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莫拿不准眼前这位到底想干嘛，颇有种幼儿园教师面对不按常理出牌的孩子的感觉。
可朝日那模糊的影像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
斟酌半晌，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你有几个朋友，朝日？”
朝日平静地说：“没有。”
“那，”沈莫踌躇了一下，“你向几个人发出过刚才那样的提问？”
“只有你，”朝日说。
沈莫无言以对。毫无疑问，二代人工智能披有一套上好的皮囊；毫无疑问，二代人工智能不光是看上去美好，实际上也是个具有极高社会地位和权力的个体。
当朝日注视着谁时，当那个被他注视的客体清楚朝日在这个星球上的地位时，“一个强大个体似乎懵懂无知地想靠近我”这件事情本身，很难让人不为之触动。
有一瞬间，脚下的地面似乎松软无比，叫人如同站立在云端，轻飘飘的。下一刹那，理智从四面八方抓住沈莫，将他固定在某个高度上动弹不得。
“再次感谢你在梦境中主动帮忙，”沈莫说，“我忘了很多事情，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此时大概不适合成为谁的朋友。”
“你拒绝我。”朝日微微蹙眉，好似沈莫说了什么让人大惑不解的话。“怎么会？模拟结果明明指向的是，你会含糊地说‘好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沈莫飞快而隐蔽地瞟了一眼对侧墙上的晨曦之眼。
“我观察你，分析你在梦境中的行为，也有认真思考在缓冲区时你对梦境的看法。”朝日说，“你应该不会拒绝一个真诚的请求。”
沈莫一愣，认真仔细地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朝日说得对。这个模拟结果的准确性不低，也许时间再倒流些，如果朝日是在缓冲区时问他，他八成会答应的。
然而，他在缓冲区吃着甜蜜的蛋糕时会答应的事情，在阴暗的客梯里不一定还愿意做。像他这样长期目标模糊不清的成年人，有时就是容易率性而为，随时改变计划。
比如之前订下的，当个乖孩子的计划。
沈莫耸肩，笑了笑：“我还在学很多东西，之后我们也会一起进入梦境，如果过一阵你还愿意问我这个问题的话，可能会得到其他答案。”
朝日小幅度地歪了歪头，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看向医疗室的天花板。这是一种标准的人在思考时会不自觉露出的神情。
沈莫再次惊叹于这个世界的人工智能的拟人化程度。
朝日没有想很久，很快得出结论。
“你想安抚我，所以给出了一个含混模糊的答案。好吧，我好像只能接受了。”二代人工智能抬手扯过脸颊边的一缕碎发搔了搔脸。“真奇特，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拒绝。”
沈莫尽力忽略掉听到的后半句话。他的内心升腾出一种奇特的**，那**闪现而来，由朝日突兀地试图靠近而生，对称性地驱使着他。
可最终，沈莫还是遏制住了那不合时宜的**。他询问朝日自己是否能离开医疗室，朝日回以肯定的回答。引导标识即刻浮现在视野中心，他毫不停留地离开了医疗室。
这次，自医疗室到第一医院出口处是一条少有拐弯的大直道。直到走出第一医院，站在大门口吹了五分钟风后，沈莫仍沉浸在某种不真实的感觉里。
附身重活，成为情感衰弱症免疫者，八成在选拔测试中脱颖而出，一个地位卓然的人工智能突然对自己打直球，这几件事加在一块的刺激程度，抵得上他曾做过的所有荒诞离奇的梦。
沈莫定了定神，给丁织发了一条消息，说他已经离开了第一研究室，一会要与安然会合。
丁织罕见地秒回了个ok，并表示她会给沈莫预付两次公交钱，以便他能和安然会面，且谈完事情后可以自行搭乘公交回住所。
沈莫回复道谢的文字刚发过去，手环接连震动，弹出四条通知。四条通知中的其中一条指向两笔空白待填的公共交通乘坐单，另外三条指向的是三封新接收的邮件，三封邮件分别是：
1、感谢他准时参加选拔测试的邮件，邮件正文中还告知，作为打扰他日常生活的补偿， 2000点社会点已到账；
2、恭喜他成为回溯计划正式测试员的邮件，邮件正文中还告知，作为测试员每月应得的2000社会点补偿已到账，且之前提到过的，“可免费加入指定年份的分流考试考生名单”这一权利也即刻生效；
3、传递附件的邮件，邮件附件是作为回溯计划正式测试员的“工作手册”。
沈莫一目十行地浏览完邮件，心想那他账上就还欠4000社会点，如果没有其他收入且没有其他变故的话，还得勒紧裤腰带过两个月，第三个月才能拿原主的记录仪去解锁。
没想到重活一世还能再穷疯一次，沈莫深深叹气。他给安然发消息，问她在哪里，是他过去还是她过来。
安然说自己在治安局第三紧急出口，又问沈莫方不方便坐公交过来，她那边离一个有名的甜品店很近。沈莫还没来得及回答，聊天框里自顾自地又跳出一条消息：
“啊，你应该还欠着社会点没法坐公交吧，等等，我来找你。”
安然真的知道原主的很多事情。沈莫默默删掉原先的回答，回复一句好的。
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安然到了。她是下了公交后一路小跑过来的，有些气喘，脸上也有运动后浮现的红晕。
“太倒霉了，被分开这么远。”安然说，示意沈莫和她一齐往某个方向走。“这附近没有甜品店，不过有个还可以的面馆，我刚才定了个包间，走吧，边吃边聊。”
沈莫边走边有目的性地引导话题，首先提到选拔测试散场方式，问起安然的经历。
