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莫喝下一口茶水,温热的液体沿一路滑至胃里,没给他带来任何安心和舒缓的感觉。
“关于那个鬼魂,我有讲过其他细节吗?”
“你说他似乎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安然说,“他给你指哪个方向,那里一定有可以暂时供你躲藏的地方;一旦他示意你赶紧离开,那个藏身之地转眼就会崩塌。在不知道多少次遵从他的指示躲入一个三角区后,你昏了过去,再醒来已经躺在医疗舱中。那个鬼魂也不见了。”
“那个鬼魂的是什么样子的?”
安然道:“你瞧不清楚,说他的脸庞模模糊糊的,只能大体分辨出应该是个男人。”
沈莫不知道原身要找的“鬼魂”是他,还是一种幻想出来的、自始至终不存在的臆想物。
实际上,沈莫无法分辨不清自己的记忆是否连贯。
他首次听到原身声音时,原身毫无疑问还是个孩童;当他睁眼重归人世后,对于他来说,原身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就长成了少年。
从孩童到少年,这中间无疑横亘着数年时光。沈莫原以为他在这个世界里不经意地穿越了时间,但如果说原身看到的鬼魂的确是他,他还与原身有过互动,那在这数年时光中,他难道是附身在原主身上吗?
沈莫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隐隐作痛。
可在“重新活过来”之前,他有印象的的确只有无尽的黑暗。他是暗色长河中不起眼的浮萍,在虚无中随波逐流了仿佛千百个世纪。
即便有的时候,他会触及到这条长河的岸边,胡乱地上岸行走一阵;但在那样浓稠黏腻的黑暗中,行走总是会让他感觉很疲惫,而且脚下也许可以称之为土地的东西是不可视的,他总是极快地会踩空,重新坠回河中,继续漫无目的地漂泊。
直到他听到原身母亲沈慎和原身的声音……
“喂,喂!”
安然的声音将沈莫拉回现实。“怎么又发起呆?你想起什么了?”
沈莫深呼吸,吸气,吐气,尽可能平静地说:“没有,你继续。”
“还说什么?后边还是我跑回教室给你拿抽纸的,小孩子之间的友谊来得很快的,你都在我面前嚎啕大哭过了,我们可不就自然而然地熟悉起来了。”安然说。
她随后提议二人先把面点上再说,沈莫答应了。
安然低头在手环上鼓捣几下,娴熟地在空气中投出一列菜单名目。在上面,好几道面或菜的名字后面还标注有“您的通常选择”字样。
沈莫随意选了其中一个,安然在她常吃的那几项中也选了一个。
“我为什么想找那个鬼魂?”沈莫摩挲着茶杯的杯壁轻声问。
安然十指交扣放在桌上,并没直接回答,而是说:“本来,你妈妈和你爸爸那天是要到第一连接隧道去的,因为你硬吵着要去看兔子,所以阿姨和叔叔都改变了行程,阿姨带你去中心研究院看兔子,叔叔则到某个矿洞去加班。在那场游走裂隙事故中,他们双双身亡,只有你活了下来。
据事后统计,中心区及其周侧当时共有八十九条连接隧道,各连接隧道虽稍有损毁,但由于大部分深入地下,因此无人于其中伤亡。”
沈莫在安然话音落下的第一瞬间就隐约有了猜测。
他想了想,先问道:“连接隧道是……?”
“自连接地表向下延伸的通道。这些连接隧道至今仍在使用,连通地表和如今我们所在的地下空间。”
“我上过与地下空间相关的通识课,”沈莫说,“晨曦说人们是在那场游走裂隙事故的同年才开始向地下筑造生存空间的。”
“那是巧合,”安然回答,“这些连接隧道最初是因为中心研究院某个课题需要所建的。”
沈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以前的我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
“对,”安然叹气,“你见到了那个鬼魂,你认为世上存在超自然力量,于是希望再见那鬼魂一面,这样就可以打听打听阿姨和叔叔的消息,至少向他们说一声对不起。”
“可我当时……才几岁。”
可原主当时才几岁呢?
“六岁,你才六岁。”安然向后倒,红着眼圈靠在座椅靠背上。“你失忆了,没以前这么钻牛角尖和死倔,倒是比以前看得开许多。总之,这世上哪有什么超自然力量呢,你轴了好几年无果后,终于也就放弃了。”
“我放弃了吗?”沈莫艰难地开口。
安然深深地看着他。“应该是吧,至少你是这么和我说的,在某个叔叔阿姨的忌日。你说以后会好好学习,成为研究员,进入中心研究院,从根源上解决情感衰弱症或游走裂隙,这些听上去……很正常吧?”
“然后呢,”沈莫哑声问,“你还有什么希望我了解的吗?”
