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记录仪录到了隐约的谈话声，但因为距离太远又有遮挡物，因此完全无法分辨谈话内容。
又过去四十分钟，有人爬进洞里，拿起记录仪，将其抱在怀里往外撤。等画面再次亮起时，记录仪进入一个大约2x2x2m的三角体空间中。
这个空间由四块硕大的矿石围成，其中两块矿石的下部分别有明显是被人为打出来的孔洞，孔洞旁堆放有成小山形状的球状矿石，在球状矿石小山旁平放着改良后的采集器，采集器旁躺着个处于昏迷状态的人；通过他胸口处的标识，沈莫认出这是莫晖。
莫晖的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地贴着灰色的片状物，周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肤裸露在外。
然而除莫晖外，其他三人都没进行这样的处理。
陆宸躺在莫晖的左侧，他上衣的下摆被撕开，露出缠绕着绷带的腰腹。他的左侧坐着赵远大，赵远大满脸血痕，全罩式头盔不翼而飞，脑袋上裹着层层叠叠的厚重纱布，血色渗透到纱布的外层，清晰可见。
在莫晖的右侧，蹲着王丽，她是三人之中状态最好的一个，虽然全罩式头盔和鼻梁上的眼镜同样不知道去了哪里，但脑袋没受伤，只身上衣物有几处破口，破口处露出些许擦伤。她埋头在医药箱里翻找，不时往里抽出一张快速补丁，眯着眼睛拍到莫晖身上。
“现在几点？”陆宸咳嗽着问。
“如果记录仪没摔坏的话，”王丽扭头冲记录仪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快两点。”
“我要死了吗？”赵远大捂着头，“今天中午食堂会烧鱼吃。”
“我们在防护破损的情况下和灵狸矿原石直接接触快三个小时，大概过几天就会暴毙。”王丽说。
陆宸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王丽从医药箱中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盒子放在地上。路远大戳了戳莫晖身上的快速补丁：“你确定贴严实了？”
“我按照培训的标准流程操作的。”王丽回答。
陆宸接话：“快速补丁的有效期是四个小时。”
“组长不想死吧。”赵远大摸摸下巴。
“我们之前讨论过这个了。”王丽用手指拨弄了一下放在地上的黑盒子。“不然为什么快速补丁都给他用？”
“可按理来说我们应该也不想死？”赵远大喃喃道，神情变得有些迷茫。“我们不是……才C级吗？”
狭小的空间内一片死寂。
几分钟后，陆宸说：“活着好像也不是重要的事情。”
王丽点点头。赵远大眯着眼睛想了会，赞同他：“没错。”
突然，地上的黑盒子亮起绿光，其上表面浮现出指向某个方向的红色箭头，晨曦的声音传出：“救援队约一小时四分钟到达此处，请耐心等待救援并远离箭头所指方向。”
三人扭头去看不省人事的莫晖。赵远大啊了一声：“快速补丁的时间够用吗？”
“可能不够。”王丽歪着脑袋看向那红色箭头所指方向上的巨型矿石。
随后，有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赵远大捂着头跌跌撞撞地靠近那面石壁，整个人几乎贴在上面。他慢慢地摸着石壁的凹凸不平的表面，冷不丁说：“这感觉真奇怪，我们要死，组长也要死。真可惜食堂的鱼啊……我的围嘴……”
陆宸捂着头动作迟滞地坐起，倚靠背后的矿石壁吃力地站直身子，喃喃着说：“好想睡觉。要不，就这样，先休息一下……”
王丽闭上眼睛，揉揉太阳穴说：“那你起来做什么，还和赵远大一样跑到那里去当墙纸。”
陆宸闻言，整个人都顿住，露出如梦初醒般的神色。
他做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抬手摘下脑袋上的全罩式头盔，松手，任由头盔砰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你们有觉得闷吗，我觉得好闷，快喘不过气了。”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如果是很多年前，我不会希望组长这样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对对对，这里的氧气是不是太少了？窝像是被倒扣在个大罩子里一样。”赵远大把手塞进嘴里，咬着指甲含混不清地说。“外面的东西好模糊好难看清啊，摸起东西来也感觉钝钝的。”
