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这些……都是贺词？”万知翻着单独一摞的文书，边看边笑，“都挺能写啊，怎么还有重复的。”
“应付应付得了，都知道没人看。”袁成复也不抬头，“过年了你再看，还多呢。”
“哎，你那几个好哥哥没给你写封？”万知嬉笑着凑近看人批奏，果不其然被人呛了一声。“你螃蟹少吃了？少搁那儿怪声怪气的。”袁成复把原先的批示撕了，重新誊写一遍，“刚好你过来了，替我跑一趟。”
“替考的案子？”
“对，栾川县，我都差点把这人给忘了，你跟大理寺的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闹这么大？”
“架不住文章写得太好。”
万知点点头，笑着说一声得令，还没拐出书房又被叫住，得了一张批过的礼单，让他安排人接一下。“影青瓷啊，这玩意儿好啊，我在江州都没捞着欣赏欣赏。王大人从哪儿弄的？叫学生送的？”
“自然。不过也不算他的心意，是江州刺史肖文的。”
万知又看看别的礼品，个顶个的宝贵，“单要这一件儿？”
“这东西，去年肖文就说送先帝，先帝让再塑几只凑成一套九件。他既然喜欢，我便取来给他装点酒水，敬了去。”
父辈的爱恨渐渐展开，阅历增长，许多事情即便不理解，也会慢慢学会接受。万知了然，拍拍袁成复的肩，让他等自己消息。
接礼往往是臣子把礼品送进指定宫门，再到某处交由宫中侍卫，一般就在宫城的最外层。万知带人去王经昇宅邸验货，再登记当日进宫的人数姓名，差人交给孙奇微，让禁军定好时刻，这事儿就算结了。
去大理寺之前，万知绕道李明劼宅邸问那千两的酒具可送到，管家说前几日刚有人上门送来。他趁机打听这李大人可跟京城哪位胡大人关系颇密，说这瓷器便是送予他的。管家思索一时，说确实有一胡姓朋友常来书信，不过不在京城，在甘州。
往栾川带一录事即可，寺卿杜宇叫少卿也跟着万知跑一趟。杜宇知晓万知为皇帝近臣，不日接任大内统领，案件原委也没甚隐瞒。
那顶替之人所写文章已是多人传阅，皆以为文笔老辣尖锐，是个人才，不说主考官王尚书想捞一把，丞相也有几分惜才之意，是以案子送上了陛下书桌。此去，还需多加留意此人品性。
去年举手之劳，没想到真保下个人物，万知不禁纳罕刘敬宣又经这些曲折，老君山的道长是否随手也算到了。
年中新皇即位大赦时刘敬宣获释出狱，按理三年内不得应试，恰巧县丞之子今年进了省试，县丞知其子不成器，必然榜上无名，便想到让刘敬宣冒名顶替，给自家小子捞个一官半职，也借此宽松刘敬宣明年的参试资格。
此等辱没读书人清白之事，刘敬宣自然不做，不妨老孝廉带了县丞的一百两现银来做说客，劝其考虑自己家境。小儿太小，养育不易，这一百两就当供其一年读书的花费，去了考场只需发挥三四分水平，权当提前熟悉流程。
于是刘敬宣将此事应下，只是当他看到考卷，治边，联想个人遭遇，胸中波涛难寂，下笔如有神助，一气呵成，质问与思索在一方白纸不加掩饰。
人不和，所谓复兴汉家荣光，实为劳民伤财，皆为空谈。
刘敬宣显然早早做好事发的准备，考完不久便让妻子带上银两抱小儿回了娘家，自己在家如常劳作，只等官差上门。
证据确凿，除非县丞能指认刘敬宣绑架或杀害了自己的儿子，这罪就能只在刘敬宣头上。
事情前因后果俱明，一来二去，刘敬宣在栾川县衙也成了名人。万知和大理寺少卿相继听取一些官员，包括县令、县丞，和曾经看守他的狱卒对他的看法。又取其家中所存狱中所写诗文，少卿看后，确认此人应试文章非妙手偶得，便征求万知下一步的意见。
