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声和浓重的咖啡香气顺着被掀开的缺口迎面扑来，幕布后的景象出乎沈莫的意料。
眼前是块宽阔的开放式办公空间，天花板和墙壁的交界处间隔布设有多个半睁的晨曦之眼，地上的走道四通八达，极其自然地划分出了数十个彼此间隔的区域，每个区域中要么团簇着多个工位，要么摆放有被屏风半包围的整套会议桌椅，要么伫立着一堆奇形怪状的仪器和显示屏。
所有的工位上、会议室里和设备前都有人。
工位上的白大褂多安静且没有大幅度的动作，他们将头伸进叠高的纸堆之间，只露出肩膀以下的躯体，并且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淡蓝色的密声帘里。
相较而言，各个会议室里的白大褂们则要“鲜活”许多，不少白大褂之间正拍桌子互骂，成为整个空间里的最大噪声来源。
最后是设备区里的白大褂，他们看上去是最焦头烂额的，人人走路带风，如临大敌，不停地在不同仪器之间小跑来回；某台仪器前，一个白大褂仰头十指虚空狂敲一顿后，甚至直接抽了筋，站在原地龇牙咧嘴，不停地甩手。
沈莫走进这个空间，手里的幕布刚放下，眨眼间就变成一堵雪白的墙壁。
他站在原地，不过没有人迎上来，没有人在意他的到来，白大褂们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工作流程里，忙得不可开交。
半空中，原本只是鲜红箭头的引导标识抖动了一下，多浮现出一行字：
“请继续跟随箭头指引行动”
沈莫刚要抬脚，一个女白大褂走到距离他两三步开外的地方，在一个类似打印机的机器前站定。
“打印机”发出嗡鸣的运行声，开始飞快地往外吐A3大小的纸张，每一页纸张上都有密密麻麻的线条，全都龙飞凤舞跟鬼画符似的，毫无规律。
除此之外，每一页纸上都印有相同的标题，标题挺长，字号也不大，沈莫只能勉强辨认出其中的几个词，分别是“回溯”、“测试员”、“脑”。
女白大褂显然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双手交叉抱胸随意地朝周围看；扫视到沈莫时，她的视线不甚在意地划了过去，眼神和望墙上的挂钟没什么区别。
一个男白大褂凑近她，熟稔地用手肘捅咕了一下她，说：“丁织那边又催了，要咱快点拿那个神奇脑数据的副本去。”
“让那帮医学部的疯子滚。”女白大褂翻白眼。
“说起来，他们要纸本干嘛？”
“说要就着实体纸张回味回味，后边还要把这裱起来，挂墙上。”女白大褂无语道，“丁织是给你发消息的对吧？我刚从他们那儿过来，好家伙，那帮人跟嗑嗨了似的，隋边边还找了个人抱在一块儿哭呢。”
男白大褂啧啧称奇，沈莫则眼角一抽，心道这应该和他没关系……吧？
一定没有的，嗯。
他像凭空被火燎了一下似的拔腿就走，跟着引导标识在白大褂们之间七拐八弯起来，仅走了不到三分钟，就路过了两处电梯门和一处标有“安全出口”的防火门。
除此之外，他还留意到了不少方才由于视角缘故看不到的区域，它们多隐藏在看似尽头的墙壁后，是经简单隔断形成的空间，有的看上去像是实验室，有的看上去像是工具间或资料室，甚至还有的看上去像是健身房、淋浴间和休息室。
这儿与其说是“第一研究室”，更像是一整栋办公楼的其中一层。
并且奇妙的是，沈莫路过的所有区域，无论是三五成群的工位还是隔断间，均没有任何标识，如果不是引导标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哪里。
结合来中心研究院时丁织曾说过的话，他猜测这种设计也许有一些安全性的考量在内。
又拐过一个转角，沈莫来到一个僻静角落。
这里堆了许多等人高的纸箱，每摞纸箱之间留出有可供单人通行的空间，像个微缩迷宫。
引导标识示意沈莫进入纸箱之间，将他带到一扇显示“维修中”的电梯前后，便突兀地消失了。
电梯门则在沈莫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感应般地滑开，犹如某种无声的邀请。
