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扬州多雨，总是说下就下。
沈玥坐在马车内，听外面雨滴落在街上的沙沙声，想起那少年看向她时眼里的期待和恐惧。他，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不多时，沈玥便赶到北桥大街，在举着各色油纸伞行色匆匆的人群中，那个静止的没有伞的少年格外显眼。
这个死心眼的孩子，都不知道往街边商铺的檐下站着避雨吗。沈玥催促车夫快些赶过去，她撩起马车的门帘，目光严肃地盯着少年。
少年见到她的那一刻眼睛都亮了起来，浑身被淋得湿漉漉的，好像被丢弃街边的小狗，“公，公子。”
“先上车再说。”沈玥并不是很喜欢以这种居高临上的视角与人说话。
少年手脚麻利的爬上马车，动作之迅速，像是怕沈玥反悔似的。他上了马车就蜷缩在离沈玥最远的角落里。
“坐好别掉下去。”沈玥审视地目光打量着少年，“我简单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少年看到她严肃地表情，又听到要被问话，突然紧张起来，眼神闪躲，许久才低下头嗯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宋影，今年十四。”少年双手紧紧攥着他有些破损陈旧的麻衣。
“我不养闲人，跟着我就要替我做事，可以么？”
“可，可以。”宋影知道自己这是应该再说几句漂亮话，比如说他会为公子好好做事之类的话，可谁叫他天生笨嘴拙舌呢，竟然一句这样的话都憋不出。
然后马车内便陷入了沉默，宋影随时在等对方问更重要也更难回答的问题，不断地绞着自己的衣袖边缘。
沈玥只看了一眼便笑了，“好了，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宋影猛地抬起头，不继续问了吗，这样简单就通过了？
沈玥没有再理会宋影，她靠在侧壁上闭目养神。
直到他们回到巡抚府邸，这雨还在下着。
沈玥把宋影交给元丰去处理照顾。
不久元丰便前来回话，“大人，我已经将那小子安置妥帖了。”
沈玥一边临帖一边点头，“很好，你做得不错。”
元丰看她这样悠闲自在有些着急，他现在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沈玥抬头看他一眼，直接便从他的脸上看出心中所想，“还有什么话想说，直说便是。”
“大人，那我就直说了，您为什么要把那可疑的家伙带回来啊。”元丰十分不理解，这简直是把一个定时炸药放在身边啊。
沈玥看着气鼓鼓的元丰，身处异乡行冒险之事的忧虑都少了许多，“这府中耳目众多，且植根深厚，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那么想往她身边插人，那她何不从中选择合眼缘的人留下，何况说不定这外来的耳目还会引起鲶鱼效应呢。
“大人说的也有到理，唉做官也挺难的，还是做个随从容易。”元丰叹气道。
沈玥浅笑，她可能有点理解兄长为何总是带着元丰了，有时候天真之人会有意外的可爱之处。
伴着阴雨天临帖让沈玥的内心平静许多，兄长赴任江南巡抚一职，恐怕除巡抚本职外，还另有其他任务，不然方才在扬州知府府上时，周沉不会数次旁敲侧击。沈玥回府的路上想了很多，万一自己身份败露或是没在限期内完成陛下给兄长的任务，那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沈玥看着自己临的字帖，端正的字体为她增添了几分继续下去的信心，没有回头路，起码现在不能回头。
她就是江南巡抚沈珏。
次日晨起，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歇，沈玥看外面花开盛时，又是难得的艳阳天，正考虑要不要出去走走。
突然一个衙役来报，“大人，未名河畔发现一具尸体。”
得，这下不用考虑了，沈玥感叹道。
沈玥赶到未名河边的时候，便看到周沉已经带着人在疏散那些围观的百姓了。
对方看到她，便走过来施拱手礼，“大人，您也过来了。这点小事怎么还惊动您了。”
沈玥摆摆手，“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说是小事呢。”
“这具尸体是何人发现的？”沈玥走上前去看了一眼，那是一具男尸，在水里泡久了连面相都发紫肿胀，完全无法辨认其本来模样。