“安全空间设有氧气流入的通道……但你们说的没错，我以前也有个好朋友，我们冷战过两年，但她快死的时候还是把我找去了，攥住我的手说自己不想死。”王丽抓挠着自己衣服上的破口，也颠三倒四地说，“可我那时已经掉进C级好几年了，我只想……葬礼快点开席。”
“于是我掰开她的手，说自己饿了。”
三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王丽左右开弓，狠狠地给了自己几巴掌，脸颊顿时红肿。她下意识抬手在鼻梁上推了一下。
当然，她推了个空。她的眼镜明显遗失在了混乱中。她又依次去摸左右手的手腕，但也都摸了个空。
“不是吧，我们居然惊醒了。” 王丽长长地叹气。她再次响亮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不知为何眼中反倒是出现一点异样的神采。
“活着没意思，对吧？”她问其余二人，再次得到肯定的回答。“那要不要……死早点？”
“怎么做？”赵远大说。
“怎么做？”陆宸也说。
“靠这个，也许还有我们的手，轮换吧。”王丽指着倒在地上的采集器，苦笑。“我刚刚还以为，救你们的时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去算那些东西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有机会了。”
说罢，她忽然扭头瞟了一眼记录仪，轻轻地啊了一声。
“陆宸，把这玩意儿关了。”她直勾勾地盯着镜头，又轻轻地笑了一下。“组长啊，你可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碰到我们这些行尸走肉。”
陆宸走近镜头，镜头被他的身躯所遮挡。画面黑下来。
视频结束了。
几十秒后，沈莫攥着擦过眼泪的纸团往桌上扔。
图图跳上来，非常具有猫咪特色地伸爪子去扒拉那个纸团，一点点地推它，每次只推动一小段距离，直至将纸团怼出桌面。
它矫捷地跟随纸团跃下桌，没几秒钟又跟没事猫似的返回桌面，凑到沈莫脸侧，轻柔地蹭了蹭他。
沈莫不可避免地有被安慰到。即便清楚这也许是一种来自程序设定上的虚假温柔。
他上辈子养过猫，喜欢小动物。如果图图是只真猫，他也许会直接抱起它在床上打几个滚。
沈莫摸摸图图的头，继续看记录仪中的文件。
紧跟在矿难视频后的是一张照片，拍摄于一个月后。
照片拍的是一张展开的报纸，其正中央是篇所占版面不小的文章，标题为：
“由三级游走裂隙引发的次生矿难中，C级公民舍己为人？”
除去煽情和臆测的部分，文章中描述，当救援队伍赶到时，首先见到的是三名C级公民，他们的精神状态和生理状态均极差，在一分钟内相继猝死。
随后，救援队伍在更内侧的安全空间中发现了一名A级公民，他被妥善地安置在了安全空间内，衣物破损处以及重点部位均贴满快速补丁。
救援队伍到达时，该公民身上的快速补丁已接近完全失效，受辐射值几乎要超过标准。
经过事后复盘现场，救援队伍认为，在不可思议般没造成安全空间失效的前提下，这三名C级公民应是轮替着，采用一人手持采集器另外二人徒手刨的方式，沿着救援队伍靠近的方向清除了极少部分的落石，为救援队伍节省了约两分钟的抵达时间。
经鉴定，这三人的直接死因是直接在暴露在灵狸矿原石环境中近四小时，且又剧烈运动近一小时，加剧了体内各器官的衰竭。
沈默继续往后看。在记录仪中，这张照片后又是三张照片，分别拍的是王丽的镯子、赵远大的围嘴……以及本该佩戴在陆宸义肢上的红绳脚链。这红绳脚链断开了，并且沾满尘土和血迹。
在属于王丽镯子的照片上，右下角写着：
“王丽的宿舍里有她书写于十年前的遗书，她希望这对镯子和自己一起被火化。”
在属于赵远大围嘴的照片上，右下角写着：
“将围嘴给了他哥哥。他哥哥半年前掉进了C级，相关机构第一时间就通知过赵远大了。”
