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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李炤感到了身后有人走近,他转过身,看见知微站在内寺门前,也正望向宫外的天宁寺塔。

“传闻高祖皇帝攻入北阳城时,曾下令宁毁玄冥宫也不能毁天宁寺,因而天宁寺和躲难于寺中的人,才得以存活。”李炤道:“所以北阳城中人都说天宁寺有真神佛庇佑,也因此,内寺中的浮屠只建七层,比天宁寺中的九层浮屠塔少两层。”

知微俯身低头,只向李炤行礼,没有应声。

“起来吧。”

知微抬头,目光及处,不见李炤身边有人侍奉,而他身前身后亦无车與。

李炤对她道:“你持灯侍我回英华殿吧,不留神待到此刻,天色暗了。”

闻此,知微只顺从应道:“奴遵命。”

她提着灯,走在李炤身侧,照这一段本就不暗的路。李炤步伐缓慢,她也循着在身侧慢行,不逾越,也不滞后。

“你似乎,并不信佛。”

李炤话一出,知微却伏跪在地:“奴不敢,佛教在大恒堪比国教,奴怎可不信。”

她跪下在地,灯火颤动的光照也落地,李炤却没有像先前那样恕她起身。

“但你今日怎么见佛不拜?”

“奴今日是来行公事,不敢妄自拜佛。”

她声音微颤,但李炤似不为所动,好像觉得她姿态中所示柔弱、胆怯不让人信服。

“是吗。”他的声音淡淡,没什么情绪。

“起来吧。”李炤道:“你行规守矩,属实跟我从前见过的你不一样。”

知微站起身,心中却略诧异。

他看了她一眼后道:“去年,在我母妃宫中,大家都跪拜在地,只你站在原地,直视向我。”

知微又跪下身,“奴知罪,那时奴触犯礼法,该受罚。”

李炤好似话有笑意,顺着她问:“怎么罚?”

“任凭殿下处置。”

李炤眉眼一弯,似并不在意,笑着道:“那我便先记住,日后同你再算好了。”

说完便踱步继续向前,“起吧。”

一路行,又一路时不时停下跪伏请罪,一条路走得惶急却又缓慢。

走到李炤所住的英华殿前,他的近侍宦者早就候在殿门前,看起来面有慌色,举止也不安。

英华殿位于宫中西北处,内里修建多间舍院供皇子居住,但当朝皇帝子嗣不多,除却东宫太子,其余三位皇子皆未出阁,且四皇子李湛只有三岁,还未迁宫,因此英华殿里,现仅有二皇子李玄和三皇子李炤。

李炤的近侍急切道:“殿下,刚刚陛下使人来传,等了许久都未等到殿下。”

李炤好似不以为意,“多久以前?”

“已有一阵了。”

那随侍的本意是要李炤直接去见皇上,但他却只道:“等我更过衣后就去。”

“殿下…”对方有意规劝,却又不敢僭越。

李炤只无视,然后转头对知微道:“你叫什么姓名?”

“奴无姓,名知微。”

“知微。”李炤心中默念她名。

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这名字或许出自《易传》。

但李炤却没问是哪两个字,只道:“你有个好名,是谁取的?”

知微答:“宫中贵人赠赐。”

却不说是谁。

李炤也不再问,只折身进殿,知微俯身恭送,再抬头,神情一敛,刚才的慎微慌张,面上全无。

德福殿东堂内。

皇帝坐于书案后,二皇子李玄跪在旁,替其磨墨。

皇帝李??此时已是不惑之年,他身形高而削瘦,眉间竖纹深印,即便不皱眉,也觉神情冷峻。

汉白马作笔架在青瓷砚上,迟未动笔。

博山炉中烟流绵长,香气萦绕。

皇帝一言未发,只合上手中军报,撂在一旁。

大恒国柞已近百年,当年大恒攻打天下,统一北部大陆,依靠的是“执玄冥,称北帝”的谣谶——传闻世间有四神物,其中玄冥弓,非天命之人不能握持,若谁能得之,便可一统北方。

当年,北麓门在江湖位尊势重,自称已寻到了四神物之一的“玄冥弓”,又将玄冥弓亲献给高祖皇帝李志,称其是玄冥传人,并助其征伐天下。

之后,大恒与前朝沧国交战,彼时天气尚暖,河水也未结冰,沧国将领以为不擅水战的大恒士兵不敢渡河,便大意应战,有恃无恐,结果谁料想,一夜之间,气温骤变,黄河凝冻结冰,大恒军队马踏江河,大败沧**队,直逼沧国皇城。

