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泗水喝多了,他说了很多话,直说到天黑小石头开始犯困被娘亲拉回去睡觉。他说曾经的酒泉在沙漠里就是一颗明珠,现在则是一块土坷垃;说家里两个兄弟一个姐姐,他年纪最小,读了书写了字,征兵从没轮到他,现在只剩他了,他也干脆不租地了;又反复问只去过京城一次的几个年轻人,京城什么样儿?无论什么样,跟画册里、故事里的长安城、洛阳城肯定是一样热闹。
“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啊,就是去京城走一走,瞧一瞧儿子。”
郝泗水终于醉得不省人事了,老板娘在前带路,万知和金铭一起把软绵绵的老师傅抬回家。
院子略显凌乱,水缸边堆着些碎石和凿刻的工具,屋里则摆着各种作画涂抹的工具材料,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作摞了很多。
“郝师傅有一肚子的故事,我跟文弟从小听到大,但他到现在还有新的故事讲给石头。我叫石头跟他读书认字,将来考取功名。小孩儿就愿意给他爹打下手,若不是我说识了字将来才能记账,他现在恐怕只认得自己的名字。”老板娘拢了炕上的书本画册腾出位置,又拿起扫帚扫地,到灶房挖了点麸子粉和了水放在鸡笼前,“他平常在庙里画画,庙里清冷,老住持一死,更没人跟他说话。修补那些壁画没人出钱,只是老住持生前拜托他的事,这么长时间,他才遇到你们这几个仔细看画的年轻人。”
“真是缘分呐。文弟的信半年前送到,却是去年过年时写的。郝师傅早早写好了回信,却碰不到能送信过去的人,这又等了半年,终于等来你们。”老板娘抓着朱华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深深的眼窝里淌下泪,“拜托你们了。”
次日来拿信,一张纸已经皱得不像样。老师傅又附了一张崭新的纸,抄送着一样的内容。
朱华和万知一人揣了封信,拒绝了老师傅的银两酬谢。“郝伯,文先生好不容易托人寄回来的钱,你节省着用,我们诚心愿意替你送这家书,京城我们一定会去的,我们也有要好的朋友在那儿呢。”
“两位少侠,那老夫就在这儿等了,下次来,我跟你们好好讲那壁画!”
郝泗水又精神百倍地提起工具去了金塔寺,万知和朱华则在一棵枣树下停了漫步。
“丛然,有个问题我一直犹豫着问你,这遇见了郝师傅,今日又正好没有旁人。”
朱华本来在看地上沾了灰尘的大青枣,觉得可惜,这一听,忙抬头看万知,见他神色凝重,忽就忐忑起来,“……仲夏的事?”
“我本来觉得,我们这么年轻,不在一块儿,也就是一时,中间不会那么多弯弯绕。可又一想,谁敢保证世事如愿呢?郝师傅只在这家店照顾生意,看着小石头一天天长大,他心里得是什么滋味啊。说来好笑,我师父总是告诫我莫要同两样东西亲近,一是酒,二是女人,他自己日日醉酒,临死糊涂时念的还是女人的名字。”严肃的话,说着说着万知又笑起来,“我其实不懂你俩是怎么就看对眼儿了,应该跟我同他结拜兄弟差不多。但是我此生再见不了他,我该过日子过日子,跟你又找个人成亲,恐怕还是不一样。你,明不明白?”
