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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踏春

不出两日,肖家灭门的案子就告破了,这件案子从始至终都没人声张,连发现尸体的老更夫都被官府威逼利诱地封了口,挺大的一家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世间消失了。

结了案,黄伯偷偷把月清运到城外葬了,按剑冢的习俗树了块烂木为碑。

月清一死,剩下的三个人将更拦不住白藤,黄伯得了自由后为此后悔不已,琢磨着留他一命,花了好长时间才从乱麻一样纷杂的思绪里理出一个头,打算在邶风门下找个花子打死了李代桃僵。

不知是不是黑衣早就猜到了他会如此诡计多端,他揣着口供一推开家门就看见了等候在外的酒坊伙计,伙计一路跟着他去了城北月清的小屋,亲眼看着月清按下手印引颈受戮,方收起口供离开。

一路上,伙计都在与他谈笑风生,仿佛那夜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黄伯回忆起那张沾着人命与鲜血的口供,那夜他沉浸在怒火和不安中,都没有仔细去看它的内容,一直到月清按下手印时他才发现,那口供本就是以月清的口吻写的。

原来黑衣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月清……黄伯脊背一阵发寒,待回过神来,脸上身上已溅了大片大片的血花,月清颈子断了一半的尸身徒然倒在地上,身下大滩的鲜血在初春冒着微微热气。

让那夜的大雨一浇,流风城的春意一下浓厚了许多,厚重的云层罕见地裂开了几道缝隙,和暖的阳光从中挤出,落到了新冒头的点点嫩绿上,人间一派春和景明。

挺好的时节,就是弄得人心里凉飕飕的。

伙计不管他怎么想,径自攥着口供和黑衣的亲笔信,一路小跑着送去了赵荫桐的大宅子。

月清死了,黑衣神清气爽,一来到白家就腻腻歪歪地挤着白藤坐进了他的躺椅,告知了他这件事。白藤闻言一挑眉:“你是说现在有个门没人守了?”

看黑衣点了头,他瞬间觉得院中新生的草芽变得格外可爱起来。

“听说是个叫诸葛清的家伙,伙计亲眼看到姓黄的偷摸去殓尸身了,脸上好大一块黑记。”黑衣整个人软趴趴地粘在他身上,下巴也架到了他的肩头,说话时一股热气吹向那段白生生的脖颈,弄得白藤一个劲皱眉。

月绪他们曾报过四个城门下的人的模样和名姓,因此白藤知道脸上生黑记的那个是守在邶风门的月清,诸葛清么……大抵是他的原名吧,他们冬至时还曾交过手,他记忆中用软剑的那个也是他,难怪姓黄的会推他出来顶罪。

案子结不结的白藤不关心,他只关心现在黄伯布下的拦截网出现的缺口。

“我要去北门看看,你去不去?”

黏在白藤身上的黑衣立刻来了精神,腰板瞬间挺成了一株玉树,飘飘然地跟着白藤去了后院。然后就是上马,一回生,二回熟,他熟练地用左袖挡住脸,伸出右手任白藤把他拉上了马背。

马蹄飒沓,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邶风门,邶风门外没什么好玩的,尽是大片大片开垦出的水田,时刚孟春,草木吐绿,不少心急的农人已经穿梭在畦间,忙着开垦土地。

身后没有人跟来,白藤勒停了疾驰的马,转而让它小步溜达着。

马的速度慢下来,黑衣便没那么怕了,试探着松开了紧攥在手中的墨色衣襟,好奇地东看看西望望:“没有人跟上来吧?”

“没有。”难得没人跟着,白藤也放松下来,微眯着眼睛看远处农人种田。

两人看的是同一道风景,心中却是各有各的心思,黑衣想的是怎么才能把黄伯的人全部除掉;白藤想的则是从邶风门直接去荒月宫,和从邶风门绕护城河兜一个大圈去码头,再走水路到荒月宫,哪个更便捷些。

马蹄越走越慢,最终停在了田边一条溪流畔,天阴沉沉的,但硬是教动人的春色弄出了三分晴朗,吹面不寒的微风轻轻扑到面上,黄鹂在树梢婉转啼鸣,倒映着天空的水田散发着水汽与泥土混合的味道,这味道于黑白二人来说有些新奇,却并不惹人生厌。

即便各怀心事,这也是顶好的一天了。

黑衣扯了扯白藤的袖子:“藤喵喵,是要走了吗?”

白藤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黑衣没有像白藤以为的那样失落,反而一脸兴奋:“什么时候?咱们先去哪里?”

白藤瞥他一眼:“咱们?我几时说要带上你了?”