“圣上既叫万大人来，这事就确有转圜余地。眼下县丞正式罢令未至，他也交了官印，老实在家避人，这雨天，过得还是舒坦。可惜刘生还得就着牢房里那豆大的灯光，在发霉的茅草堆看书了。”
万知爽朗一笑，替少卿撑了伞，“今年雨水多，难不成大理寺还能给他铺个新被褥？”
带着一叠在草纸上工工整整用蝇头小楷写就的文章，二人又去了县衙牢房。
刘敬宣却在睡觉，狱卒喊他，他也不起。
少卿问：“刘生，都说你好读书，待人有礼，今日再见，怎如此惫懒？”
刘敬宣朝二人虚虚行个礼，“敢问大人，生与死，辗转反侧，这书怎能读得进？”
“可你写得那般畅快，又如实认罪，我们还当你问心无愧。”
“在考场，刘某以为大丈夫生于世，自己该有所作为；回家见了妻儿，小人热血陡凉，公堂之上万般懊悔，只期坦白换来从轻发落。”
“不见得吧。”万知抱剑靠在潮湿滴水的门栏上，“我看你对这狱中生活熟门熟路，并无多少怨愤。”
刘敬宣并不在意这般嘲讽，“怪只怪小人太逞意气。”
“你是聪明人，少卿大人更是。本来板上钉钉的事，现在钉子松了。”万知笑了，手边剑一动，出鞘了几寸，“意气，吾辈该有。但我现在问你，心里有几分悔意。”
刘敬宣在角落里，离牢门还有好几步，却被突然而至的冷风激得浑身汗毛倒立。他不敢妄动，一番内心挣扎，站起来拍拍囚服沾的稻草，毅然下跪，“刘某无悔。我，谁都对得起！”
万知扭头看看大理寺少卿，少卿点头，眼中藏笑。他又从怀里掏出那叠文章，叫狱卒端了油灯过来，一张张在刘敬宣面前点了。
刘敬宣强按下夺回文章的冲动，眼睁睁看自己多年体悟化为灰烬。
万知拍拍手上的灰烬，“往后跟着杜大人，一切从头学起。”
刘敬宣颤抖着叩首谢恩，不为人知地流了滴泪。少卿笑着拍了拍他肩头，把人扶起。
回到京城，少卿带刘敬宣熟悉大理寺中事务，让他顶一回家守孝的评事的缺。万知回宫复命，也把刚送到的李明劼的快信一并呈上。
信中写道，路上多雨，入陇西后尤甚，常遇大雨倾盆，道路泥泞不堪。本计划初十抵达张掖，又晚三日才到。屯田已趁晴日组织收割，州府消息略有滞后，书信之时应已收割完毕。民众自留地收获之日不定，新粮入库概去年四分之一。探报河西几城为数不多的良田今年继续歉收，巴彦周边仍无调兵迹象。即便真起战事，规模不会大。
八月十八，今年揭榜的日子也后推了几日。状元的红花敲锣打鼓送到了芙蓉阁，吴识正在算前半月的账。郝万章高兴地免了前楼客人听曲的茶位费，一时间芙蓉阁门庭若市。
琼英宴上，被灌得晕晕乎乎的吴识由人送出宫，宋婉儿在家给病榻老父熬好药等他，他朝二人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操持完宴会，江枫一早牵马出宫，万知一旁跟着，二人已快到宫门，袁成复才匆匆忙忙赶来。
“统领，留步！”
江枫看看万知，笑着说：“我专意早走，昨晚上看那么多人敬他，想着叫人多睡会儿，他还又提壶酒来。”
“他醉不了，就等着这杯呢。”万知接了袁成复从袖子里掏出的酒杯，替人满上。
袁成复郑重道：“那时我于山顶学艺，思亲之情全靠江统领传递。后来几次江湖行走，不知深浅，仰仗统领关照，事事顺遂。如今接手宫中事务，有赖统领及时相助，有惊无险。江大侠之恩，仲夏没齿难忘。”
万知亦双手持杯，敬道：“晚辈早年孤独，幸遇师父收养，跌跌撞撞至今，二幸有弟舍命相救，三幸江大侠倾囊相授，地动山摇，不知谨记江大侠教诲。”