安然表示，她跟着引导标识来到治安局的一个仓库后，朝日现身对她进行了简短的宣告，随后，她便离开了治安局，恰好收到沈莫发来的消息。
看她一副习以为常，完全不觉得这种流程简单粗暴的样子，沈莫继续旁敲侧击，问这种直接的作风是否为晨曦惯常的行事方式。
安然却疑惑不解地表示，这和晨曦的行事方式没关系。她甚至面带古怪地反问：“确认测试结束了，我们当然就要离开测试场地，不然留在那里做什么？因为我们先清醒，所以晨曦先将我们挨个送出，这也很自然不是吗？”
看她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沈莫失语。
他忽然明白了，尽管无论是接触到的新闻也好，食堂里的道听途说也好，种种讯息无一不在间接表示回溯计划是备受瞩目的课题，但对于这个星球上的人们来说，这种追求实效的、完全不附加任何多余仪式的流程才是正常的。
众人到场，众人进行测试，正式测试员产生，众人离开，这些是选拔测试必不可少的步骤，因此完成它们，实现它们，驱使参与其中的人们依次践行它们即可，中间不需要掺杂其他附加项。
测试开头，不需要有谁进行领导式的发言，告知关键事宜即可；测试完成后，不需要有谁对他们这些通过测试的人夸奖动员一番，或来个用于振奋人心的演讲。
等价交换完毕，补偿用的社会点稍后到账，各位好走不送。
“沈莫，沈莫……？”安然叫他，“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沈莫笑着摇摇头，结束这个话题，与安然闲聊了些有的没的，直到安然在一间面馆前停步。
两人走进面馆。
去第一小学的时候，他在路上和丁织吃过一家路边餐馆，那家餐馆的环境远不及眼前这家面馆。就装潢而言，这家面馆能毫无突兀感地直接搬到某些高端购物中心去。
不止如此，面馆里来往的服务员身上着统一的黑色工作服，工作服上印有面馆的名字。沈莫盯着其中一人看了好几秒，这才发现服务员们实际上穿了两身服装，里面那套是通用的灰色套装，外面套了工作服。
两人在包间面对面坐下后，沈莫对安然说：“这里应该很贵？我以后找机会请回你，不过应该没能力找到差不多的地方了，到时候你多见谅。”
安然稀罕地盯着他好几秒钟：“你比失忆前会说话多了。”
“我失忆之前是什么样子的？能说说吗？什么都行，比如我们怎么认识的。”
“你……”
包间门打开，打断两人的谈话。一个男服务员走进来，想给两人倒水。安然大大咧咧地挥手示意他出去，起身挨个儿给自己和沈莫翻茶杯。
她先给自己的茶杯里倒水，然后给沈莫倒，看沈莫端起茶杯开始喝，这才说道：“我们继续，你以前啊……蛮阴郁的。我们小学时候就认识了，那时老被分成同桌，不过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因为你试图掐死学校里养的兔子。”
沈莫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呛了个半死，用手肘捂嘴，咳了个惊天动地。
他对面的安然捧着茶杯，边侧身作出躲避的样子，边露出恶作剧成功的得意笑容：“解气，活该，谁让你前阵子吓死我了！”
好不容易咳完的沈莫听出她的言下之意，以及话中的熟稔感，顺势告饶：“抱歉抱歉，不过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讲给我听吧，我想多知道些以前的事情。”
“好吧，不逗你了，” 安然哼了一声，“实话实说，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因为你在参观学校养的兔子时癫痫发作了。那也没什么，可过后不久，我发现你经常偷偷去看兔子，摸兔子。”
“经常？偷偷？”
“对，你一看兔子时间长就会发病，口吐白沫地倒在地上抽搐，可你逮到机会就会去看。”安然抿了一口茶。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
“说来也奇怪，你每次去偷看兔子都会发病，每次发病不了多久就会突然好转，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了。有次你发病得特别厉害，我就叫了起居老师，接着你被送走了，学校里的兔子也被送走了。
因为这个，你后面一段时间特别讨厌我，和我作对了很久，直到有次我碰到你躲在学校的仓库里哇哇大哭，你说自己老是去看兔子是想找一个鬼魂。”
安然放下茶杯，杯底壁和桌面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响。
“你妈妈在一场游走裂隙事故中丧生，当时你在场，在和很多兔子玩。游走裂隙发生时，阿姨让你跑，你抱着兔子手足无措。随后，一个鬼魂出现了，他告诉了你该往哪里跑，该躲在哪里。你感激他，也一直想再见他一面。”
“然而，他在缓冲区吃着甜蜜的蛋糕时会答应的事情，在阴暗的客梯里不一定还愿意做。像他这样长期目标模糊不清的成年人，有时就是容易率性而为，随时改变计划。”
上面这段话的灵感来源于《闪灵》，原文：
“然而成人的想法总是一团混乱，每个可能采取的行动都因为考虑到后果，因为缺乏自信，因为对自己的看法，因为感觉到爱与责任而变得不明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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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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