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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一个人从甘州走走停停到洛阳,用了大半年;等到回家,一人独游成三人同行,多一位亲人,一位朋友,快马加鞭,不过月余。

张氏每日里里外外做完活计,都会到村口等上一会儿再回家做饭。家里三间屋,正中堂屋,左侧做饭,右侧住人,女儿在时,她娘俩还会坐堂屋吃饭,剩她一人在家,自己在伙房做了也就不再上桌,直接吃了。

小院里除了她,还有一条黄狗、五六只鸡、一头母羊带一只小羊,黄狗怀了崽,快到时候了,看她坐下绣东补西,就窝在她身边不怎么愿动弹。

亲戚妯娌有时来串门,女儿不在,女人们坐在炕上鼓捣。说旁村哪家没了媳妇,想再娶,看她一个人在家,怪难的。或者说小女子家就不该让人出远门,镇上县里走走也就罢了,那男人们若是行了千儿八百里,是死是活都不一定有个信儿传回来,更何况朱华一个年纪刚好的姑娘。又说谁谁家的儿子几年前来提亲,朱华不愿意,没成,现在两个儿子了,夫妻俩好得很呢,可是错过了。

各种说辞,张氏能怎么办,心里抓挠一样难受,既后悔放女儿走,也不愿意她就窝在这村里,就想怎么没带着自己一起出门,家里东西该卖了卖,该当了当,有她这个娘在,哪儿不是个家呢。

“丛然,这路没错吧。”李思空停住马,拿脖上汗巾抹抹汗,前面上坡有个岔道,朱华没有犹豫便走了右。

“放心吧李叔,不会错的,这张家坪,莫说你走了十年,二十年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朱华回头看着李思空和万知,笑得开心极了,“打这儿再翻个坡,就到了。”

万知打马跟上,见李思空不动,开起玩笑,“眼巴前儿了,李大侠不会怕了吧。”

近乡情更怯。李思空是个孤儿,自从学了一手技艺便天南海北闯荡,就没在一个地方停过脚。当年中原高手往甘州应战,防为金人责朝廷指使,他去了京城,把朝廷与江湖撇个干净,他侥幸没死,甚至有了故乡。是他辜负了故乡。

村口谁家的狗先叫了一嗓子,连带着各家的狗皆叫了起来。屋里给张氏喂药的姨婆放下药碗出门一看,又转头跑回屋里,哭着笑着,“绢子,绢子!妮儿回了,丛然回来啦!”

三匹大马往家门口一拴,张氏这小小院门儿可就热闹了,端着碗的、吃完的,凑近瞧的、远远听的,一溜儿都是人。

朱华顾不得万知和李思空,先行飞奔进屋,前一声“娘”还笑着喊的,看清娘亲病着,朝炕前一跪,泪便落了,“孩儿不孝啊……”

张绢握住女儿的手,掉着泪,还是高兴的,撑着起来,“娘没事儿,头疼脑热的,瞧见你,这病就好了!饿了吧,娘去给你烧饭!”

由女儿扶着,出了门,张绢看到万知抱剑上前行礼,英气十足,更是欣喜。可万知一错身,露出身后的李思空,她眨眨眼,似是不敢相信,忽地就推开女儿,踉跄着进了灶房。

“来来都屋里坐,壶里水还是热的,闺女你招呼着,三姑去帮你娘烧饭。”三姑把药碗放下,堂屋桌椅板凳一擦,又到院门口把看稀奇的亲戚朋友们都劝走,“歇了歇了,有啥明儿再说。”

鸡来不及现杀,就把过年存的腊肉切了,泡点儿干货,再有隔壁家的媳妇送来点菜叶和半个冬瓜,最后端上来一盘蚕豆炒肉片、一盘香菇炖肉、一盘凉调菜、一盘猪油炒冬瓜,烙了几张饼子,再配碗鸡蛋汤。

朱华端了饭菜,到灶房拉娘亲上桌。张绢跟在女儿身后,主位空着,女儿让她坐,她又躲开,还是要回灶房去。

拉扯一番,李思空往她面前一站,她不动了,但仍侧着脸。

李思空仔细看着她,头发应是在灶房重梳了整齐盘好的,脸上红红,病中的兴奋与柔弱交织,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绣花的钱袋,拽住她猛一回缩的手,塞进她的手心。

张绢摸着袋子,眼眶通红,手抖着打开,露出一支牡丹金簪来。她猛然抬头,泪眼里满是震惊和欢喜。

李思空拿起金簪,小心地插在她发间,看了许久,终于唤了她一声,“绢儿……”

