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人的语言里，巴彦的意思是“富饶”。
商队先看到湛蓝天空结伴飞起的各种水鸟，又遇上成群的牛羊，再从连接成片的翠绿水草走过，就在蒸腾水汽中到了巴彦。
既然固定了住处，人们的谋生手段自然和中原无不相似，一切均从产自黄河支流所套的肥沃平原的粮食发展而来。
巴彦城不小，人口没有中原那么密集，显得城市格局更为宽阔。同中原的富饶城市的房屋多为木质结构不同，此处住房多为土质或石质，由木头构建的精美院落基本都属于达官贵族，落于北城，最北侧即是金国王室居住的宫殿。
通过盘问进城已是傍晚，不愿耽搁时辰，朝商队老板借了翻译，李思空几人直奔药铺。奈何城中不得纵马，今日顶多寻访一家。
小叫花也会胡语，但商队一安置好，他便拥着金铭，让人领去了石记酒坊。问翻译是什么地方，只道是南城的一处销金窟，进门得有人引荐，西域中原的奇珍异宝、美人美酒，应有尽有。不少北城的老爷是常客，再就是卸了货的商旅。还听说开这酒坊的是个女人，就是谁也没见过她——见过的都死了。
“难道她比那些美人都漂亮？”
“那谁知道。有说她跟宫里来往密切呢。”
三天内，他们寻访了南城的所有药铺和大夫都毫无没有收获。一位好心的掌柜托人到北城去问，又等了两天，回信说有，但是不能卖，上头有人要用。
翻译就说，要不去石记看看？金公子看起来挺有门路。
可回客栈一问，小叫花已是整整五天没有露面了。金铭回来过一次，取些行李，就也没再见过他。商队老板一拍脑袋，想起来金铭还留了封信给万知：万兄若有难处可到石记酒坊一试。信封里还附着枚染了金粉的鹰羽。
三人便分了两路，朱华跟着李思空入北城一探，万知拿着信物去石记酒坊。
跟着地图标明的大概方位，李思空在前，朱华差三步在后，二人在宽宽窄窄的屋檐院墙穿梭。
一登顶，二人便发现这北城的独特之处。高楼不超两层，庭院之中少有阁楼建筑，布局更为平面。且路面更宽，修得也平，可跑马过车，极少见人走路。不像汴梁城在各处设有望楼，供京城守备观察使用，北城的哨所没有固定位置，哨兵背有弓弩、腰挎弯刀，按时在各处屋顶相互流动。
如此一来，想在城内藏匿，还颇有些难度。“先探去皇宫的路。丛然，你注意记哨位。”
无遮无拦的太阳逐渐刺眼，几次与哨兵擦肩而过，朱华不敢有半分松懈，背上出的汗又在阳光下迅速晒干。
由于只有大致方位，他们路上不敢停留，只有一直往前。某时兜了圈子，误入了谁家气派的府邸，院墙曲折，屋檐层层，树木森森，丛中甚至有流水声传来，颇有汉家庭院的风格。以李思空的见识，这必然是某位王公贵族的府邸，且颇受国主信任喜爱。
转到王府北面，一眼瞧见了座三层高楼，坐西北朝东南，就知道到了目的地。以高楼为中心，顺着宫墙东西向一番查探。发现周围卫兵悉数转至地面，密度增大，成行成伍，高处哨位只在四角望楼。
今日目的达成一半，清晨出发，此时已过正午，去哪儿歇歇脚呢？“当然去有树的地方了。”朱华笑得有些调皮，有李思空在，自然也胆大起来。
午时炎热，守备松懈，虽然惊了鸟，二人也顺利藏进了茂密树丛之中，待确实无人近前，拿出干粮充饥，不时一阵小风，好不舒适。
二人轮流小憩一会儿，李思空从怀里掏出一只锦袋，从中取出袖珍墨盒与纸笔，开始作图。以朱华现在的本事，自然难以记清方才一路哨位的准确位置，只做补充用。
“丛然，‘盗’这门手艺，说穿了，就是一点，得会观察。”李思空把纸张展开，铺平了给朱华看，“就这张纸，看出什么来了？”
朱华盯着这分明空白、叠了太多具有印痕的纸，不太敢答话。
李思空又说：“数数折痕，算算是折了几下出来的。”
“四次四条。”朱华忽然发现这纸是方的，有些明白了，“划出十六块，从大到小画图？”
