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着一盘澄黄的枇杷,袁成复离几步站着,展开信,看了,没看进去,侧了身偷偷瞧朱华。她手里握的果子还是他早塞过去的,说了扬州遇的事,到现在也没顾得上吃。
“怎么不吃?都熟了,不酸,我尝了。”
“信上说什么?扬州的事可还有转圜余地?”
他又看了一眼信,笑笑,倒有些调侃,“替人求情,该先看看信,掂掂分量。若非遇上你,她这信确实不好送出来。”
“我没想求情。”她低了眼,声音也低下来,“你们早已定好的事……我只是看着不忍心,她有话想对你说,我刚好顺路……”
“四哥的小闺女长得可好?”
“挺好的,养到现在没生过什么病。”
袁成复点点头,在朱华身边坐下,把信递过去晃晃,“真不看看?”
朱华摇摇头,又有些奇怪,想来不过叙旧求情,事已至此,她看了又如何。她也知道袁成复和戴晓兰原先有过婚约,后来也再无交集。至于戴家和袁家,牵扯朝堂,更与她无关了。就听袁成复忽然笑起来,果真是逗她。她接了他剥的半个枇杷,把手里那快焐热的给出去,偏这颗是酸的,瞧人酸得皱眉,她没忍住笑出声。
“国公府有一丛牡丹,原来我送的,现在,已经没有国公了。花跟粮食不一样,娇贵,想长得好,还是靠人。可惜,这丛牡丹以后还能不能在京畿好好开着,得看四哥。”
袁成复平淡地好像在说家常,也没错,确实是他袁家的家事。朱华抬眼看他,看他带着笑意的眉眼,里面明明都是自己,她却不知为何眼一热,掩饰地叹了口气。
他拉过她的手,拿布轻轻擦掉水果的糖渍,也跟着一声笑叹,“晚上想吃什么?万兄肯定会赶回来,甘州的事,我都听他说了,过去这么久,我该给你赔个不是……让你受苦了。”
“没事,我没事儿,甘州现在,都挺好的。”她还是把手撤走了,放在身前,扣着衣角。
他看在眼里,也不在意,“想不想去看花?我总是没功夫,到了晚上,花都睡了。陪我去走走?不会有别人。”
她有些犹豫,看到窗前落败的红花,屋内淡淡的牡丹熏香钻进鼻腔,摸摸鼻子,“我……其实有点困了。”
俩人相互一看,都笑了,一个抿着嘴有点不好意思,一个露着牙连声说好。
万知跳进屋的时候被袁成复紧紧捂了嘴差点没上来气,作势要打。袁成复拾起掉在地上的折子抖抖,小声说人还在睡呢,凑近闻闻万知身上一股泥腥味儿,再一看,踩了好几个泥脚印在地上,把人轰去赶紧洗洗换身衣裳。
“今儿晚上喝酒啊,给我精神点。”
“喝什么啊,我估计啊,我还不如丛然能喝。你俩把我灌醉卿卿我我吧就。”万知又耍起贫嘴来,“我非得坐你俩中间。”
“哥,你是我亲哥。”袁成复心平气和微笑着把人请出去,“我叫人拿刚摘下来的青梅给你吃。”
闹了两句,朱华听见动静也醒了,从软榻爬起来,拨开珠帘站在袁成复面前时还有些惺忪,理理衣服理理头发,一听万知的潦草样,扑哧一笑。
袁成复心思一动,递了梳子给她,笑着问:“你想不想也洗个头?”
“啊?”