黑衣在赌白藤舍不得抛下他,毕竟相处快一年了,便是条狗,这么朝夕相对着也该有感情了,何况是他这么一个丰神俊朗的大活人?可他只赌对了一半,白藤舍不得归舍不得,并不代表硬不下心肠来,毕竟报仇不是游山玩水,他这一去自身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更遑论带一个拖油瓶。

而且再想想往后,黑衣回浮日城去娶亲生子,二人渐行渐远……似乎一下就没那么舍不得了。

人生一世,短暂一别仅有在眼前时才是座山,过了这阵,便是浩浩沧海中的一针、一粟。

白藤没有丝毫动容的意思,黑衣的声势也跟着弱了,自负惯了的黑二少难得露出一点凄然神色,尽管是装出来的:“藤喵喵不要我了……”

他没想到黑衣反应会这么大,样子宛如一只被抛弃的流浪猫,白藤忍不住地像哄阿一一样摩挲了几下他的头顶,口气放缓了许多:“又不是不回来了。”

黑衣不依不饶:“那你要多久才回来?”

白藤没有回答他,自己的眸光也有些黯淡,多久回来?要是回不来了该如何?要是回来了但只剩一口气吊着又该如何?

这厢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作答,那边黑衣却完全没有当回事,他只是随口一问,正经打算是明天偷偷尾随白藤而去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生死相随。

白藤不回答,黑衣也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静了一会两人就挨着坐在了一座小土堆上,白藤倚着树,他倚着白藤,万里云在一边安静地饮水,两人一马享受起这最后一日的宁静。

并肩坐了约半个时辰,天边乌云涌了上来,在田里劳作的农人纷纷放下农具望向天空,尔后有的戴上斗笠埋头继续劳作、有的收拾起农具匆匆往家赶去。

白藤站起身拍净了衣摆的泥土:“走了,还要去码头。”

黑衣今日脱了厚重的狐裘,换上了一件薄些的披风,当然,披风也是白色的,拍不净的黄土沾在上面极显眼,好好的衣服从后面看黄了一大片,十分不雅。见他扯着衣摆掸个没完,白藤自然猜到了是为什么,不由分说地上手扯掉了他的披风,另一只手将自己的外袍罩了上去,速度之快,黑衣还没感觉到冷披在肩头的衣服就换了一件。

白藤穿得薄,外袍并没有那件披风厚实,不过时将正午,温度已不似清晨那样带着料峭春寒,黑衣不仅不觉得冷,反而一下子浑身燥热起来。

上了马背,他和来时一样窝在白藤怀里,手抓着他的前襟,不知是不是因为去了件衣服,他觉得手底的心跳变明显了,扑通扑通,震得手都微微发麻,他又偷偷扫了一眼白藤被革带束紧的腰,脸上不自禁地就带上了点餍足的笑,仿佛一只偷到肉的大狐狸。

遥遥能看见码头的轮廓时,霏霏的雨下了起来,孟春天的雨不大,沾衣欲湿,下出点若有若无的旖旎,若不是一个披着蓑衣的人影突然窜出来阻停了马,他们还能再享受一会雨丝风片带来的惬意。

四顾而望,已是到了码头,道上的人影头一抬,竟是黄伯。

白藤没有下马的意思,甚至握着缰绳的手都没有松。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让我好找。”

码头人多眼杂,二人的假身份还是得演,白藤耐着性子道:“带黑二少出来游玩一番。黄伯找我有事?”

黄伯这才看到高头大马上的黑衣,他披着白藤的外袍,马又是黑色的,不说黄伯都没发现白藤怀里还有个人。

黑衣杏眼下三白微露,拱手见礼道:“黄伯午好。”

黄伯手揣在袖子里,点点头和黑衣寒暄两句,话题就扯回了正题上:“城里最近不太平,你们莫要乱跑,乖乖回家去。”

白藤眉一扬,脸上现出些少年人的轻狂无畏:“哦?怎么个不太平?我怎么没听说?”

“你们两个年岁小,我也不与你们细说。对了,我那馆子换了地方了,现在在仙元路上,一进北门走不了多远就是,你们可别去错了地方。”

白藤和黑衣的脸色齐齐变了变,仙元路是邶风门下那条大路,方圆二里都是贫民窟,想进出邶风门必得从那条路上过。

从邶风门去荒月宫或码头,哪个都要费些力气,可以说是白藤最没可能走的一个门,可黄伯偏生在这点上算无遗策,堵死了他的路,真是教人恶心。

不理会白藤的脸色,黄伯继续苦口婆心道:“你年纪还小,不要总想着独自出远门,若是觉得城中烦闷,我近日正好闲暇,可以每天早晚去陪陪你,而且这不是还有黑公子呢么?”