“对。”李思空提笔在纸的上下定下两个点，这便是上午探路的首尾了，再定下涉及的三条道路，开始慢慢往块中添建筑。所谓的建筑是李思空自己总结的图标，大小、形制、用途都简要地包括在内。最后再加哨位。
李思空画得很快，除了蘸墨，笔几乎不停，也就一炷香时间，详尽完备的地图就成了。“这图还不能用，只是给你展示。详细的，回客栈我再跟你讲。给你一炷香时间，你试着把图记下来，我们一会儿原路返回，你来带路。”
图中建筑方位都没错，但是哨位的位置变了，给朱华增了些难度，不过来时几次惊险的躲避让她记下了哨兵游走的大概步速，一路顺利返回。
回到客栈，不说用饭，李思空让朱华用朱笔在图上标方才哨位，有一半可以跟他所记对上，还不错。
吃了晚饭，休息过一时，太阳还没下山，万知也没回来。李思空趁热打铁，开始给朱华讲作图的要领，图上的各种标记，以及一些技巧。
“观察说起来好像很容易。首先你得有一双鹰眼，抓住特征，抓住细微之处；同时又得脑子有东西，什么人穿什么衣服，什么地段建什么楼，什么楼哪里又有空隙可以藏身等等，这些都知道，你要的东西自然就在眼前了。有个词怎么说，对，博闻强识，你得有这种本领。”
朱华听得认真，两只眼睁得大大的，亮晶晶的，嘴角不自觉噙着满足了好奇的笑容，一边听一边把李思空自创的标记和含义都誊抄在一本手札里。
李思空颇感欣慰，对张绢也更有敬爱之心。当年自己提议让小女读书写字、学武，他拍拍屁股走了，张绢都听了，也都督着小女坚持下来了。
人还是要识字读书，否则前人的经验教训怎么记下来留给后人学习揣摩，后人走了捷径，省下的力气又可以做很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
他可是吃了不少亏呀。少时学艺，所谓的师傅也不见得精通，混口饭吃而已。轮到自己走江湖，不知挨了多少顿毒打，或是被直接扭送官府，越狱、逃徭役，也算是他轻功好的直接原因吧。大幸，遇到一位宽厚仁慈的县尉，见他年纪仍小，罚他跟在身边跑腿办案一年，谆谆教诲，给他指明了路。
天黑已是一更三点，宵禁开始，各自换上夜行衣，白日画的图在灯台里烧为灰烬，李思空带着朱华再探北城。
与南城相比，北城宵禁反而更为严格。除了屋顶有弓弩手，大路之上也多了步兵巡逻，借此，他们得已在地图上岔出几条主干道来。仍旧原路往返一次，每次都依据更鼓计算时间，更精细的时间则靠所带一刻为计的沙漏。
朱华这才知道踩盘子一事绝不轻松，甚至繁琐。一条路线一日尚不能完全标注完，何况需备至少三条路线——因南北两城互通有三处关口。当确保往返路线万无一失，才会进行第二步，翻入王宫。宫城宫城，宫中又一城，探察的路子仍旧一样，至于宫中建筑分布，丐帮不愧手眼通天。
“还好，跟姓袁的比，这王宫不算太大。”三更鼓响，李思空把图纸收回怀里，喝了口水，“怎么样？先上望楼看看？”
“走！”朱华亦不显疲惫，眼睛依然有神，跃跃欲试。
月光之下，一队巡逻兵走过，两个黑影几个起落，无声无息，踩着泛着青光的石墙上了望楼。
四方的望楼挂着四只灯笼，中间是冬日才会使用的火盆，哨兵尽职地瞭望着，不过长夜漫漫，独自一人，总是容易昏昏欲睡。
发现哨兵长时间站着不动，李思空朝挂在墙上的朱华一做手势，顺着栏杆先爬上了楼顶。朱华身子一腾，再手脚并用，也是噌噌两下上了顶。
灯笼微微晃动，无人察觉。
两人趴在略有倾斜的顶棚上，各自望着。朱华不由咋舌，真大，光是记下巡逻的点点灯光如何调转方向，就翻了两次沙漏。又想起李思空所说，汴梁的宫城只有站在中央最高的奉先祠之上才能一眼望尽，怪不得一般人见不到帝王和他的嫔妃了，任谁住这么大地方，也懒得出门了。
晚辈想什么，李思空还能不知道，暗笑着打手势，到下一个望楼去。
