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越澧官场发生了很多事。
名声一向很好的傅司监被清算旧账,一件件骇人听闻的事情披露出来,戳破了他仁义慈心的表皮,让百姓看到了他败絮其中的内里,尤其是几年来利用天灾中饱私囊甚至豢养私兵,足以让他从万人敬仰变成万民唾弃。
拔出萝卜带出泥,傅旻的事牵扯出来不少天户司的腌臜旧案,一桩桩摆上了刑律司案头,天户司迎来了大清洗。
至于天户司空出来的那些位置,君主发了令,将于节后同春闱一起,另设课目,公开招人,原先由傅旻牢牢控制的天户司终于向平民敞开了大门。
君主的风评在这半年里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
在百姓眼里看来,君主顾及当年傅旻的帮扶之功,是重情重义,甚至容忍了他在民间用君主的名声为自己当垫脚石的行为,属实仁至义尽。
后因为连年的天灾问题触及到君主以民为本的底线,所以不得已出手查办,甚至为了民生福祉,亲自修订了墨夫人的手札,著书发给民间,还开设讲堂,给了平民进入天户司的机会,属实是为百姓着想且不在意虚名的明君。
而整件事里,官场中人皆知这半年来起到至关作用的实际上是那位新上任的天机使沈大人,可沈大人平日里接人待物温温和和、平易近人,除了一开始非要去修那镇方鼎劳民伤财,别的事上倒让人挑不出错。
但百姓对于这位沈大人却知之甚少,只有那镇方鼎能看出来此人十分好面子,好面子到让君主自掏腰包,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可圈可点的事能说出来。
可这天户司最终落到了他的手里。
等一切尘埃落定,有心人想借着过年的机会,去天户司或者天机处登门拜访一下这位沈大人,可两处都寻不见人,天户司值守的侍卫偷偷告诉来人:“您不知道吗?沈大人,平日里是住宫里,所以没有府邸。”
这让来人震惊不已。
竟然是直接住到宫里去?!
那……他联想到之前君上自掏腰包满足其重修镇方鼎的要求,再加上君上后宫一直空虚的现状,一个大不敬的想法不由分说地冒了头——
这……该不会这沈大人和君上,有什么断袖之谊?
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是少数,但还未扩散开去,仅是被压在了那些私密酒局的会谈猜测之中。
大年三十。
银桂指挥着其他人将饭菜撤下去,沈黎酒足饭饱地打了个嗝,然后没个正行地往榻上就要靠,被闻煜明拉了起来。
“别吃饱了就躺,去赏雪。”
沈黎扁扁嘴,但还是乖乖地被拉起来,银桂递过来了大氅,闻煜明亲手给沈黎披上,又系好带子,银桂在一旁看得已经见怪不怪了,一向冷心冷情的君上只有在面对沈大人时才会有这般耐心和细心。
他想起那些流言,心里又觉得不单单是龙阳之好那么简单。
两人从没有同过床也没有什么旖旎出格的行为,但银桂能感觉出来两人之间涌动的那些微妙的、默契的气氛,这种气氛里夹杂着暧昧和随性。
君上对沈大人细心呵护百般信任和纵容,只会在面对沈大人的时候露出那种真挚的、发自内心的放松和轻柔。
而在外面总是谦和儒雅的沈大人在君上面前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孩子气的一面,肆无忌惮地地撒娇和争辩,似乎从来不担心君上会翻脸怪罪于他。
有些像兄弟,可又不那么像兄弟。
银桂感觉自己想不通,也不明白,但自从沈大人来了,君上看起来更像是个活人,这总是好的。
沈黎被闻煜明带着走两步便开始蹲地上搓雪球,闻煜明就这么在一旁看着,偶尔点评一下沈黎搓的雪球哪枚和哪枚不圆、哪枚看起来要散。
然后时不时就要叫沈黎起来,伸手把他那冻红的指尖攥住,用自己的体温帮他回暖。
“差不多了吧,”闻煜明看了眼那些雪球,“消食了没有?回去吧。”
沈黎吸了吸鼻子,摇头:“还不太够。”
闻煜明看着那四十枚在他的标准里堪称完美的雪球,问道:“还差多少个?”
“十五个。”
闻煜明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五十五这个总数,但是看着沈黎冻得发红的鼻尖,他给银桂使了个眼色。
银桂便去着人端来了汤婆子,还有一个纸袋。
沈黎接过汤婆子,闻煜明把纸袋塞给他,没什么语气地说道:“你是客人,都给你。”
沈黎愣了一下,这句话突兀,但似曾相识,等他打开那纸袋子后,才发现是满满一袋春荷糖。
沈黎哭笑不得,这不是当年在若良秋盘的时候,他为了让黄成发误以为他很穷,所以故意分糖时和子礼哥哥说的话嘛,这么一句话子礼哥哥竟然能记到现在。
闻煜明说完这句话后,也不看沈黎什么表情,便俯身帮沈黎搓剩下的雪球。
银桂顿时大骇,君主哪里能做这种事?他要上去帮忙,却被沈黎拉住。
沈黎对银桂摇了摇头,银桂那忐忑的心便放下些许。
闻煜明以极其认真的态度搓完了剩下的十五个雪球,沈黎又捧着汤婆子含着春荷糖指指点点:“这个放那里,那里,哎呀有点偏,往左来点。”
看得银桂已经从心惊胆战变得麻木习惯——反正是沈大人,君上怎么都愿意包容。
“可以啦,大功告成,辛苦子礼哥哥!”