在属于陆宸脚链的照片上，右下角写着：
“陆宸无亲无故，我打算让这脚链与他一起火化。如果有死后的世界，希望他们都能痊愈。”
沈莫深吸了口气，将目光看向下一个文件，那是个视频，拍摄时间距离这些照片的跨度很大，足足有半年。
矿难半年后，算算时间，莫晖早就结束了实习，他接下来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
沈莫点开那个视频，却没如愿以偿看到视频的内容，随之跳出的是一个对话框，要求输入密码。
他当然没有密码。为什么看前头的东西不需要密码，看后头的反而需要？他打开手环中的“此刻”，给丁织留言。
可随后他就注意到，在聊天框中，丁织的名字后挂上了一个蚊香眼标识；他试着点了下那个标识，跳出来个对话框，写着：
“超级忙碌，别来烦我”
看来是一时半会没法得到回复了。
沈莫无言地在房间里来回晃荡了几圈，突然出声问道：“图图，现行的采集器是什么模样？”
图图在桌子上揣着手作闭目养神状，闻言睁开眼睛，回答：“还是之前展示给主人看的样子”。
沈莫哦了一声以表示回答。他在观看记录仪中的种种资料时早已与莫晖共情，此时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说是心里没有点失落是不可能的。
“看起来主人因为这个回答而心绪不宁。”图图换了个姿势，狗狗蹲坐在桌面上，歪着头提出一个大大出乎沈莫意料之外的建议。“如果认为我的回答没有帮助到您，为什么不咨询一下人工智能们呢？”
“谁？”沈莫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人工智能们，晨曦或朝日。”图图认真地重复，“您可以在‘此刻’中添加它们，这是A级公民哪怕没有联网权限也能做到的事情。”
“你不是说有什么缄默和眺望原则？”沈莫迟疑着说，“我再确认一下，你的意思是，在‘此刻’中添加它们成为……我的联系对象，然后给它们发消息，它们也会回复我？”
这是什么在线陪聊AI？
“主人只讲对了一半。基于《公民管理法》，A级公民拥有单方面向人工智能表达的权利。”图图舔舔爪子说。“但根据《机器管理法》，人工智能应延时读取和解析来自A级公民的信息，最长允许延时7天。
人工智能应只拨调逻辑模块对所收到信息进行读取和解析，同时不具备回复义务。”
……所以还是个不回消息的高冷网友。
“有很多人给晨曦或朝日发消息吗？”沈莫好奇地发问。
“上年度晨曦收到的日信息数约27万条 。”
沈莫不太清楚这个数字的含义，总之应该不算少。
“那晨曦回复的比例在多少？”
“三百分之一左右。”
“这个比例不高。” 沈莫如实指出
“因为晨曦的运算资源很宝贵，它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图图回答，“根据《机器管理法》，人工智能回复的概率与公民自身以及被内容息息相关。主人是失忆的未成年人，属于需要被重点关注和照顾的对象，应该很快就能得到回复。”
沈莫被图图撺掇得有点心动。
一来，他刚看完视频，实在是有些迫切地想知道与此相关的后续；二来，他要问的事情并不存在什么特殊性，记录仪中的内容当年肯定早已在官方那备过案；三来……
沈莫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桌上的黑猫。它正忙着抻自己，将身体拉成擀面杖般的长条型。
他今后就要活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了，他有些需要尽力守住的秘密，最好当个不会引人注目的“乖孩子”。
乖孩子应当没有鲜明的性格，不会张牙舞爪。
“有晨曦和朝日两个选项，我问谁好一点？”他有些苦恼地询问图图，“你觉得呢？”
“主人觉得朝日怎么样？”图图回答，“它才上线，许多事情还在学习阶段，也许不会有很多人给它发消息，它会拨调给读取公民信息的资源可能多一些。”
“就听你的。”沈莫说，在图图的指引下将晨曦和朝日均加进“此刻”的联系人里。
他斟酌再三，给朝日发送的消息正文如下：
“朝日，您好。我希望得知，自3263年以来，为什么在防止作业人员脱手的安全性设计上，挖掘灵狸矿所使用的采集器一直未被改良？
