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是阴沉,虽是正午,黑得像晚上。一串串雷声沉闷,雨却下得很小。
□□大师已给袁成林看过病,建议不再服药,改为施针,一日能睡五六个时辰最好。但无法判断香囊之中是何毒药,只知袁成林的身体大受损伤,面上看着无碍只是怕冷,实际不敢再受刺激,一场小病也许都能要了命。
□□又去了养心殿,并未上殿,只在阶下站着,慢慢诵了段经。
“如今这种境地,贫僧实在惭愧,汉王殿下若有所求,我愿替殿下修书一封往少室山。”
宫中赌坊已被查封,来来往往所有宫人问了个明白,各自按罪领罚,大多要被发配去修补帝陵。老太监犯的错最大,不用刑讯,刀往脖子上一架,就供出了在御林军的帮手。虽给其定了死罪,若非大理寺卿在场,袁成复恐怕就叫人直接抹了他脖子。
那赌坊老板骨头倒是够硬,什么也不肯透露。也在意料之内,应是豢养的死士,自然忠心不二。万知拿那废了的算盘诓他,说没想到鄂州如今也出了能工巧匠,想来不敢与喜娘相比,否则铭印不会被人磨掉。见他眼珠一动,便知自己说得没错。还要再问,这人忽地一头撞死,便猜出幕后之人在京城。
轮到庄福清的亲信,被内卫点了穴捆着带进大理寺,见了众人仍是一脸不忿,不说认得主位坐的袁成复,看那穿绯袍的三品大员也没甚恭敬。内卫禀报此人言语僭越,说在江统领治下内卫跟禁军兄弟们向来客气,别换了人,就要撕破脸皮。袁成复没说什么,让把此人哑穴解开。
亲信被拿,为他做主的自然会来,庄福清来得不快,还带着两个部将,都佩着刀,金甲往下滴着水。
“雨太大,迟来还望殿下恕罪。敢问我这部将犯了何事,竟使殿下如此大动干戈?先帝在时,内卫与我部可向来互不干涉。”
袁成复笑笑,盖了茶碗,“那就按江统领的规矩来办。”
内卫替绑在椅子上的部将解开绳子,部将张口却不是喊冤,而是一声惨叫,竟是瞬间被卸了两条胳膊。大理寺卿挑挑眉,并不作声,应该说料到如此,江枫的手段,他可是见过不少。
庄福清身后一人忍不住上了半步,被庄福清拦下。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袁成复说:“庄将军,你替我问问,是不是有只永兴三年的白瓷小碗在他手上。”
“殿下何意?”
“我前几日刚从东宫赏了一套出去。”
那瘫在椅子上还没缓过来直哼哼的部将此时不敢再出声。
“听闻何县令在登封过得逍遥自在,常常与人往嵩山吟诗作对,怪不得其子这把年纪就如此文雅。”袁成复伸手,万知递过剑,“何郎将不妨帮在下看看,这剑什么年头了?”
“求、求殿下饶命,小人只是求财心切,求财心切啊殿下!”这人扑通跪下来,不顾胳膊不便,重重磕了个头。
庄福清脸色愈发难看,试了几试,上步一脚把人踹得翻了身。
“庄将军不必动怒,你掌管御林军,事无巨细,下属犯错一时不能察觉也能理解,眼下人证物证俱在,看将军是移交此人与大理寺,还是带回以禁军条例自行处置?”
“自然请大理寺秉公处理。”庄福清转身就走,两个手下转身时的目光,敌意明显。
此时再审,这何郎将便老老实实和盘托出。原来龙门赌约确实来自皇宫,由那茅草赌坊外传,把消息带到茅草赌坊的也正是他。那他又如何知晓?庄福清跟江枫喝醉了酒回来无意透露的。
理清来回,袁成复忍不住捏了捏太阳穴,“二哥真是把经国济世的好手。”此事显然比下毒加害太子更让大理寺卿惊惧,他又问:“杜大人可是想说,当时不少朝廷官员也下了注?”