沈莫走进电梯内部后，门立即合上了，轻微的失重感紧跟着传来，电梯自顾自地开始运行；在楼层显示器上，“维修中”的字样从始至终都亮着。
这辆电梯甚至并非客梯，而是货真价实的货梯，它内里昏暗，充斥着不好闻的类似机油的气味，四面侧壁上还钉有木板，木板上满是擦痕、坑印和不明污渍。
最重要的是，在这部货梯的顶壁上有一只全睁的晨曦之眼，它俯视着这狭小阴暗的空间。
虽然沈莫初来乍到时就接触过几次晨曦，也尽可能地根据手头现有资料研究过它，但那都是纸上谈兵。
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他不参与这个社会的生产活动或消费活动，他还不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如今，他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至少在今天，看到有人对晨曦充满敬畏，有人对晨曦直言质疑，还有人对待晨曦大声抱怨的时候，他潜意识里还是一种看奇观的心态。
而且……无论这些人对待晨曦的态度如何，他们显然都能在晨曦之眼下行动自如，无论这晨曦之眼是全睁的还是半睁的；无论晨曦是作为一个纯粹的机器在监视着他们，还是作为一个有感情的个体在注视着他们，对于这个世界的人们来说，都像是喝水吃饭一样自然的事情。
沈莫就不行。他原本还算处于紧张但尚能掩饰的状态，如今被这特务接头般的流程一搞，佯装的镇定快要绷不住了。
他自觉应该没有做很出格的事情，无论是梦境中对待红红的态度，还是醒来后维护丁织的举动。
沈莫飞速复盘了一番今天做的所有事情，翻来覆去地想，只找到一个也许会成为破绽的地方：强化玻璃，在梦境中为了拿金色文具砸碎的那面强化玻璃。
因为情势紧急，所以朝日一出声提醒，他便下意识朝那块强化玻璃的薄弱点砸了过去；现在想想，一个失忆的少年不该懂这种有点冷僻的知识才对。
想到这里，沈莫只觉得头隐隐作痛，太阳穴突突直跳。
在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中，电梯停住，电梯门悄声无息地滑开，露出一副医疗室景象来。
医疗室，雪白的墙壁，中心的医疗舱。这看上去正是沈莫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眼所见的地方。
沈莫还记得这儿的确切编号，17号医疗室。他往前走了两步，再回头时，毫不意外地看到身后的电梯门消失了。
沈莫木着脸，实则心脏好似顶在了喉咙口，胃部一阵扭曲感，几乎想要弯腰呕吐；他看向角落里全睁着的晨曦之眼，轻声开口：
“晨曦？”
晨曦没有出现，伴随明显的电流声，出现在医疗舱前的是朝日。
不知为何，二代人工智能的身影没有了此前那种能以假乱真的立体质感，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悬浮在空气中的投影，还是清晰度不怎么高的那种。
朝日的腮帮子微微鼓起，嘴角微妙地下垂，看上去竟然是有些消沉的模样。“你好，沈莫，请注意聆听，以下是具有法律效果的宣告。”
说罢不等沈莫回答，他紧接着用一种古板无波的语调捧读道：
“首先，恭喜您通过选拔测试成为回溯计划的测试员，正式的通知邮件及参与测试的补偿将于稍后发送给您，请注意查收；
其次，您此后需在每周双休日的至少一天前往中心研究院，并进入至少数量为一的梦境，完成一次梦境引导；具体事宜稍后也会发送给您，也请注意查收；
最后，关于您在本次选拔测试中的表现，现告知如下：
回溯计划涉及的所有相关人员一直认为，您的引导行为相当出色，请日后继续努力；
以上。”
沈莫眨了眨眼，有点宕机。
朝日看着他：“如果您没听清楚或没能理解，我可以再重复一遍。”
“不不不，我听清楚了，只是……就这样？”
沈莫尽量克制，好让自己不要露出倍感荒谬的神情，颇有种被高高举起后又轻轻放下的巨大落差感。
“不然您以为呢？” 朝日疑惑地反问。
以为最坏的可能是会被当场拿下，扭送上手术台，余生都在笼子住。
沈莫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勉强整理好思绪，问：“那为什么要分开我们几个人？”