朱华扑哧笑出了声,“万兄考虑得跟我娘一样周全。那我也得问你个问题。仲夏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答案就在嘴边,万知还是嗯啊了半天,拐了个弯儿,“那个……昨日壁画上的女子,正是仲夏的母亲。”
朱华长出了口气,“和我猜的差不多。”
“你怎么猜出来的?!”万知吃了一惊。
“路上李叔讲他玩过的那些玉,他可是说那块玉环的料子,除了当年偷的玉玺,没再能比得上的了。”
万知放心了,他早该想到,能独自一人摸索着从张家坪那小村子跑到洛阳的女子,定是胆大心细。“嗐,那我该早点问的,显得我更关心一些,而不是像某人,话也说不完匆匆忙抛下咱俩窜了。算了也不怨他,他九成不知道自己为啥要被抓回去。”
“二位怎么墙根儿说起悄悄话了?”小叫花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笑嘻嘻地绕着他俩走了两步。
“好小子,酒喝多了话也多了?”万知指着小叫花腰间的酒葫芦,“小小年纪就喝酒。”
“开个玩笑嘛。知道万兄你不近女色,品行端正。”小叫花还是一副欠打的笑。
万知抬手朝他耳边虚虚一扇,“再说我让丛然给你嘴巴来两针,你华姐针线活很厉害的。”
瞧朱华开始装模作样摸针线包,小叫花乖乖讨饶,把酒葫芦举到万知鼻子下边,“商队在装新货物呢,你们不妨也带点儿。酒泉的水本就像酒,酿出来的酒更是独特,清冽又香甜,出了这地界就不再有了。到时候路上走着疲累,抿一点儿,很舒服的。”
这就离了酒泉。继续坐船往下游走,慢慢流到河水分汊的地界,他们走东河过黑城,再到乞颜结了船夫的账,转而往东走旱路。乞颜有水源哺育,是一片绿洲,往东,则走入茫茫戈壁与沙漠。
水准备得再充分,沙漠中也险些不够。一场沙尘暴让商队迷失了方向,小叫花这时候开了那壶酒。沙漠的夜间寒凉,他也不披衣服,站在沙丘上观察了一夜天象,拿竹竿在沙子中写写算算。清晨晕晕乎乎爬上了马,让万知牵着,说了方向,便窝坐着呼呼大睡了。
绿草渐渐将黄沙排挤在西侧,商队走入了盛夏的草原。绿色的地毯之上成片盛开着有名无名的各色小花,可以让队伍里仅有的几个女人毫不吝惜地编各种花环,疲惫的男人受到感染,也纷纷折起花草互相嬉乐。
短暂休息的时候,李思空的目光常常定在朱华身上,那看向从此名正言顺的女儿的目光充满了爱惜。
曲曲绕绕走了两个月,她什么也不怕,把几个不会武功的女眷照顾得很好,也依然对前方的路途充满好奇。毫无疑问,一路上她从小叫花身上学习了很多,比如之前她去洛阳,晚上从不赶路,白日只敢走大道,现在也会在有星星的夜里辨别方向,还会根据草的稀疏、动物粪便的干湿、柴火的余烬判断游牧人的距离,于是小叫花可以放心地让她和万知二人分头打探,确定接下来的路程。
他们找到了安雨生,数十人的小部族因一位女眷正值生产,停下了转移草场的脚步,安雨生便在帐中助产陪护了多日。
安雨生和李思空已是多年未见,相互几番打量才爆发出欢笑。
“没想到再见,思空老弟已是金盆洗手了。”
“这话说的……还真挑不出毛病。”李思空指指安雨生一身草原打扮,“你这是不打算走了?”
“也不是,遇上个姑娘,这儿的事完了,我还想再去跟她过一段儿快乐时光。”
“那敢问安神医,准备什么时候从良啊?”
安雨生明明比李思空还要大个五六岁,却有一张不怕风霜的娃气的脸,还有一双白白净净的手,不知底细的都道他三十左右的年纪。“这个嘛,老弟就甭操心了。”
李思空又嬉笑着让安雨生给自己把把脉,瞧瞧有没有病,安雨生直轰他,一百两的诊金都不诊,“你去把闺女喊过来,我给她看看。”
“凭啥给闺女看不给爹看啊!”
“去去去,你就是一团泥巴揉揉就成了,晒干了淋点儿水就又活了。女人水做的,没了就是没了,将来得当娘呢。”
李思空招手一喊,朱华便从几个年轻人那儿笑着跑来了。安雨生看李思空还坐着,眉毛一竖,直骂人没眼色,把人一屁股踢走,又和颜悦色拉着闺女的手坐。仔细问了平日的习惯,有没有什么长久的不舒服,一看朱华身子不弱,很是满意。
“跟着他们在外面跑,老爷们儿糙,有时候不注意,半生不熟的东西吃了喝了。咱有条件都做熟了吃。慢一点就慢一点,世上这事儿急了对身体都不好,你瞧瞧我,你爹可是得喊我哥的,像不像?”
