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色朦胧,虚影似的一轮月悬在天穹。
已是黄昏,却仿若侵晓。
玄冥宫内,宫灯煌煌,知微独自走在宫道上,绿丝履鞋踏在石子铺平的路,发出橐橐的声响。
她手提行灯,照眼前的路,烛火的光影因风而倾倒,火苗拉长虚光的影,然后又落定。
一路行至玄冥宫内寺,知微入寺中,走在寺中甬道,寺中烟火袅袅,随深入而可闻喁喁诵经声。
她一路徐行,然后驻步在寺正中的七层浮屠宝塔下。
宝塔高耸而立,塔顶上塔刹凌空,系铁链连接宝塔四角,铁链及宝塔层叠的檐角俱垂挂金铎,在夜风里,铃舌碰撞,当啷作响,从塔顶致塔下,连绵交错。
知微从入寺起就见一位比丘尼站在宝塔阶下,似是有意阻拦她继续前行。
她们彼此行过礼后,那位比丘尼道:“劳施主将供灯人的生辰八字交给贫尼就好。”
塔身高大宽阔,从这一面望去,连通往金堂的路都看不见,知微从比丘尼的言行中猜测,寺中此时有客。
内寺在皇宫内苑,比丘尼阻拦她入内,对方必然是宫中贵人,除却皇帝,便是妃嫔和未出阁的皇子。但不知为何寺门内外既不见随身宦者,也不见侍婢。
知微佯作不知情,只不紧不慢道:“我今日来寺中,除了供灯,还领命给首座慈义师父捎带药材,需她当面清点。”
那比丘尼只道:“施主将药也一并交与我就好。”
可她话音刚落,宝塔另一边却传来说话声。
“不必阻拦,让她进来吧。”
说话的男子声音低沉,却能听出还是少年。知微认得这个声音,是三皇子李炤。
那比丘尼闻言便退下了,知微低垂着头向李炤走去,她只看见对方袍角鞋履后,便俯身跪下,一副忐忑的模样道:“殿下恕罪,奴不知殿下在寺中,无意打扰殿下。”
俯下的身前,落着那人的影子。
他的影子屹然不动,目光好似也并未落在她身上,只淡淡道:“起来吧。”
“谢殿下。”
知微站起身后垂目立旁,见那身影移动,却只几步又停下。
“是来供灯?”他开口询问,口吻和易。
“是。”知微答,“奴是奚官局的。”
奚官局掌管宫人病灾丧葬事宜,大恒崇佛教,丧葬也从佛礼,有品阶的宫人有丧葬仪式,还有僧人或文人撰写墓志铭,而无品阶的,死后只得内寺供灯,也已是恩典。
“不用在意我,你自便就是。”
李炤说完,知微又俯身行礼,言称恩谢。
她继续朝寺内金堂的方向走,眼前隐约可见寺中起落连绵的屋宇。
玄冥宫内寺可容上百人居住,但自建好不过五载,大半屋舍都无人,除却外寺来的比丘尼,内寺中自请于此剃发受戒的修行人多为年迈的宫人或先皇的妃嫔。
知微行至正殿金堂,将手中行灯放置殿外后进入殿中。她交付供灯亡人的生辰于知殿,然后侧身跪于佛前,但只跪坐在旁,看着烛灯被知殿依次点燃。
这里是当朝皇帝所建的寺庙,是历朝历代以来,唯一建于皇宫内苑的寺庙,故而被称为内寺。宫苑禁庭,宫人出入无自由,因此这里也是宫人祈愿、修行唯一可去的地方,若非公事,宫人和宦者难得入内寺,但逢遇机会,都会前来礼佛瞻拜。
可眼前的这个奚官女奴却不同。
李炤走到金堂前,未入内,只站在殿前望向知微。见她只跪坐一旁,不看高耸的金身佛像,也不低头拜佛,面容冷淡,好像丝毫不为眼前光火动容。
知微感到他的视线,但她侧头避开,抬眼看向佛殿中的佛像。佛像四周光火闪烁,好像宫人的亡魂孤影,在佛像阴影庇护下,颤颤巍巍。而佛,无悲无喜,坦然自若,灯火辉照,也并不入眼。
去年春,知微在梁贵妃的瑶华殿中见过李炤。
那是深夜,雨大如瀑,宫道因雨而积水漫地,行走艰难。
太医司那晚因人手不足迟迟未派太医,瑶华殿只得求助奚官局。奚官令左右为难,后来只派知微一人前去送些药材。
瑶华殿前冷寂,只闻雷鸣雨落,殿门大敞,却无人来迎。知微踏入殿门后一路独行,只见,前庭里,殿堂内,宫人、宦者皆跪地,里间居室则传来哭声阵阵。
知微就是在那晚见到了李炤,他面有悲容,却没有眼泪,只在一片哀声中木然地倚靠在已没了气息的梁贵妃的榻边,紧握着她无力垂落的手。
他抬眼,侧头,目光好似也落在了知微的身上,但那目光失神,没有聚焦。
知微反应慢一步,没有立马低头跪地,在烛火微颤的光影下,瞥见了李炤的面容。
少年气虽未脱,一张面容却是棱角分明,剑眉星目,目如点漆。他神情中闪过一丝愤恨,但只一瞬,就又变成平静的哀愁。
知微跪下,视线从那张脸移开,只看见满地破碎的灯光。天响轰鸣的雷声,雨水落入下水的沟渠,门窗在风中作响,将那些断续的哭声也吞没了。
大恒皇子封王为虚封,无需赴封地,只立府居于北阳城。算起来他已有十七,不久前已行了冠礼,之后便要出阁封王立府。
去岁,自梁贵妃薨逝后,他便以生病为由去了洛北山上的北麓门休养,前些日才刚刚归来。