“我给你洗。”
姑娘家扭捏了半天,听得屋外宫人已经依次端来几盆温水一一跟袁成复说明,有柔滑的淘米水,煎煮后的首乌生姜水,还有清水,她只有听袁成复说的,把脸盆架提到院子里。
她拿块干布在脖子里塞好,头发拆了,簪子随手揣怀里,袖子捋上来,捧着长长的头发看着同样卷好袖子笑嘻嘻的袁成复,倒是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
“女侠,请。”
袁成复乐的尾音能转几个弯儿。她憋住笑,弯腰把头发放进了盆里。
很奇妙,太阳西斜,身上暖暖的。她想起小时候娘亲给她洗头,弯一会儿,脖子就酸了,开始乱动,在院子里到处跑,玩的身上都是水,光着的脚丫子上也都是泥。后来她会给自己洗,也自告奋勇给娘亲洗,平常地度过每一天。男人嘛,他们一群人在黑河边洗头说笑算不算?老伙夫像个鸡妈妈,给他们提前烧了草木灰澄好,有时候还埋怨,都风里来雨里去了,还洗那么勤快干什么,篦子刮刮得了。不说女人不愿意,小伙子也不愿意。是啊,那不是有女人嘛。
“想什么?水凉不凉?我这手艺怎么样?”
她扶着盆沿仰了点脸看他,笑着嫌他磨蹭,“你会不会洗啊,还是我自己来吧。”
“好好我搞快点儿。记得以前给成瑛洗,这小子跟大爷一样,使唤我使唤得可得劲了。他还找个条凳舒舒服服躺着,弄得师弟师妹们都来让我洗,嚷着给他们按头,可把我忙活个够呛。”
“成瑛现在可懂事儿了,你别老揭人短,都跟着学诊病了。”
“我夸他呢!他学什么都快,这小子,你说平裕也挺招人喜欢的,我还是想他,从小没心没肺就跟我屁股后面。”
她接了梳子把头发捋顺了,等他换盆水来,“平裕长高了没有?平时还想他爹娘吗?嗐,瞧我说的。”
他笑笑,给她柔顺的长发浇上带着淡淡药香的水,轻轻慢慢按按头皮,“在宫里,孩子总是长得快。平裕大了,心里会藏事了。太后管他多些,我也没法面面俱到。他也想你,你该看看他现在的模样,那脸圆的,眼本来像他爹,胖了倒显小了。我说让他多跑跑动动,太后说病才好了多久,慌什么。掰指头算算,过年时候地上一层冰,他跟灰将军赛跑,一脚没刹住,从台阶咕囵下去,脚腕子折了,仨月总该好了,现在都要五月了。”
把朱华说得咯咯咯笑个不停,问他平常不会跟那些大人也这样叨叨吧。那边万知披了褂子飞出来,头发简单包了,还在滴水,直嚷嚷袁成复不会伺候人,都给人洗头了还叫人扎马步练武呢。
“让我来让我来!这么久没见,让我这做兄长的好好表现表现。看看丛然外面吃不好睡不好,头发少了没有。”
“拉倒拉倒!”袁成复赶紧把人截住,“你还不如去看看饭,好了顺便提过来。”
这俩就斗嘴翻起旧账来,说那时袁成复手伤了路上不好打理,都是万知帮忙洗的,但是每次洗都像打仗一样,水不是淋眼了就是进耳朵了,或者练练袁成复憋气的本事。
朱华听得快活,自己撩了水三两下洗好,用布把头发卷着绑起来,然后端着盆浇了一遍花草。她摘了朵野花,一闪身扯了万知的头巾,把花插上,笑眯眯地问:“万兄今日钓了几条鱼呀?”
有一点万知说的没错,朱华酒量很好。但她并不喜欢喝,虽然这两年常喝,很多时候也确实想喝,想借那尝不出香味的苦酒麻痹自己。实际也没多苦,煮了之后更多是酸涩,远不如汤药苦。饮后听人漫无边际地絮叨,边塞也没有那么乏味。
青梅酿的酒她第一次喝,也许放了蜜糖,高粱发酵的味道里掺了果子的酸甜。酒对于万知是变了味儿的水,这她一直知道,不过她好像第一次注意袁成复喝酒的样子。倒像喝茶,浅浅淡淡,慢慢的,很斯文。印象里袁成复不常喝,也不像万知不喜欢,应该挺能喝。
“青梅煮酒,倒是没有亭子,若是打雷下雨,那才有意思。”万知饶了三杯不再饮,专注吃菜,觉得好吃的都叫朱华尝尝,一会儿问问路上难不难,一会儿问问小队几个人相处如何,一会儿又问问通了商,怀安可有见到什么稀奇玩意儿。
“万兄可是已经做了英雄。”朱华笑道,怀安仍有人说当时那解围剑客,传到凉州,甚至被说书人编成了一套故事。
袁成复接着打趣,“可惜是个无名英雄。”
朱华笑:“好说啊,回去请胡县令写个本子,让人在听海楼讲就是了。”
“这主意不错。胡县令知道那么多江湖逸事,不记下来,将来都没人知道。”万知看看袁成复,再瞧瞧义妹,替人把话问了,“丛然,还要走吗?”