从望楼上，他们发现宫城东南依靠自然的山石建成，主要是花园，有一处不算浅的水潭。正猜测那水是否是活水，朱华瞧见一个卫兵模样的人行事鬼祟，觉得四下无人，掏出一卷东西往好似孔洞的地方塞，很快又溜走了。
李思空颇有经验，比了手势赶紧撤离。果然，没过多久，花园就热闹了起来。
溜回客栈，房里一直燃着灯，方便他们回来继续作图，而非又点灯引人起疑。补充修改后，天有了微微亮光，不再是墨色，灯芯也燃尽了。
朱华从窗翻进自己的房间，梦里还是刺激，在宫里上蹿下跳，或被人追逐，或同人躲藏，最后咚地跳进水潭，也就猛然惊醒。醒来发现日上三竿，匆匆忙换了衣服，又想起李思空说今日休息，就又躺回床上。躺着躺着，这屋子朝阳，太阳升得越高就越发的热，只有起身。
下了楼，李思空摇着扇子在大堂背阴的一面坐着。“醒啦？刚从井里提上来的奶茶，喝不喝？哎不行，你还没吃饭，吃罢了再喝。分别时你安叔可好一番给我交代。”李思空说着给她点了两个菜，下了碗面条。
“不知回了吗？”“这小子昨儿一天都没回来，不过别担心，他那本事，没甚危险。”
朱华又说起昨晚上做了梦，非得让李思空讲讲那水潭边上会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就跟说书人讲的一样？”谁都爱听这种秘史野史，那高高围墙里拦的，总是跟地上平民的生活有着云泥之别。
“能有什么，夺权、偷情、刺杀，都是有才照这样编排么。”李思空笑她，“没啥意思，你真在其中了，就烦了。”
“对呀，就是不会是，才能瞎说着玩儿嘛。”面条先来了，汤面，还挺烫，朱华吹了半天，尝了一口汤，羊肉味儿刚好，又不会特别腥膻，“是不是地下有密道？”
“挨着山，很有可能。那儿又有一潭水，说不准底下有暗河还是有泉眼。”
朱华又央李思空说些汴梁那些王公贵族的轶事，不由让他惊奇怎么她现在对这些感了兴趣，真打开话了，还是滔滔不绝往外倒故事。
“我还真想起来，到宫里玩儿遇见过不少。有次跑到后宫去了，撞见一小孩儿在地上跪着，我就坐在房梁上看，原来是个小皇子，他娘给他布置的学业没完成还是做得不好，被一顿数落，小孩儿好像顶嘴了，就被罚跪。那屋里还有另外一个小孩儿，俩人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反正低着头也是大气不敢出。哎呀，我听了一会儿，好像也在挨骂，说什么将来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让她的脸往哪儿搁，生他们何用等等，听得我浑身难受，就赶紧跑了。”
“啊？管教这么严吗！我还当那些皇子公主想干什么干什么。”
“可不是！我不想听墙角，觉得没意思，但是又好奇，就去问我那朋友，他那时候就是十八卫的统领了。他嘴是真严实，就为了换那么点儿小秘密，我还得给他跑腿儿，但人家说话也真算数，我这么多年宫里来去自如，给他干点活儿也认了。我真该自己编个皇家秘史的小册子，保管大卖。”
“说正题叔。”
“当爹的没空管嘛，除了大儿子问得多，其他的偶尔过问一下就像是天大的恩赐了。那小孩儿自然就全看娘了。万一碰上有人有心思，麻烦就来了。小孩儿呢，有样学样罢了。”
朱华听着听着就跑了神，这么瞧袁成复在山上还是独一份快活呢，再一想当时老君山的大娘们说他同山上小子们调皮捣蛋，就笑出了声。
“女大不中留喽。”
羞得人直给自己扇风，要一份冰镇奶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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