从此,大恒威名远扬,玄冥弓的传说亦愈演愈烈,西北部及北部多有小国投降归顺,如今除北部四州,还占据兖州、及部分青州和雍州领土,疆土横跨十二州中的六州,已是雄踞一方,令各国生畏的庞大帝国。[1]

但数百年间,大恒的疆土却一直未能跨过淮河,同淮河以南的景国、梁国之间的战事也是接连不断。

此次大恒趁景国皇权内斗时南伐,镇南将军刘越领兵,太子随军,景国大将周克己归降,大军趁势占据淮北,连挫景国,一直踞守淮北太阳山,在大恒和景国间摇摆不定的蛮族首领黎宗亦在近日归附大恒。

战争持续了一整个冬日,南伐胜军即将班师回朝。

可看过军报的皇帝却眉头紧锁,心不在焉。

景国内乱,边境溃荡,南伐的胜仗是意料之中,困扰皇帝的是早前朝中所议的另一件事。藩属国西昆,近来屡遭朔狄侵犯,因此求援大恒,但大恒正与朔狄议和,商谈和亲事宜,朝中两派意见不同。

领军将军徐广一派认为,两国间多年战事不休,朔狄擅骑兵游击,向来难缠,虽暂被驱往漠北,但仍不可小看,而大恒多年来,倾尽国力征战朔狄,劳民伤财,不如趁此议和,休养生息。

尚书令薛孟一派则认为,和亲本就屈辱,加上西昆作为藩属国,若大恒不出兵相救,有损宗主权威,亦会影响西北部其余各藩的态度。

两派争论不休,皇帝却迟未有定论。

片刻沉默后,皇帝突然问李玄,“不回,你以为是该和亲议和,还是援助西罗与朔狄开战?”

皇帝的提问突兀,他向来不准皇子私下议政,因而李玄闻言后,神情犹疑,只踌躇不语。

皇帝又道:“你尽管答,不论答得对或错,朕都不追究。”

李玄闻此,便道:“儿臣以为,与朔狄多年战事,不仅致使边民贫困,国家也重负不堪,若能与朔狄休战,大恒可借此休养生息。”

他停顿后又接着道:“北部大批的士兵可复原归农,回归故里,与久别的亲人重逢,北部边民也可脱离战争侵扰恢复生息。多年战争所求,不正为今日和平?近来南伐收复失地,又与北部朔狄议和,在父皇的治下,大恒正步入和平盛世。”

李玄声音恳切,言论无不妥当,与朝中所议也无出奇,但他提及北部士兵时,皇帝的面色却几未察觉地微动了几分。

见皇帝未言语,李玄又俯身道:“这只是儿臣的愚见。”

但皇帝只澹然一笑,道:“起来吧。”

此时李炤姗姗来迟,经通禀后入内,俯身跪于前:“父皇恕罪,儿臣来迟了。”

皇帝敛容,半点虚实难辨的笑意也没了,只垂目继续看眼前的奏折。

宫中连枝灯,荧荧光火,拖长李炤俯身的影子,他偷偷抬眼,瞥见一旁的李玄跟他使了眼色,复而又摇了摇头。

李炤见此,便又低下头,一言未发。

过了许久,皇帝开口,似是随口一句地问道:“你去内寺了?”

“是。”李炤垂目答道。

“为你母妃供灯?”

“本想这样,但最后什么也没做。”

皇帝立身,直视看他,“为何?”

李炤的语气听不出虚实,却是一副不认真的散漫:“儿臣想到母妃生前惧火怕光。”

皇帝冷哼一声,不悦于他不真心的话语,和他对佛寺供灯的态度。

“你可知佛寺中为何供灯?”