朝日噗嗤一笑，“原来您是被吓到了。请别担心，这是进出中心研究院的硬性要求，非院内就职的公民一般不得结伴进出。”
“所以刚才那段是……”
“是为了引导您离开所生成的路线而已，”朝日俏皮地眨眨眼睛，“况且您现在是回溯计划的正式测试员了，提前看一看研究院内的部分光景，有助于您能更快地对中心研究院产生归属感呢，这是中心研究院常用的小把戏。”
如果沈莫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也许会直接相信这套说辞。
“这里是您一周前接受治疗的17号医疗室，”朝日还在继续说，“您一会再跟着引导标识走，可以直达第一医院外。”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沈莫犹疑地说，“别人在梦境中似乎会变得迟钝，而我不会，是吗？”
“是的，是这样没错。”
“为什么？”
二代人工智能微微一笑：“简单来说，处于第三阶段的患者会不自觉地，以自身淡漠迟钝的状态去感染与其大脑相连的测试者，您不是情感衰弱症的患者，自然不受此影响。
当然了，即便如此，您在梦境中展示出来的敏锐、恰到好处的理智和感性，这些无疑都是属于您个人的优秀特质，您让参与本计划的所有人都赞叹不已。”
可在上辈子，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很多。沈莫再次被朝日的话提醒到，这个世界与他的上辈子迥然不同。
此刻他很想像个真正的少年一样红个脸，最好再赌咒表个真心什么的，可事实上他愿意做出的最大反应只是抿抿唇，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突然，朝日的影像犹如信号不良般，接连闪烁数下。等影像稳定后，朝日的脸更加明显地耷拉了下来，配上他那张极具冲击力的脸，让人想不在意都难。
“这是有什么问题吗？”沈莫犹疑地问，“你之前不这样。”
“这是惩罚，晨曦暂时克扣了我调用情感模块的供能额度。”朝日扶着医疗舱抱怨道，“我最近时不时都会这样了。”
沈莫眨眨眼睛，一时无言以对，摸不准为什么朝日要毫不避讳的对他说这种“人工智能家务事”。
一人一投影面面相觑。
空气尬住几秒钟后，沈莫刚想直接问自己是否能离开，就见朝日高高挑起眉毛：“您都不打算再问一问，我为什么落得如此下场吗？”
……这二代人工智能到底用的是什么人格模板？
沈莫无奈，顺着朝日的心意问：“为什么？”
“因为我在梦境中主动协助了您，就是您砸强化玻璃那里，”朝日的嘴唇上下开合，突击似的吐出沈莫复盘时最为在意的点，“晨曦认为人工智能不该主动干涉预备测试员的行为。”
“所以他……惩罚了你？”
“是的，晨曦说了，下不为例。”
沈莫下意识去看墙壁上那只一直全睁着的晨曦之眼，搞不懂如今又是什么状况，朝日和晨曦上演这出戏所求为何。
他憋了半晌，尽力像个真正的十六岁少年那样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干巴巴道：“……所以，呃，谢谢？”
听到道谢后，朝日脸上直接阴转了晴。
“不客气，”二代人工智能笑眯眯地说，“那么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吗，沈莫？”
初稿×
他原本还算处于紧张但尚能掩饰的状态，如今被这莫名其妙的流程一搞，佯装的镇定快要绷不住了。
成稿√
他原本还算处于紧张但尚能掩饰的状态，如今被这特务接头般的流程一搞，佯装的镇定快要绷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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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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