沈黎笑眯眯地跑到雪球阵中央的闻煜明旁边,给他塞了一块春荷糖,然后又将手里的汤婆子递到闻煜明手中,自己则在外面捂着他的手。
闻煜明手心里是温热的汤婆子,手背上是沈黎热热的爪子,他低着头,沈黎的脸堆在大氅的绒毛滚边里,眼睛还是和之前一样的大。
沈黎微微踮脚,距离骤然拉近让闻煜明的手紧了一瞬,心跳漏了一拍。
但沈黎却在一个恰好的距离停住,对他神秘地笑了一下:“子礼哥哥,我送你一个新年礼物。”
闻煜明感觉到喉咙有些发干,说出的话带了几分喑哑:“什么礼物?”
“咻——啪!”
城外一束烟火冲上了天空,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
快到子时了。
沈黎的手慢慢摊开,闻煜明看到了他手上游动的阵线,不知道什么时候绘制的阵法从手上有形的线条化作无形的光芒往外延伸,落到地上,溅起没有温度的白色光芒,那些光芒散落到雪球之上,让雪球亮起,从中又像一个个小的花火一般冒出光点。
银桂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所谓的阵法阵术,可那都是他们这些普通人很少能接触到的,如今这白色的光阵展现出的火树银花比天空中的烟火还要美丽。
但这还没结束。
一颗颗雪球在光点之中缓缓升空,在半空中停住,在一瞬间四散而开,又在一刹那之间瞬间集结,于二人的上方绽开出了一朵巨大的、形似莲花一般的东西。
接着,莲花的光影缓缓消失,那几枚透明的珠子在空中浮动,慢慢降落。
沈黎伸出手,那些珠子像有生命一般落入到了他的手中。
他将它们捧到闻煜明的面前:“新年吉乐,子礼哥哥。”
闻煜明看着那捧珠子,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五十五枚琉璃珠,带着各种各样霆霄花的琉璃珠。
“这是这些年来我采到的霆霄花做的琉璃珠,”沈黎罕见地有些不好意思,“我的手艺比不得墨夫人,只能尽量一年多做几个,挑出来那些还入得了眼的,好的时候能有□□枚,不好的时候就只有两三枚,但是,质不够量取胜嘛,子礼哥哥你可不能嫌弃……”
那个雨夜在闻煜明的大脑中渐渐清晰。
“子礼哥哥,我摘到了最漂亮的那朵,和别的都不一样,它有一瓣是金色的!”
“等过两天,我们也可以做琉璃珠啦!”
“等每年我都会做一颗,在过年的时候,让薛城带给李少君,再让李少君带给你,这样以后你仍然每年都能得到一颗琉璃珠!”
“子礼哥哥值得最好的!”
“好舍不得子礼哥哥……”
“我会努力的,努力成为一名天机使。”
“说不定哪天就被老天眷顾了,让我的卜算得个中上……还能有天道法力,嘿嘿,那我就能名正言顺去越澧找你了。”
闻煜明捧着汤婆子的手发抖,他看着面前的青年,沈黎一直在努力践行他少年时的每一句话。
他每年给自己做琉璃珠。
他努力来到了越澧,成为越澧的天机使。
他来到了他的身边。
沈黎一直在践行对他的承诺,那沈黎对他的期待呢?
沈黎没有问当年那朵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摘的霆霄花怎么样了,也把天璇印还给了他。
沈黎…对他有期待吗?
闻煜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子礼哥哥,”沈黎还在说着,“我猜到这个琉璃珠是墨夫人在你生日的时候送你的,但我不想在生日的时候送你过去几年的珠子,所以选择了在过年的时候送,这是新年的礼物,也是为你补上我过去的承诺,可我们现在不在歧阳山了,我拿不到新的霆霄花,所以那个承诺,能不变一丢丢?”
他顿了顿,一副商量的模样笑眯眯地对闻煜明道:“子礼哥哥,从今年开始,我就代替霆霄花琉璃珠,每年给你庆生,好不好?”
“啪嗒”一声,汤婆子掉在地上,闻煜明一把将沈黎拉入了怀里紧紧抱住。
在新年尚未停歇的爆竹声和烟火中,沈黎听到闻煜明说:“好。”
他心满意足地在闻煜明怀里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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