朱华乐得赶紧摇头,又点头说:“我娘也交代我在外仔细一点,不过她没您懂得多,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真是个好姑娘!出门在外,吃好喝好,身体不好怎么当大侠?你李叔赢了赌局,现在是有钱人,可别委屈了自己!还有,行走江湖,和人争斗免不了,这也是一门学问,好勇斗狠的,多是匹夫,稳稳当当活着才能被称为大侠。像老李这样的梁上君子,他最懂了。”安雨生又接着问她,“那拼命的时候有没有?”
朱华点头。
安雨生赞许地拍了拍她的手,“自己心里有谱就行。”
等产妇恢复良好,安雨生跟商队一起离开了,却是朝着不同的方向。草原上多年游走,夏草红偶有发现,只是加上部族首领赠予,如今也才积累了将将一两。要保万无一失,还差二两,这就得李思空等人往巴彦及周边走一走。届时收齐了药,再差小叫花来个信,他便打道回府了。
这夏草红到底长什么样儿,朱华挺好奇。问小叫花,他也没见过,只从分堂的堂主那儿听得一点。这草外形就像一簇野草,叶子细长带锯齿,折断了有奇异的香味,盛夏采摘晾晒之后,绿叶就变成了暗红色,此时药效最好。因为长得不起眼,人们大多随着草原上大型动物的足迹去寻这味本草。
夜空暗沉,没了星子,风刮得厉害,看来一场暴雨就要袭来。队伍提前结束了篝火前的谈笑,人钻进了帐篷,马匹拴在帐篷固定的木桩上。雨就是一阵,密密麻麻敲打过了,连虫鸣都歇了一时。
朱华睡得香,模糊中听到马蹄不住地擦地,以为自己做梦还在马上颠,颇不情愿地翻了个身。
不想外面马匹纷纷躁动,数盏绿莹莹小灯渐围渐近。李思空从帐子跳出来,小叫花已经抓着竹竿站着了,只穿了条裤衩。
“这草原上的狼和山里的狼有啥不一样?”李思空抄起一根受了潮的火把,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火一起,那些绿油油的眼睛便动了。
“都是饿死鬼呗,轰走就行了。”小叫花嬉笑道,接了火把,“蹭”就跳出了营地,直冲头狼而去。
营地骤然热闹起来,狼叫此起彼伏,朱华一个激灵坐起,套上鞋,拾起脚边的刀冲出帐子。
李思空吼着让其他人呆在帐子里别动,一脚勾起柴火棍,朝南一踢,重重砸在靠近马匹的狼身上。朱华紧跟着抽刀砍去,那狼被打翻在地一时动弹不得,眼见刀来,腰赶紧一扭,又从地上拱起,晃悠着绕个圈子,算是躲过一劫。
由朱华举刀镇着南侧的狼,李思空又燃了根柴火棍竖在营地,飞身助小叫花一臂之力。
头狼相当强壮,小叫花和它一比真是弱不禁风。偏那短短一根鞭竿像长了眼,在小叫花手里左右倒换、连削带打,狼根本过不了他在地上划的界。
头狼眼见形势不利,又仰头一嚎,分散的狼便开始后退,聚集到首领的方向。
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狼群,谁料相反的方向猝然又冲出匹狼,朝着马儿一跃,獠牙正中侧颈。
狼出其不意,金铭的箭也够快。箭本就虚虚搭在弦上等待时机,狼影停在马儿身上的那一刻,箭也到了狼的背上。
哀嚎声起,万知只觉头顶忽生腥风,顾不得多想,飞身一扑,抓着金铭滚了几丈远,躲过一劫。
一夜有惊无险,天将明,商队再次启程,一马一狼留在营地,土地的湿气开始向上蒸腾,被动物压弯的草还是绿的。小叫花看着与草地连成一体的蓝天,安抚着身边的马儿,“莫怕莫怕,这是你我共同的归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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