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沈莫的回答,红红笑了一下。时间停滞,除她和沈莫外,其他人逐渐下沉,悄无声息地没入土地里。红红离开院子,如履平地地走过曾令她举步维艰的土坡,身影转过砖瓦房,消失不见。
所有东西突然失去了色彩,只留下如同黑白影片一样的世界。万籁俱寂,声音消失,所有的动静仿佛也随颜色的离开而离开。
院中,许多半透明的“人”接二连三地显现,包括这场葬礼上来帮忙的人、前来吊唁红红爷爷的宾客、邻家女孩,以及红红和她的家人,但没有沈莫。
像是没发生过那恍如噩梦般的生死转变似的,红红妈神色如常,红红也神色如常,所有人都自在地继续吃喝。
没吃几筷子,红红爸和红红姑姑依次起身,嘴巴张张合合。在红红爸那桌,很快有人举着酒杯拉他坐回去,在红红姑姑这边,她讲完话后便弯下了腰,捂嘴跑到角落去一阵狂吐。
白事宴席结束后,所有影像的动作频率不正常地加快,这些“人”出演默剧般在沈莫面前来来去去,犹如一部经倍速处理的电视剧。在这“倍速播放”的加成下,天很快大亮,灵堂中的棺木被抬去出殡,小院冷清下来。
这些半透明的影像在演绎着葬礼的另一个走向,一个不具备任何超自然因素的,更加现实的走向。
顺理成章地,宾客与红红一家人在葬礼后纷纷离开。然而这场默剧仍未随之结束;日升日落,春去秋来,沈莫站在萧索的小院中,沉默地看小楼厅堂的铁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大多时候,院子和小楼中只有红红姑姑一人来来去去;她有时会在院子里做零碎的手工活,有时早出晚归,一脸倦色。
院中的菜地无人打理,红红姑姑索性将其拆了个干净;某天,村里的孩子在院外玩火,将篱笆烧出了个大洞,她索性也把篱笆全拆了,此后小楼前只剩一片空地。
红红一家偶尔会回来看看,和红红姑姑吃顿饭,当天来当天走。在这“偶尔”的频次里,红红多数时候也缺席;只有红红姑姑在各处插供香,换言之大概是节日时,红红才会出现。
值得一提的是,沈莫还不时能看见那条在红红妈葬礼上出现过的黄色土狗,它有几次和红红一家迎面撞上,这时要么是红红爸和红红妈的其中一人会挡在红红面前,另一人则捡石头丢狗,替她赶走这只畜生。
某个深夜,红红姑姑房间的灯突然亮起,红红姑姑匆匆忙忙地锁上门,离开了小院。第二天一整个白天,她没回来,这个白天后的夜晚,她也不在。
第三天,太阳没有出来,天色阴沉,蒙蒙细雨从云间落到地面上,天地之间都湿漉漉的。
冷不丁地,暗红色染上了小楼厅堂的对开铁门,世间的色彩失而复返,寂静也被打破。
自某个方向传来喧闹声,由远及近;一群人簇拥着个担架闯进画面中,那担架上躺有人,那人形看上去有点胖,身上蒙着一块布。
时间终于来到了红红妈举办葬礼的这一天,一切都与沈莫记忆中的模样相同,无论是脏兮兮的担架还是疲惫不堪的红红爸。
“你家红红呢?”
“山路难行,她走不惯,落在后头了吧。”
红红爸说:“我看到了,她来了。”
红红一瘸一拐地从不远处走来,她所来的方向没有红红妈带她走过的土坡,她脚下是条由水泥铺就而成的平路,那条平路位于土坡的对侧,毫不相干。
剧情按部就班地发生,红红爸的关心询问、村民的私下议论、担架抬进厅堂……红红与沈莫擦肩而过时低低地叫了他一声。她完全是个少女了,沈莫不得不仰视她。
在红红于厅堂中坐下,众人尽数离开后,沈莫在院子里扒拉了两块大石头,掂了掂后塞到宽大的校服口袋里,走入厅堂。
他环视四周,在靠近大门的一处墙角中取了把破旧的竹扫把。他拿起它的时候还不小心带翻了畚箕,它倒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沈莫扶起畚箕,左手拎着竹扫把,右手拖过一把椅子,越过红红,将椅子放在红红整个人远离厅堂大门的一侧。
红红问了一句他在做什么。“未雨绸缪。”他笑了笑说。
久不出声的朝日冒了个泡,开口就是一句:“您好像预期实施某种暴力行径。”
沈莫捋了一遍竹扫把的柄杆,捏住一枚细小的倒刺,慢慢地逆倒刺的延伸方向将其剥下,轻轻吹离指尖。
“我好久才说一句话呢,您就不能理我一下吗?”朝日锲而不舍。
沈莫只得答话:“朝日,我想看看今天这一天……能不能有另外一种走向。”
“您要破坏葬礼吗?这的确不失为一种策略。”朝日说,“您要当拯救她的英雄了吗?”