又或是，是否曾出现过在这方面进行改良的采集器？若有的话，此类采集器为何没被接受并推广？希望得到您的尽快回复。”
沈莫完全是用商务往来的架势打完了这则消息的草稿。拟完它后，他摆出一副不太确定的架势先给图图看了一遍，在得到它的赞扬后，这才把消息发给朝日。
他没想到的是，朝日秒回。
二代人工智能回复的内容条理清晰：
“3264年，一名面试中心研究院的人曾就此方面提出过改良方案，并凭借该方案顺利入职机械部。该方案曾多次在人类代表大会上讨论是否应被实行，结果均为暂缓，暂缓理由均为：性价比低。”
沈莫一时无言。
朝日再发来一条信息：“如果您期望更加详细地了解此事，可考虑前往中心图书馆借阅《灵狸矿原石挖掘设备的变迁史》，该书A级公民借阅需30社会点/天。”
现在沈莫知道初次见面时安然为什么在疯狂抄书了。一本书借阅一天竟然可以是最低吃饭钱的好几倍。
这是否侧面说明……这个世界的某些知识不像上辈子那样容易获取？
此时，朝日又发来信息：“您还有什么需要与我沟通的吗？”
沈莫礼貌地道谢，回复说没有需要问的了，接着把全息投影一关，坐在桌前托腮发了好一会的呆。
随后，他去卫生间洗了个澡，换上睡衣，把枕头塞到身后，坐在床上继续看丁织给他发过来的常用装置说明书。
差不多九点的时候，他将所有的说明书都看完了，于是便换成看原主的课堂笔记。
原主记笔记的习惯很好，这些课堂笔记都标记了对应的学年，不过大多记录的都是理科学科。他首先粗略扫了一遍，确认了在这个世界，也有六年小学 三年初中的模式。
比较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在初中后，原主课堂笔记的抬头变成了“高一，距离分流考试还有一年”、“高二，距离分流考试还有XX天”。
他正要细看，突然腕上的手环接连震了好几下，只得放下手中的笔记。
有两则来自“此刻”的消息，一封未读邮件。
“此刻”的第一则消息是添加联系人的消息，对方的名字是“安然”。
心知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沈莫通过安然的添加请求，等了几分钟却没等到她主动发来消息，于是转而去看第二则消息。
第二则消息来自于丁织，她先回答了沈莫几个小时前的消息，说是密码应该是他“失忆”前设置的，要想解锁只能先去公证处跑流程，然后花社会点等待一段时间，视原密码的强度，社会点的花销大概在300～1000之间不等。
存款数甚至为负的沈莫：“……”
他小心翼翼地问丁织，自己现在这个情况，有什么渠道可以挣到社会点。
丁织的回复简单粗暴：“你一个有犯事儿前科兼分流考试都没通过的未成年人，谁敢用？”
紧接着，她又发了一条消息：“等等，你没看邮件？”
沈莫愣了一下，打开邮件，其中静静躺着一封未读邮件，标题名是：
“【来自晨曦】关于您被选拔成为‘回溯计划’预备测试员的相关事宜”
沈莫点开这封邮件，它的正文是：
“您经初筛成为‘回溯计划’的预备测试员。请在监护人的随行下，于下周一（3284.1.8）经第一医院进入中心研究院第一研究室。
如您无故不到场，根据《公民管理法》，您将被扣除6000以上10000以下的社会点。
如您准时到场并完成选拔测试，根据《公民管理法》，作为打扰公民日常生活的补偿，您将收到即时到账的2000点社会点。
如您准时到场、完成并通过选拔测试，成为‘回溯计划’的正式测试员，根据《公民管理法》，作为打扰公民日常生活的补偿，您将于每月月初收到即时到账的2000点社会点，同时得到一次拒绝调度的权力；鉴于您是未成年人，并存在缺考分流考试的不良记录，该条件被等效替换为，可免费加入指定年份的分流考试考生名单中。”
沈莫把这封来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想如果自己被选中和他的“病程倒退”没干系，他就倒立吃采集器。
但是不得不说，打蛇打七寸，他就是那条蛇。
这些条件，他都难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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