他不仅要亲自去守城门,还要每天早晚去家里盯他的动向,这日子过得与蹲苦牢也没差了。

白藤的脸色阴沉得快能拧出水来,紧攥缰绳的指节都泛起了白,黑衣偷偷勾住他的尾指,手在他的掌心蹭了蹭,让他稍安勿躁。

“劳黄伯提醒,不过我也不是黄口小儿了。”白藤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两腿一夹马腹,驱策着万里云向涷泷门疾驰而去。

进了涷泷门,他一拽缰绳,转向北去,尽管黄伯不在,但他还是将那馆子外的桌椅掀了个乱七八糟,并且让马蹄踏出了不少裂痕才作罢。

城北的人只听说过活阎王,基本没怎么见过真人,见一个少年纵马肆意践踏黄伯的摊子,他们纷纷围上来指指点点,为首一个穿着破袄的老头许是耳背,声音较旁人都大出许多:“你这后生骑马不看路吗?踏坏了别人的地方就要走!你瞧瞧这桌子!”

他颤巍巍地扶起一张桌子,馄饨馆子里的桌椅都不是什么好木头,又轻又薄又脆,他手里那张桌子被马蹄踏断了腿,根本支不稳当,刚立起来就倒下了,还把本就出了裂痕的桌面摔裂成了几块,彻底不能使了。

白藤甩着鞭梢,扬眉勾唇道:“这桌子碎成这样可与我无关,再敢乱说话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老头听不清马背上的少年说了什么,但从他周身阴冷的气质和凉飕飕的语气可以判断出,那绝不是什么好话。

白藤没有耐心再和一众苍蝇似的家伙废话,手里长鞭一挥,鞭梢在空中打出一记脆响,围在四周的人顿时心生畏惧,让开道躲到了路边去,无端有种夹道相迎的感觉。

白藤心安理得地驱策着万里云慢慢从他们身前经过,漫步在细雨中朝回去的方向溜达,黑衣从白藤怀里直起身,摸了摸他的头:“其实也不用担心,姓黄的右手已经废了,奈何不了你。”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记不记得初二我很早就回去了?那天赵知州来找我,送走他后差不多就到了酒坊打烊的时辰,我从酒坊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姓黄的,他右手拇指被狗咬掉了,一身血。对了?你要去哪里?我让绿蚁到码头帮你打听明日的船。”

即便手不废,黄伯也不是白藤的对手,他敢亲自阻拦不过是仗着有白鹭的遗言在,白藤不会动他罢了。

白藤持鞭那手紧了紧,心中翻涌起了杀意,不过回应黑衣时口气还是尽量温和的,光看表面,不过是一个在赌气的无害少年。

“哎,那你明日走不了了。剪云城靠近南蛮,位置偏僻,去那的客船三个月才有一趟。”得知他要去的是剪云城,黑衣顺嘴接了一句,再一看那重新变得难看的脸色,他又赶紧改口,“不过没关系,我有船可以带你去,你藏在我的马车里,出城时也不会被发现。”

白藤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他就算从长计议或直接杀了黄伯等人,都不会同意带黑衣去涉这个险。

明明别无他选却还这么执拗,面对这只炸了毛的猫,黑衣不禁有些无奈加头痛,只能四处张望着试图找些能转移他注意力的东西,幸好,路边有一家糖粥摊子。

“前边有家卖糖粥的,正好该用午饭了,不如就去这家吧。”

白藤正想吃些甜食压压心里的火气,闻言,他拎着黑衣下了马,点了几样汤包、烧卖之类的细点并两碗酒酿圆子。

落了座,黑衣丢下一句“等我一下”就跑走不知做什么去了,白藤懒得管他,盯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顾自生气。

若是走水路一时半会行不通,那倒是可以走旱路,出西鸾门或萳芳门,至于跟上来阻拦的人么……一会让亦邪鸟送信给月绪他们,让他们今晚就去把那些人杀了。还有,明日得把碧血**带上,万一用得到呢……

胡思乱想间,一股糖浆混合酸甜果香的味道飘进了他的鼻子里,他还没有回过神来,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就贴到了眼前。

糖葫芦后面是黑衣猫儿似的狡黠的笑,白藤心里一热,接过糖葫芦咯吱咬了一大口糖风,嗯,挺甜,甜得人心头火气一下就消去了**分。

黑衣挨着他坐下,笑眯眯地托着腮看他吃糖葫芦。

如织的雨丝轻轻点在棚顶上,来时路上的景物在雨中变得迷离,朦朦胧胧的不甚真实,好像此刻惟有眼前人和口中酸甜交融的味道才是真实的。

咬着糖葫芦,白藤心中有了些许动摇,要不……就再等等吧,八月十六再走也不晚,这样万一死在外面了,至少不会后悔没多陪陪黑二少……以前觉得生命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报仇,可以死生不计,可是现在看着眼前这张白嫩嫩的文良笑脸,他又觉得还是活着更好。

活着吧!相爱的人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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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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