北麓门擅占卜观星,精谶纬之术,研习剑法,有传世武功,历来恒国天师皆出自北麓门,辖管钦天监,是天子近臣,而李炤外祖正是现任北麓门门主。
只这一朝,恒国不设天师,但建佛寺于内宫,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皆修佛道,北麓门的地位也因此式微。
李炤虽自幼在北麓门修习武功,但似乎天资拙逊,剑法连初阶都未入,不仅武不成,在皇子中的学问也最逊色,亦常因行举落拓不羁,惹皇帝责罚。
除却形貌昳丽的外表,似乎一无所能。
殿中事宜完备后,知微身旁走近一位比丘尼,是首座慈义的近侍慧音,她对知微道:“施主,慈义师父在她的居室中等你。”
知微闻言起身,随其前去,离开前,又朝李炤处俯身作礼。
从刚才开始,李炤就站在殿前,并不入内,只隔香火与佛像遥望。他退下侍从,独自来寺中,似乎什么也没做。
居室屋前,树木夹围窗牖,花草苫盖台阶,只觉一片凝邃幽静,仿若此处不在高耸宫墙内,而是清幽山谷间。
居室内,慈义绳坐在蒲团上,身前案上燃着一盏油灯。她年近四十,尽管身着铜青色僧尼服,剃发戴僧帽,但气度举止却仍可窥见她往日雍容。
知微跪坐在慈义对面,与她之间仅隔书案。
“有些时日未见到师父了。”
慈义面容含笑,眼中却冷,“知微姑娘今日来寺中点灯?”
“是,加上前几月殁了的宫人,共五人,已将姓名生辰交付给殿里的师父,若不知身世的,便只写了名,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名。”
宫人大多因乡曲之难以罪罚之身没入宫廷,不知身世也常见,尤其大多人到死也无官职品阶,可能连名字都是受贵人赠赐。
“不论出身贵贱,佛祖都会庇佑。”
知微没应,只似话家常地道:“已是春日,天气却依然寒凉,较往年更甚,听闻近日城中时疫亦流行。”
慈义抬眼,看一眼神情淡漠的知微,道:“施主居于禁苑宫中,却对宫外事无一不知。”
口气明明温和,却有一丝不悦的讥诮。
知微置若罔闻,只道:“自僧慧师父病重后,内寺中一应事务皆由您操劳,师父切要保重身体。”
慈义怔了怔,沉默半响后道:“多谢知微姑娘关心。”
知微将手中药材交与她,“师父要的药材在此,劳您清点确认。”
慈义伸手收下,手刚触及包裹药材的绢素,知微的手却又压在药材上,令她手上的动作滞住。
知微解开绢素,里面除了一个药瓶,还有一支金制的发簪。
发簪工艺精巧,非民间凡品,尾端镶玉,玉石上凿刻了“玉汝”二字。
慈义见到金簪的一瞬,神情僵冷,看向知微的眼神也更戒备。
她声音微颤道:“你们把她如何了。”
知微只道:“事成之后必定会让师父亲眼看见她安然离开北阳城。”
慈义的情绪平息片刻后,低声问道:“你背后的究竟是何人?”
知微未答,只不紧不慢道:“我忘了跟师父说,此次的药只够一日,明日,我会再来送药。”
听见“明日”,慈义神情一惊,但沉默良久后,只道:“贫尼知晓了。”
“那我就不多叨扰了。”
知微说完起身,做合十礼后离开。
室外,慈义的近侍慧音一直立身等候,手中提着知微刚刚入寺时所携的行灯,见知微出了居室,便随行在她身后,送她离开。
到了居室外院的门前,知微停步,从身后的慧音手中接过行灯。
交接灯时,两人双手相挨,待灯落入知微手中,她的手下多了一封信。
期间两人都无言语,彼此行过礼后,便各行各路了。
知微离开内寺时经过正殿前,却未见到李炤,殿内也没有他的身影。
此时北阳城中的寺庙皆响起钟鼎鸣声,与内寺钟鸣呼应迭和,远近交错的声响,铿锵入耳,如冽冽寒风。
回荡的钟声刚消,皇宫外不知哪间寺庙的钟又长鸣了一声,似是迟了一刻,却又像是多响了一声。
知微走出内寺外,却见李炤正独自一人站在寺外宫道上,他正抬头遥望宫墙之外,所对的方向似是宫外的天宁寺塔。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天宁寺中的那座九层浮屠塔,在夜色里也彰明,塔顶上金刹熠熠,铁鏁铎铃晃动,像灯火的外焰,在风中飘渺。
暂时日更,若有变化会提前通知。
谢谢有缘点进的读者们。
注:
*“姑娘”的称谓只是为了故事语境,本文虽有参考时代,但不严谨,也不可考究,望海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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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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