杜宇慌忙行礼,“只道是民间趣闻,多是跟风一乐,十赌九输……”忽然一顿,“啊下官明白了。”
已是过了晚饭的时刻,杜宇留人用饭,袁成复恐东宫多事,当即告辞。杜宇便请其移步,简单言语一番。
“殿下,实不相瞒,楚王年后遣人给下官送了书信。”
“他许了什么?”
“说刑部尚书不久致仕,届时请下官补缺。”
“那杜大人觉得如何?”
“太子殿下也曾邀下官饮茶漫谈,可直到今日,下官心中才有定论。敢问此案卷宗,杜某该如何撰写?”
“大人之资材,任一部主官游刃有余,然大人裁决之公正果断,他人恐都不能及。不止此案,往后之事,还要仰赖杜大人记录研判。”
言罢,袁成复微微一笑,倾身一拜,大步流星跨出大理寺的门。万知牵马过来,给他递了斗笠戴上。杜宇不顾大雨打湿鞋履,站在公廨门前目送二人踏雨而去,许久一声长叹。
回宫又得魏国公今晨病逝消息,袁成复留下万知陪同太子登门悼唁,翌日清晨再独自出宫。
少室山多松柏,水汽充足,空气中满是树木的清香,溪水也跟着涨了。寺门开着,门前并无任何车马,他把马拴在一棵古松上,门里有小沙弥探出脑袋来,问他怎么下着雨还来,要找谁,他便从怀中掏出封信请他交给住持。
小沙弥把信给了年龄稍长的师兄就又折回了寺门,给他倒了碗热茶,坐在台阶上陪他一起等。
闲聊中得知小沙弥在此看门是贪玩受罚,问起前后,几日紧绷,袁成复难得发出会心一笑。过了一时,寺内大弟子来请,去塔林。袁成复起身时不忘摸摸小沙弥的头,让人听话好好练功。
经了春雨,林子里长了一茬新草,给矗立的一座座墓塔添了颜色。方丈在林深处等候,弟子把人带到后就远远站着。
方丈并不言语,而是笑着跟袁成复点点头,目光又投向了身前的墓塔。袁成复走近看塔身的碑文,发现此塔建自唐初,所记乃助秦王十三高僧之一。
“想来殿下也曾听此典故。昔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急需明主,先人审时度势,方做此考量。而今四海太平,一屋桌板倾斜,祸不及池鱼,盈水且清,非少林出世之愿。”
“方丈所言甚是。奈何人非圣人,备道全美者,唯仲尼一人也。古今治天下者,未见后人比之汤武。且人之欲恶,不可测度于色,而今争此方寸,礼已舍,欲以何穷之?”
方丈一时沉默,手中佛珠缓缓拨了一周停下,而后朝墓塔鞠躬致礼。
“既如此,望殿下行之有恒。”
报多年未回京城的燕王不知何故从封地动了身,未带人马,只有一个吹箫的乐师和几个近身侍从。
大理寺查到几位在赌局中大捞一笔的官员,一人第一次投注后去找孙老鬼算过输赢,从而挑时间改了注和倍数;一人由管家指点下注,那管家虽外貌柔弱,一把铁算盘算账分毫不差,赌局结束便辞行归乡;一人则是潭州岳父来信提起,将信将疑最后时刻投了本金。
杜宇依袁成复授命,与户部徐尚书吃了碗茶。而后户部、兵部秘密抽调可信之人助大理寺算了笔粗账。
以东风客栈开盘进账,推京城大小十几家地下赌坊的进账,另有洛州、江州、扬州、蜀州等几处楚地之外的繁华州治,以相比京城之赋税比率算庄家营收,相加后再以京师御林军、左右神营平均到每支小队的开支,算可养兵马之数。
所得数目不多,但也不少。户部的度支主事无意提起兴安四年的鄂州水患赈灾,荆州刺史出面,从沿江富商各处募集不少赈银。等朝廷拨款到,受灾地区大部分灾民大部分都已安置妥当,是以当时往鄂州的拨款实际超出了需求。再把这部分加上,堪堪对上八千数。
“八千够不够?”袁成复问万知。
“肯定不够。”万知抽了自己又一把新剑给兄弟看,“怎么样这把?也不知卢大侠何处寻的。反正我是不信那些个做头儿的,愿意收受好处,却不会克扣好处。想想那山大王,本是个校尉,也算是出人头地,嫌总是少发饷,纠集了兄弟把都尉打个半死逃到山上,后来你也见了,干的也不是啥好事。”
“你用着爱惜些,好剑再多,也经不起你这般用。”袁成复弹了弹剑身,一抬眼瞧见剑柄系了墨绿的云结,随手一摸,有些惊讶,“旧的?”
