才能正式离职,直接撂挑子不干,算什么道理。
微信弹出通话邀请,是梁茜来电。梁茜为了Robert的突然离职加班到九点,半夜被山口骏一通电话叫醒,才惊觉秋焱对此事还毫不知情。
“无法适应工作压力只是借口。”梁茜没好气地说,“他跳槽去对手企业,早就接下了人家的offer,瞒到节骨眼上才说。按照规定,他递交辞呈以后必须立刻滚蛋,公司还得额外付他两个星期薪水。”
秋焱心烦意乱,无暇附和梁茜的抱怨。他把手中纸杯揉皱,烦躁地扔进垃圾桶。
Robert卷铺盖走人,给秋焱撇下了几乎无法收场的烂摊子。客户还在楼上等他解决问题,他却被逼进死胡同,黔驴技穷。
保住项目才能保住工作,当晚秋焱又没合眼,想尽办法寻找解决方案。天快亮时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猛然感到鼻子一酸,几滴血落进水池里,鲜红刺眼。
这可不是啥好兆头。果不其然,书桌上的电脑铃声大作,有人找他。
秋焱抽了张面巾纸把血擦掉,接通视频电话。来电人是项目组的同事Madeline,也是他入职后的第一位带教师父,认识得比Kimberly还早。
年初接手这个项目时,秋焱天真地以为和老熟人共事能轻松些。孰料时过境迁,Madeline虽说不像别的老油条那样给秋焱使绊子,但论起消极怠工隔岸观火,总有她的份。
职场上不论情分,各凭本事,秋焱从不妄想和同事成为朋友。可毕竟相识一场,落井下石未免太不地道。
Madeline打视频来,秋焱下意识认为没好事。熬了两宿没睡,再体面的人也顾不上周全,说起话来像吃了枪药,“不至于吧师父,专门打个电话来看我的笑话。如果我混不下去了,你们是不是还要在公司门口拉横幅开香槟?”
平日里秋焱非常随和,哪怕动怒也只是蹙起眉头,不会高声说话,更不会阴阳怪气。旁人都当他天生性子好,实则不然,他只是能忍。
Madeline第一次见秋焱发火,却毫不意外——身为项目组领导却毫无地位,被老员工孤立当软柿子捏,日久天长,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职场冷暴力能把活生生的人逼疯。Madeline想不明白,秋焱已经被针对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还能咬着牙不提离职。
“Alfred,你先冷静。”Madeline坐在公司的隔音会议室里,仍把声音压得很低,“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我想帮帮你。”
秋焱有点想笑,麻木地说:“不需要,谢谢,来不及了。”
Madeline没接话,而是给秋焱分享了一条领英名片。这个人是日本分公司的行政文员,二零二一年入职,此前的工作履历完全空白,像是被刻意删除掉的。
“高桥原来是总部的研发工程师,主攻传感器方向,”Madeline说,“他是我二十多年的老同事,技术很好,或许能帮你的忙。”
秋焱盯着高桥的领英主页琢磨半天,问道:“既然他是工程师,为什么转岗去做了行政?”
Madeline六十岁,只想安稳熬到退休,不愿意掺乎年轻人的麻烦事。有些话不好明说,为求自保,她委婉地暗示道:“因为他是上一个你。”
...
跨部门调人合作需要手续,秋焱加班加点走完该有的流程,马不停蹄赶到分公司,请这位扫地僧出山。
他预先做好了最坏打算,然而事情远比预想要顺利许多。
高桥健一在离开总部前参与过这款传感器的研发,很快找到症结所在,提出了全新的解决方案。历时三天不眠不休的实验,所有故障都被清除,样机恢复运转。
成功了。
这个月过得坎坷,好在结果遂人心意。正式交工那天晚上,东京下起不大不小的雪,山口骏找了家居酒屋,叫上秋焱和高桥健一开庆功宴。
秋焱自费点了瓶不错的清酒,先给二人斟满,再给自己倒上,说:“要是没有高桥老师帮忙,这个项目根本救不活。我原以为要三顾茅庐才能请动您,想不到您答应得这么爽快。”
“我又不是诸葛亮,普通的小文员而已,哪用得着三顾茅庐。”高桥健一挠了挠斑白的地中海,谦虚地笑笑,“我早看出你是个脸皮薄的人,玩不来死缠烂打那套。与其摆前辈的架子让你难堪,还不如顺手帮了你的忙,权当做件善事。”
秋焱因为脸皮薄,明里暗里吃过不少亏。除了姨妈和汲清以外,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他最致命的缺点。
“总部不好待,上层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你们就是首当其冲的那个。”高桥健一劝他,“这次算挺过去了,以后怎么办。世界很大,年轻人去哪里都能过活,用不着在一棵树上吊死。”
汲清也说过这话,事到如今再听一遍,越琢磨越有道理。
秋焱有本事,在某些人看来,是挤占晋升空间的眼中钉,一次拔不掉就会有第二次。后续的烂事只多不少,再这样提心吊胆下去不是办法。
“现在北美的医药行业不算景气,能有份稳定的工作不容易。我家里有点困难,又没什么积蓄,不敢轻易离职。”秋焱说,“我打算先干着手头的活,再找找别的岗位...至于前面还有什么麻烦等着我,我也没心思乱想,见招拆招吧。”
“骑驴找马不是罪过,公司那样剥削你,你也没必要对它太忠诚。”高桥健一提起酒杯,和两个年轻人碰了碰,“不过基本道德还是得有,不能像Robert那样两头吃。”
吐槽糟心同事简直乐趣无穷,三人相视而笑,转移话题不再聊工作,热热闹闹干完了好几瓶清酒。
秋焱醉得云里雾里,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的酒店,进屋倒头就睡,连衣服也没换。他结结实实地睡了八个钟头,醒来时竟然没感到头疼,反而非常舒服。
昨天他想明白了很多事,心里的包袱一旦卸下,连身体都跟着轻松起来。
藏青色的西装上沾满酒气,没法再穿。今天不用工作,秋焱准备把衣服送去干洗,整理时发现口袋里多了串来路不明的铜钥匙。
床头的手机适时响起,是高桥健一发来的消息,解释钥匙的来由——昨晚酒桌上闲聊,秋焱得知高桥健一老家在北海道,便提起自己想和爱人去小樽滑雪。高桥健一家的老宅距离天狗山滑雪场半小时车程,现在开成了民宿,上一波客人刚走,下一波客人三天后才来。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借给秋焱短住。
“我的天。”
秋焱喝断片,对此毫无印象,攥着钥匙犯起头痛。
真是一个敢借,一个敢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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