沈莫再次好奇朝日的情感模块里到底装了怎样的判断逻辑。他扯了扯嘴角没说话,结束掉与朝日的对话后心里想的却是:人最好不要等着被拯救,也最好不要随意成为拯救他人的角色。
厅堂外,细如牛毛的雨幕在暗红色的铁门外斜斜地织就而成一道门帘,乍一看就像将厅堂里外分隔成了互不相干的两个世界。
但这只是假象,人只可能存活在唯一的复杂世界中。
沈莫和红红无言地坐了片刻。红红先是望着担架发呆,好一会后才低头抠着手出声:“小灰,妈妈生病死掉,一会就要办她的葬礼了。”
“嗯,”沈莫摩挲着手中的扫把杆柄,“在你爷爷的葬礼上,我有去吗?时间太久了,我有点想不起来。”
“没有,你被接回家去了。小灰,你的记性真的很差。”
“毕竟我还小,”沈莫轻声道,“话说回来,你之前讲要实际看看大人是怎么做的,那么……你在葬礼上找到答案了吗?”
“找到了,我还学会了一些东西。”红红低下头,厚重的刘海将她此刻的神情遮掩住。“我觉得我长大了,长大的感觉并不好,我说不出来哪里不好。”
放屁,这可不是什么长大,至少不全是。沈莫再次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女孩的脑子里只有一团乱麻。
那就一个个来吧,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问题要一个个解决,既然“长大”这个议题先送上门,就先拿它开刀。
“你长大了,”沈莫想了想,重复她话中的最后几个字。“也是,”他说,“你现在好高,你比我高出了——”
他拉着红红比起身高,最终得出来的结果是二人之间足足差了两个头。
“——两个头,你比我高了这么多。”他说,“你的确长大了好多。”
红红看着身边妈妈的遗体,神情并不哀伤,只是疑惑而迷茫。“小灰,你觉得长大是好事吗?”
“你曾经很盼望长大,至少在刚上学的时候。”沈莫谨慎地回答,“你认为长大意味着可以学到更多东西,做更多的事情。比如买那一套喜欢的金色文具。”
“可没上学前很多事情我都不用考虑,”红红说,“上学后,学校教的、书上讲的、大人希望我做的,以及他们实际做的,竟然可以完全相反,我该听哪一个?我到现在都还没弄懂饭前到底要不要洗手和排队。”
坐在母亲的遗体旁边,这个十几岁的少女看上去甚是为此而苦恼:“有很多事情,大人们好像都懂,心知肚明对某些东西,又不愿意宣之于口,同时希望我对此自学成才。”
厅堂外头,雨越下越大,雨声和树枝叶摇摆摩挲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一片哗啦啦的动静中,沈莫还没答话,朝日又忽然冒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还在纠结饭前排队和洗手的事情。”
要不是不合时宜,沈莫几乎要被逗笑了。他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搭理下这个二代人工智能宝宝。“朝日,重点不是饭前是否排队和洗手,她纠结的事情是这之外的东西。我空闲了再和你说,可以吗?”
朝日乖乖地回说可以。不过耽搁几秒的时间,红红没等到他的回答,似乎默认他们之间的谈话告一段落了,捧着脸继续对担架发呆。
沈莫也没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他不再关注红红,而是不错眼地盯着门口,直到一只湿漉漉的狗头探出门边。
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大门:“看那儿,有条狗。”
红红顺着他的指向望过去,啊了一声,神色变得有些紧张。
“它好像要进来,”沈莫轻声说,“怎么办?它要是凑到阿姨边上怎么办?”
红红微微瞪大眼睛,下意识从椅子上站起。
“我们要这样看它进来吗?”沈莫问。
“不!”红红脱口而出,话说完她自己都一愣,微微皱起眉头。
“那就是要赶走它了。”沈莫不给红红思考的时间,顺势缩到她身后。他抓住她的椅背胡说八道起来:“我怕狗,红红,你去行吗?”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黄狗两只前爪已经跨过门槛,大半个身子都进了厅堂。它俯下头在地板上嗅闻,慢慢地靠近两人所在的位置。
红红紧抿着嘴,踌躇着往前迈出了一小步,却又转过头说:“小灰,我,我也有点怕。”
“试试这个。”沈莫将握了多时的扫把往红红手里塞。
“这条狗,以前都是爸妈帮我赶的,我没见他们用过扫把,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红红说,眼中有不易叫人察觉的怯懦。这个瞬间,她看上去更像是个只有六七岁的孩童。
这并不出乎沈莫的意料之外。“我知道,红红,那你愿意试试吗?”他盯着她的眼睛说,“或许你可以把它当成一个锤子去用。”
“我也没见过爸妈用锤子赶过它……”
小楼外明暗数下,似是晴空闪电所致。
“红红,你比我高出两个头了。是你自己说的,人长大后能做更多事情。既然你见过叔叔阿姨赶走过它,那么它就是能被赶走的。”沈莫轻声说。“换言之,你大概率能赶走它,不管用什么。你可以……掌控这件事情的发展,就像叔叔开车,他控制着车,阿姨做菜,她控制着厨房一样。”
远处滚过一阵闷雷声,由小到大,最后轰隆隆炸开。伴随着这雷声,雨势变得更大,雨珠打在小楼顶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密集的击打声。
红红怔住。沈莫见状,轻轻地推了她一把。他特意将推她的力道控制得非常非常地小,小到甚至完全不足以让她再向前迈出哪怕一步;这力道只是种提醒和尝试。