张家坪这一带离黑河不算远,天一热,雨季也就要来了。

朱华带李思空回了家,几个人也没闲着,进进出出开始翻新房子。

往前数,这房子上次大修还是十年前,期间偶尔补墙翻瓦,小朱华瞧娘亲和邻居弄几回也就差不多会了,后来鸡窝下雨塌了,也是朱华重给垒的。

房子本来只想着小修,商量着将家搬至怀安县城,张绢不愿意,说来说去,李思空也开不了口了。哪儿有搬了新家,办了喜事,把新娘子一人撂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的?何况新郎还要带着她的女儿到邻国首都冒险,生死难料。

家具请村里的木匠、漆匠新打了一套,在院子里晾着。李思空和万知搭着手,东西又起了两间新房,院子也正儿八经是个院子了。朱华则跟娘亲一起做崭新的被窝,绣的牡丹样式都是从洛阳看来的。

老卧房最后收拾,朱华糊窗户的时候,偶然一敲,发觉墙里有块空着,把砖取下来一看,发现一个上了锁的盒子。铜锁生了锈,木质盒子却完好无损,把表面的灰吹了,就看出盒盖刻的一个“朱”字。

朱华拿着盒子跑到在做饭的张绢跟前,激动地问这是不是她爹的东西。张绢吹着火,分了几眼看,看到刻字,脸色一变,“你没打开吧。”

“锁着呢娘,我怎么开,想开不也得先问问你。娘,里面是啥?”

“搁这儿吧,干完活,把鸡喂了,准备吃饭。”张绢却三言两语把女儿打发走了。盒子搁在灶台边,她几次想扔炉子里,菜都糊了,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李思空去了趟县城,去了三四天,带回几件器皿。他跟张绢的事村里人都知道,这次一回来,旁人便觉得他二人这事要成了。所以事还没办,熟络的老李就叫上了。

“老李,东西置备怎么样了?日子没剩几天了啊。”

“差不离儿了。二哥,家里一头牛到时候说好了借一天啊。”

“自然自然。哎,闺女和那小子怎么回事儿啊,一块儿办不?”

“哈哈哈那不一回事儿,被我带的在外面跑,她自己做主喽。”

“也不都是你,她娘,我三妹,她也是这倔性子。咱这地,在行伍里落个职位的人又不是没有,想送她进城,她就愿意嫁个外乡穷得叮当响的丘八,不是那姓朱的赘进我张家,我们哪儿想她嫁。”

提起张绢这前夫,也没甚好避讳的。说此人上无父老,混口饭吃便入了行伍,舍得卖命,也机灵,便渐渐有了小小职位,等成了家,俸禄除去吃酒都给了家里。可惜终究还是丢了性命,连累娘俩受苦。

二哥拄着锨,说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瞧李思空挂在马背上的一对瓷瓶,“我们绢儿遇见你,可是有福了。”

李思空笑着拱拱手,谢了恭维,拉着马回家,路上又从怀里掏出几本小人书给凑过来的孩子。进了院,朱华正拌了点剩饭劝只顾喂奶的阿黄吃,见他回来就赶紧腾出手,接了梅瓶搁堂屋正中的柜台上。

“李叔,不知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在怀安等消息。”李思空倒了杯水润喉,“安雨生还在草原上,我找了丐帮的弟兄去请人,也请他们弄一份巴彦的地图。”

“真能弄到图吗?”

“不好说。弄不到,就只能靠鹊桥仙他们大致记下的方位摸索了。”

张绢听着像是有人回来,便从灶房出来,让朱华接着做饭,自己则招呼李思空进屋,李思空喊她看看那对梅瓶,她也顾不得看。

盒子往面前一摆,李思空脸上不由也敛了笑,没想到修房子又给它扒出来了。这机关锁当年就是他捅开的,盒子本身浸了药,所以十几年都完好如初。“当年你说还放着,我就又给锁上了。绢儿,你怎么想,跟不跟丛然说?”

张绢半晌不说话,从前想着朱华小,只要她没发现,这事儿搁一天是一天,或者权当没有,可真到这一天了,她还是犹豫,“……你现在是当家的,你也没少教她,我听你的。”

“要我说,不用告诉丛然了,这事儿早断了,他十几年前就死了。”

张绢点点头,“那……盒子呢?”

“还是留着吧,以后若是又打仗,弄不好有大用途。”

一听“打仗”两个字眼,张绢泪便止不住落,李思空忙揽了她在怀里,轻轻拍着背安慰,“没事,今后有我呢,丛然也是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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