李炤慢声说:“为供养佛陀。”

皇帝不满他的回答,对李玄道:“不回,你告诉他。”

李玄看一眼李炤,他虽俯身在下但言语姿态却分明不以为意。

“佛经说,从生死渡到涅槃,有六度,其中一度为‘智慧’,而智慧仿若暗途中的明灯慧炬,照明前路,驱除冥蒙。”[2]

李炤闻后只好似敷衍道了一句:“儿臣愚钝,谢父皇和皇兄教诲。”

但他却又道:“但母妃生前患癔症,恐她宁愿自己,目不亮,心不明。”

“放肆——”

皇帝挥手,手边砚台砸落在地摔得粉碎,溅起的墨点,落在李炤的手上、身上和发间,而青瓷碎片也散落开,擦过李炤的手边,留下几道血痕。

李玄在旁跪身俯地,“父皇息怒,长明尚年少,有口无心。”

“你不用替他求情。”皇帝厉声道:“让他跪在殿外思过。”

身后宦者闻言而出,俯身领命,而李炤只叩首,额触在地,青瓷碎片刮过发际,道:“儿臣领命。”

他起身后,离开东堂,然后跪在殿堂阶下。

春夜风寒,庭内树枝随风摇晃荡,李炤手上的血已凝固,血渍干裂地贴在肌肤上,清晰地刻画出他手掌的纹路。

堂内一片寂静,宫人在宦者示意后,才翼翼小心地进来收拾一地狼藉,李玄依然跪地在下,皇上只沉默地垂目。

“起来吧。”

李玄闻言起身,头身依旧低俯。

皇帝低头看他一眼,他跪坐在地,膝盖压折,双腿并拢在后,坐姿无一丝不规矩,从姿态,看不出一点他腿肢的残疾,衣袍遮体后,也丝毫看不出他扭曲的嶙峋的腿骨。

皇帝四子,李玄朝中名誉最盛,天性聪颖,德行端正,性情也温润逊顺,只可惜天生腿疾,生母还是掖庭里身份低微、姓名出身皆不详的宫人,在暗室里长到七岁时才被发现。

“朕准你箕坐,无需跪着。”

皇帝说完,又复而低头去批写奏折。

李玄面上表情不明,只低头谢恩。

待夜深,李玄离开德福殿东堂,穿过前殿,来到庭中,只见李炤依然跪地,因腿僵硬,身体前后摇晃,却依然撑跪原地。

李玄将手中披风递予他,但李炤却不接。

“不用了,父皇要我思过,就是要我在这冷风里吹。”

李玄叹口气,“你何必要说那些话。”

“今日是我母妃忌日,我不提她,又有谁惦念她。”

“长明,斯人已逝。”李玄劝道。

李炤却接着道:“去年她病重,太医司迟迟不派人来,连奚官局也犹犹豫豫后只送来些药材,但也已经迟了。她死前看着我…”

他停了片刻,抬头看向李玄,“连称是鬼魃夺走了她的孩子,而我也是鬼魃化身…”

十三年前,李炤所居宫室走水,但他却在火中险境毫发无损地存活了下来,之后,宫中却起谣诼,说他是旱魃附身,因而民间才连发旱祸,而皇帝似乎听信了,随即便将李炤以养病为由送去洛北山北麓门,一去三年,期间还不许他们母子相见。而李炤的生母梁贵妃,就是在这期间生了癔症,宫人间猜测她是因思子心切,又受旱魃谣言之扰。

李玄语气哀悯:“今日父皇未重罚你,也许正因为顾念今日是你生母忌日。”

“也许吧。”李炤轻笑一声,然后挪动了下因久未移动而僵硬的腿,又笑着对李玄说:“阿兄不用管我,我今日言语冒犯父皇,领罚了就是。”

李玄只得收回手中的披风,然后交给一旁的宦者。

“服个软吧,父皇并非不讲情理之人。”

李炤只低下头,没有言语。

李玄出了殿门,随侍扶他上了肩舆,他抬头,看夜空月色泠泠,内寺浮屠耸立,宫苑背后倚靠群山,山峰高叠耸入如墨的夜色。

肩舆前行,在高立的宫墙间缓慢起伏,宫墙琉璃瓦上,月与灯光拂落,在幽深宫廷里,却显寒色。

李玄居于英华殿西侧的院落。

他不允随侍跟随,只身穿过廊道,步入院中深处的居室。

推开槅门,室中漆黑,却见知微跪坐在内,见他归来便俯身问安:“奴见过殿下。”

[1] 架空背景,现在是分裂时期,各方主要争夺领□□有十二州,参考《舜典》中的十二州,但地理位置不严谨。

[2] 参考了 田晓菲《烽火与流星》里对供灯与佛教的解读。

另:小说里的地名或有真名,但也都不做真实地方参考,全为架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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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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