“看那条狗。”沈莫轻轻地说。此时,黄狗似乎腻味了嗅闻游戏。它尾巴轻摇,歪着头,漆黑的眼睛盯着红红和沈莫所在的方向。
红红用双手紧紧地攥着那把老旧的竹扫把。她笨拙地走上前去,在距离黄狗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黄狗也在她跟前停住了,不进也不退。它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无害的障碍物,口中发出试探般的呜咽声。
“去,去。”红红小声地说,竖起扫把挡在胸前,完全将扫把当成保护自己的盾牌。一人一狗就这样僵持了数秒。
看着这意料之中的场景,沈莫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他看看身边的简陋担架,手伸进口袋里,摸到先前装进去的石头,冰冷粗糙的触感自指尖传来。
不同于竹扫把,沈莫知道石头会奏效的,这只狗会被驱逐,它对石头有条件反射。他从前接触过这种狗,只要人不露怯,人甚至不需要将石头抛出去,只需要弯腰做出拾拿的动作,或做出抬手或抛扔的姿态,它就会落荒而逃。
沈莫准备付诸行动。
就在石头被掏出来的前一瞬间,天色突变,变得更为阴沉。乌云迅速地聚集、层叠,闪电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天空一阵阵地忽明忽暗。
呼啸的风卷着树叶和雨水刮进了厅堂内,盖着红红妈尸体的白布边缘有几处没被压实于担架下,那些位置灌进了风,白布臌胀起来,发出细微的被空气充盈的声响。
红红披散的长发张牙舞爪于半空中扬起。瞬息后,新一阵雷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走……走开!”红红猛然抬高了音量尖叫,她喊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声线中的颤抖完完全全地暴露在空荡荡的厅堂中,让人很难不联想到濒死的野兽幼崽。
她那原本折起来护在胸前的手臂朝前伸;她不甚熟练地将扫把掉了个个儿,扫把头冲着黄狗,高高举起——
黄狗极其识时务,反应颇快地哀嚎一声,扫把头甚至还没落下的时便瑟缩着后退、扭身、掉头,夹着尾巴飞快地跑走了。
“小灰,我做到了!”红红喘着粗气转过身,脸颊上透出两团发烧似的红晕,“你看到了吗?它跑了!”
沈莫回给她一个自打进入这个梦境以来,首个发自内心的微笑。他上前接下红红手里的竹扫把,拉她回椅子上坐下。天色亮了一些,风也渐渐减弱,雨势又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你做的很棒,真的很棒,”他说,“接下来也要保持这样的冲劲。”
红红露出疑惑的神情。
“刚才我在附近看到了一个奶奶,她嘴里念叨着一会要过来,听人说她喜欢在葬礼上对死者……”话说到一半,沈莫留意到红红瞪大了眼睛,这才顿了顿,继续道:“你认识她?”
“认识,”红红喃喃,“我在爷爷的葬礼上见到过一个姐姐,她和我说过这个奶奶。”
“那你想让她来……捣乱吗?”
红红摇头。
“那么看起来,不管她想做什么,我们都要拒绝她?”
红红点头。
“可这还不够,你在饭桌上也拒绝过阿姨和叔叔,你还记得最后发生了什么吗?”沈莫说,“看,有的时候大人是即迟钝又自我的,他们也许不愿意理会你的拒绝。”
红红流露出熟悉的犹疑之色:“那、那怎么办?”
沈莫反问:“学校教的、书上讲的、大人希望你做的,以及他们实际做的,这四种情况里,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如果有,有某人做了什么,随后得到了你认为圆满的结局吗?他是怎么做的?”
“爸爸,爸爸制止过她,她也能被制止!” 红红眼睛一亮。
话正说着,一个老人微微颤颤地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和《她为何在葬礼那个笑》这部电影的开头一样,她进门,然后眯着眼睛提出要求。
“让我看看你妈妈吧?”她说。
红红摇头。“不,奶奶,不行。”
“怎么不行?可怜啊。”老人缓缓走到担架边就要蹲下。
红红一步上前挡在她和担架之间,同时迎面架住她,横臂在胸前,直视老人混沌的眼睛,大声说:“奶奶,别打扰我妈!”
“好吧,好吧。”老人和红红对视了几秒,嘴唇阖动,后退一步。她妥协般地背过身去,慢慢地沿来时的方向走出厅堂。
迈出厅堂后,老人回头说:
“谁家死人不伤心?可是红红,我看你不见得很难过啊?”
【初稿】×
这可不是什么长大,至少不全是。沈莫再次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女孩的脑子里只有一团乱麻。
【确稿】√
放屁,这可不是什么长大,至少不全是。沈莫再次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女孩的脑子里只有一团乱麻。
PS:周末应该还有3K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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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测试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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