“回大人的话，这是小人发现的。”一个船夫打扮的老头被衙役领出来上前回话。
“你说一说你是如何发现这具尸体的。”沈玥一边吩咐仵作去验尸一边问话。
船夫略带紧张地开口，“回大人的话，昨日雨下得大，草民就没有开船。是以今日便早早地开了船，谁知道刚开船不久便撞上了什么东西，我们行船的对这个比较忌讳，我还以为是遇上水鬼了，用船杆猛地一敲，发现水下有东西，然后这尸体也慢慢浮上来了。”
船夫许是有些紧张，说的话颠三倒四的。沈玥只从其中筛选出一条有效信息，就是发现尸体的时间，看来更多的信息，只能等仵作的验尸结果了。
“大人，从外观上判断，此人在水里浸泡了有七日以上。”仵作简单查看尸体后回话。
“大人，看来这就是一桩失足溺水案，扬州河湖众多也不是人人都会水性，溺水之事也是时有发生。下官很快便能结案，到时便将案宗呈給大人看。”周沉朗声道。
沈玥侧身看着周沉，“本官觉得还有些疑点，尸体我先让人带回府衙了。周大人应该不介意吧？”
“下官当然不介意，只是不知究竟是何处有疑点呢？”
“等我查清之后，自然会把案宗给周大人看的。”沈玥现在大概有些了解周沉这个人了，总得来说就是一个极具官场智慧的人，上通下联，人情练达，但更注重自己的履历，而非事情的真相。
回府的途中，元丰又支支吾吾地，时而还盯着沈玥看。
“元丰，想问什么便问什么吧，你以前可不这样。”沈玥这里说的以前自然是指元丰跟在兄长身边的时候。
元丰眼神亮起来，“大人，那具尸体有什么疑点吗，我看着也挺像溺水之人的呀。”
“我又不是仵作，自然从尸体上看不出什么。可是仵作方才说这具尸体在水下有七日之久，他身上穿戴整齐，又不是什么流浪汉乞丐，一个人消失这么久却没有亲友报官寻找，似乎太不合理了些。”沈玥需要一份更详细的验尸结果，也不好在百姓面前让仵作剖尸查验，只好先将尸体带回府衙慢慢查验。
“原来是这样，大人你太厉害了，我就想不到这些。”元丰真心称赞道。
回到府衙，仵作很快便剖尸查验，然后向沈玥禀报结果。
“大人，此人外表水肿发紫皮肉溃烂，乍看是溺水之像，然而溺水之人应当是整张脸发紫，而不是局部发紫。同时因浸泡时间太久，无法确认其生前是否有伤口。然而属下剖开腹部查验，并未在胃里发现呛水之兆，故而可以判定此人非是溺水而亡，而是死后才被扔进水里的。”
沈玥仔细听完仵作给出的结果，“能看出此人的具体死因吗?”
仵作摇头，“尸体死亡已久，又在水中浸泡了很长时间，故而无法从尸体上看出死者的具体死因。”
“好，我知道了，先下去吧。”沈玥没有失望，至少已经证明此人非溺水而亡，而是另有死因，沈玥略一思索吩咐衙役道，“去调查一下城中近日可有人离奇失踪，不只问询家中亲人，也可以多问问周围邻居。”
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也不可能凭空死亡，必定留有痕迹。
沈玥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一个普通人怎么值得费尽心思抹去呢？
“大，大人——”
宋影的到来打断了沈玥的思路。
沈玥被打断思路也没有生气，淡淡地问，“你怎么过来了，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大，大人，很好。”宋影面对沈玥时总有些结巴，“我，我看见大人很早出去，来看看，能不能帮忙。”
“害。我说小结巴，你怎么一见到大人就结巴啊，昨天跟我可没见你这样。”元丰玩笑道。
宋影当即涨红了脸，变得更结巴了，“我，我，没没有。”
“好了元丰，不要再逗他了。”沈玥打圆场道，“小宋你先好好休息，过几日你便跟着元丰帮忙吧，抽空还要读书习字，可就没什么空闲时间了。”
“读，读书？”宋影有点不敢相信，他幼时流离失所，大字都不识几个。
“读书是很有必要的，不然你作为堂堂巡抚大人的随从，传出去目不识丁的话可是会丢大人的脸的。”元丰强烈点头。
宋影听到后也用力点头，“我，我读。”
打发走小宋后，沈玥想起来那日他是被从益康堂里赶出来的，倒是有必要为他请个大夫看一下身体，医馆里的杨姑娘就很不错。想到之后她就把这件事情交给元丰去做，自己再次思索男尸一案。
既然是死后才被人扔入河中，那么他是怎么死的，将他投入江中的人又有什么目的，若是想毁尸灭迹，一把火烧掉不是更合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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