安然点头:“有的。我们说到哪了,对,你放弃了。再之后,你我的生活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吃饭、学习和睡觉;进入初中后,我们还是同班,但没再被分成同桌过,初三时,某天你和我说你的情感衰弱症病程加深了,你成了B 级公民。随后,你变得越来越孤僻,并将课余时间都投入兼职中去,我们私底下不再联系,渐渐有些生疏。然后……”
包间的门被有礼貌地敲响三声,安然的讲述被打断,是二人各自点的面都到了。等面摆好上桌,服务员退出去,安然拿起筷子搅动起面汤,白色的雾气顷刻间布满她的黑框眼镜镜面。
“然后,就是一周多前,你突然约我出来,你请我吃了顿大餐,去的是比现在这家面馆还要贵的那种餐厅。你和我说,你有种预感,你的情感衰弱症又要恶化了,这次,你会掉到C级,你会依次视阿姨和叔叔为陌路人,并不再为你害死他们的事情而内疚。”
安然停下手中的搅拌动作,将筷子搁在面碗上。
“直到这时,你才和我说,你一直没有放弃寻找那个鬼魂,你认为那个鬼魂也许还在原中心区旧址,也许你故地重回,就能再找到它了,为此你一直在努力兼职赚钱,搜集巡防队的换防信息。
‘可现在我等到了什么?我要变成一个木头人了!’你这样说,‘变成一块石头前,我还有话要对他们讲!’你感到恐惧和不安,你要做些什么。我那会还不知道你要做什么,说完这些发泄情绪的话,你匆匆离开。”
所以,事实是原主从始至终没有看开,他抱着看似无比荒谬的执念,就这么悄声无息地死去了。
沈莫眼睛一酸,和安然相互对视了一会,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在无言中,他们各自吃面。面很烫,热气蒸腾,这升腾的白烟是很好的掩饰,沈莫吃到一半,终于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进汤里。他没去看安然,不知道安然是不是在看他。
在告别安然乘坐公交回住处的一路上,沈莫盯着自己的手发呆。
这不是他的手,是一个再也不会有人记得的少年的手,他短暂的人生中,内疚、自责和偏执八成占据了很大比例,他是朵色彩浓艳的花,还未绽放就枯萎了。
其实早在那黑暗中漂流的伊始,沈莫便接受了自己已死的事实。他很平静,比想象中来得要平静许多。人终有一死。
可原主也是这么想的吗?当原主抱着一个荒谬的“去见鬼魂”的念头踏上地表时,原主知道自己正踏上死途吗?
上辈子,沈莫是即便在花期也只想懒洋洋地开一开了事的人,他从未激烈追逐或对什么东西偏执过。
他是个幸运而浑噩的凡人。
沈莫的幸运在于,虽然有些挫折,但总体而言他还是磕磕绊绊地平安成年;他的身体不好也不坏,BMI常年处于中位数,不是运动健将,但一千米体测也能跑及格;他有着不上不下的本科学历,不高但够用;工作后,他的薪水足以养活自己;此外,得益于父母的硬朗身体和他们年轻时的拼命工作,他的双亲暂时不需要他反哺。
而沈莫的浑噩在于,他心知肚明,自己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幸运家伙;受限于生活和升学压力、时间和精力成本,他永远也不可能是位运动健将;受限于安于现状的惰性,他不会主动谋求学历的提升。
又由于他会自然而然地将自己无法做或不想做的事情,归为“受限于某种不可逾越的情况”,他本该在某一天结婚生子,焦头烂额于与妻子、子女、年迈父母之间的关系;他本该在某一天于百忙之中接到父母病重的消息,过些时日后再为他们操办丧事;当然了,这其中的“父母”,其实也可以直接被替换为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或他自己。
如今,最后那种情况发生了,但没完全发生。他的人生是一条既定的国道,他猝不及防地从电动车转乘火箭炮,飞速到达了终点站,接着,围成终点站的所有墙壁轰然倒塌了,露出一片雾气萦绕的荒原来。
他低头向下看,却无意中发现,自己手里掐着一只还未绽放就提前枯萎的,艳丽的花。
那朵花和他一点也不一样,还很有可能是因他而枯萎的。
在一片胡思乱想中,沈莫回到他房间所在的楼层,丁织开着自己房间的门,站在过道里在等他。
“你看上去像只淋雨的小狗,怎么了?”丁织笑吟吟地说,双手交叉抱胸,懒懒散散地倚在过道的墙壁上。
沈莫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听了点我以前的事情。”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或者想问我的?”
沈莫发着愣瞧了她一会,后者也耐心地任由他看。“哦,是的,我的确有话要和你说。”沈莫说。
“讲。”
沈莫让丁织等一下。他开门进屋,不多时拿出那本《陨灾、灵狸矿与游走裂隙》来递给丁织。
丁织接过书,愣愣地问:“你干嘛?”
“谢谢你这几天关照我,尤其是还帮我借来了这本书。”沈莫说,“我想对你说的话是,我还欠着社会点,后面能不能再麻烦你帮我借书,社会点以后我再还给你,还有……”
丁织挥挥手打断沈莫。她扑哧一声笑出来,然后靠着墙哈哈大笑。
等发完癫,她边拿着那本《陨灾、灵狸矿与游走裂隙》给自己扇风,边说:“还有什么,小狗?”
“我知道可能有点困难,但我还是想找点事做,”沈莫说,“我想要一份兼职,能接触人的那种兼职。”
各位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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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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