万知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狠戾,马上又笑了,给袁成复比了个“五”。
“五千?”
“不,八千至少折半。”
幽州与扬州同有运河进京,吴王携新王妃走水路,先进了宫,燕王却走旱路,一路慢慢悠悠。而等燕王回宫,楚王才露面。楚王拜见了生母刘淑妃,燕王却没去,叫了一众宫廷乐师相伴演奏不甚满意,又独自带着吹箫人去了芙蓉阁。吊唁国公,太子代汉王一同念了词,燕王也是等楚王去过了才去。
棺柩早已下葬,戴晓兰见到的只有灵位和几朵枯萎的琼花。守灵袁成梓陪着她,怕她有了孕夜里受凉,就替她守了一夜。
打小她受尽国公宠爱,父母打骂不得,只听爷爷的话。婚姻大事,爷爷说陛下许了汉王,未见一面,流言许多,她也应了。后来皇子亲自上门悔婚,她哭了大半夜,爷爷疼惜地给她擦脸,让她去找爱自己的人。
于是她带着几个贴身丫鬟跟着一个也只是见了一面的男子行了一路。他其实很懂她,自己说的诗句文章,他都能明白。
江南的秋天也是这么温柔,红叶飘飘荡荡,绕过砖桥,绕过她的手掌,轻轻落在乌篷船上。他拾起落叶,沾了水,点在她手心上。
都是皇子,一样的荣华富贵,她能选,也不能选。远嫁他乡,所谓一生一世,不敢再想。
袁成梓拉着戴晓兰的手在国公府漫步,园子里一丛丛牡丹长势喜人,枝头挂着许多花苞,红与黄外,还有伸手可得的如墨的紫色。要是有蝴蝶就更好了。
“晓兰,前日二哥所赠之物你可打开看了?”
“嗯,是一匹蜀州织锦,绣了一盘石榴,二哥真是有心。”
“大哥叫我们择日去宫里吃饭,到时他跟老五也都会送礼物给你,你想不想去?”
戴晓兰一怔,“我……我,近日总觉疲累,还是在府上休息吧……二哥的东西,也送回吧,落个清净。”
“今日三哥来,他嘱咐我安心在国公府照顾你。”
戴晓兰半天不作声,抚着蜷缩的花瓣,忽然扑簌簌掉下泪来。
“怎么又哭了?”袁成梓替她抹泪,“这几日总是难过,莫伤了身子。”
“我瞧着太子殿下脸色还没我的好……”
“别担心了,老五在他身边。”袁成梓温柔地捏捏她的手,“我们过我们的,他们争他们的。”
中间辩论之语有感化用于以下两段:
故天子唯其人。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强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众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三至者,非圣人莫之能尽。故非圣人莫之能王。圣人备道全美者也,是县天下之权称也。《孔子家语·礼运》
欲恶者,人之大端。人藏其心,不可测度,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欲以一穷之,舍礼何以哉?《易传·象传下·家人》
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周易·象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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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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