“好！好啊。”江枫毫不介意让两位小友看到他情不自禁的泪水，为一句承诺，近二十年的追随效力终于落幕。他从怀中取出赤色云结，交还给袁成复，又赞许地注视那云结挂在了万知的腰带上。
高大的马儿踢了踢蹄子，顺着缰绳向举杯共饮的几人投去温和的目光，却突然一声嘶鸣，高抬马腿意欲狂奔，拽得江枫一个趔趄。
就在此时，数枚柳叶飞刀瞬发而至，直指袁成复后背。万知立刻抽剑阻拦，不妨那马轰然翻倒撞在他腿上。江枫反应也不慢，混乱中捕捉到引信燃烧的声音，马倒之时已是前扑姿态。弹丸砰然爆炸，两个青年被撞出一丈开外，江枫却浑身是血扑倒在地。
此处宫墙高深，按礼制，帝王从不走此道，是以守卫稀薄。万知圈起手指放在口中，吹出一声尖锐长哨。袁成复一翻身爬起来，不顾小腿扎进的碎瓷，奔到江枫身前徒手接了袖箭。
头顶刺客的方位已被确定，又一枚霹雳弹掷下，万知提剑迎头而上，剑一挥，将弹丸打个旋送还。那刺客轻功了得，即便预判不准，仍然借敏捷身手翻下墙头，逃过一劫。
“柳轻风！”万知怒喝追去，“今日你必死无疑！”
“正好！万少侠，先前的账一起算！”柳轻风一副禁军侍卫装扮，真如轻风一阵，从东墙落下又闪至西墙，朝石砖重重一踏，一个鹞子翻身腾至半空，背上沾血的弓弩取下，手中柳叶刀先出，再三箭齐发。
万知长剑揽得短箭，那飞刀却贴面穿过。身后袁成复探江枫仍有鼻息将其背起，听飞刀破空，匆忙撤步，广袖撕裂带得他踉跄几步。
刺客实有两人，西墙之上一人趁机露头，眨眼到了袁成复面前，手中峨眉突刺，无一不朝着眼、耳、喉。袁成复背着人，只有不停后退周旋，额上渗出汗珠。
这使峨眉刺之人身材短小灵活，而柳轻风拉好距离绝不近身。万知心愈发沉静，默记柳轻风飞刀已用十把，还有五把；禁军弩箭一套九发，每次三连，还剩两次可用；霹雳弹不会再用，易两败俱伤。
心念所至，万知起剑前挑，替袁成复解了围。二人眼神一对，袁成复提一口气，施展轻功往回奔。柳轻风就在那方向上挡着，弩箭再发，袁成复一手拽着江枫，一手从袖中掏了多余的酒杯，展臂一收，将箭头都拢进杯里。
峨眉刺为短兵，剑势不可抵挡，刺与剑摩擦的声音令人牙酸。只见此人手猛然一松，峨眉刺疾速旋转，再手腕一翻，射出两发袖箭。万知一跃闪开，哪料眼前又来一把香灰。
袁成复不得不放开江枫的手臂，近战身法缺一腿就少一半功力。江枫一摔清醒几分，眼糊了血，就闭眼死死一抱。
“峨眉刺”朝柳轻风一点头，手中刺变了方向戳向江枫的脖颈，为此硬挨袁成复一掌跌在地上。而柳轻风一枚飞刀落空，一枚正扎在袁成复小腿伤处。
长箭对准柳轻风射来，援兵已入百步。柳轻风剩余飞刀全出，皆指江枫要害。却听铛铛几声，万知眯着眼，靠一双耳朵配合远处弓箭，把还在闪避的柳轻风一剑捅穿钉在地上。
卢琛持弓赶来，眼疾手快用弓把另一寻死刺客敲晕，又赶忙去背江枫。不想江枫摆摆手，似是不愿兄弟看自己如此狼狈，仍低着头，摸索着抓住袁成复的手。
“仲夏……”
“我在！”
“这世上，薄情寡义之人多无趣……我辈之义，不以他人利为，江枫……死且足兮！”
袁成复跪着，腿部伤痛没有知觉。他紧紧握着江枫垂下的手，眼泪难以抑制滚落。
万知在几步外站着，仰起头，让细微的雨水替自己扫去眼里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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