朱华看袁成复干握着酒杯不动,放下了筷子,“……我同胡县令立了誓,如今刚有起色,哪有半途而废之说。”
万知劝道:“你们一支小队虽说同心同德,还是太危险了。你说生了疮,真叫我们心疼。我们都挺想你的,回来吧,回来在内卫终归有个照应。韩梅你也见了,也是个厉害女子,你二人想来也能做个好姐妹。”跟着在桌子下面踢踢袁成复。
袁成复把酒杯又斟满了,他自然想把人留在身边,“……十一个人太少了,我叫冯自知在边军专组支队伍。金人,不乐意就不乐意吧,他们往我们这儿撒的奸细也不少。”
“仲夏!净说些痴话,这是我家难解夙愿啊……”朱华有些懊恼,其实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心愿,只是都舍不得,“既然已有我们这几个人甘愿隐姓埋名,何必再多些人跟着受苦呢?将来都有了经验,再传授下去也不迟。”
袁成复颇有些惊讶,眉头本还皱着,转而尽是欣喜,两年历练,眼前的女子不再是当时初入江湖的青涩小雀,无论眉眼举止还是思想行事都更为成熟。
万知无奈地笑笑,扣扣桌面,“哎哎仲夏,别看了别看了,我还在这儿呢。”听着倒有点酸溜溜的,袁成复笑着哼了一声,夹了块梅脯丢过去。
吃饱喝足,烛火亮起,月光有些稀薄,时而被云遮了。一坛酒都空了。
“丛然,什么时候过生辰呢?”
“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五月或六月。何况父母一走,更无需记挂。”
袁成复短短应了一声,又问:“真的要走吗?哪怕多待些时日呢?”
朱华笑笑,方才已经问过,也答了。谁不贪图安逸呢,在金丝软被躺的短短一时,她好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安心。“要走,明日就走。莫再劝我,再劝,鼓起的劲儿又都泄了。你们啊,最该多鼓励我。”
袁成复和万知齐齐笑了。“那女侠这本子,将来袁某亲自写?”“我也要写!以防袁某人偏心!”
一面便要分别,无人有困意。袁成复想起个地方,他们早早约定去看景,却迟迟没有合适的机会。不能再等了。
奉先祠的守卫被内卫统领拿着万里长青好说歹说撤下,瞧三个青年先后落在屋脊,窃窃私语也没了正形。当年江统领对着还是汉王的圣上可留了手?圣上武学与如今的万统领相比,哪个又更胜一筹?都传圣上闯荡江湖有个红颜知己,那同登屋檐的女子轻功确实惊艳。
天上的月已有了缺角,站得高,离天好似也近了。往上青黑色的广阔天幕,往下一片灯火辉煌。
风将衣摆撩起,袁成复负手站着,朱华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而他只是抿着唇看向远方,月光在金簪折出冷色。
“……路修远兮上下难求索,山崇峻兮往来易攀登。”万知缓缓念道,他还清晰地记着那句题词,“丛然,现在想想,这句送你就足够,当共勉之。”
明明是春日,风声猎猎。广厦万千,人声到此沉寂。檐铃荡荡,思绪绵延河山千里。
未登高时盼登高,志得意满还是惘然若失,只有抬手摘月那一刻才知道。
袁成复猛然转身,直直看向朱华的眼睛。
“丛然,走之前,嫁给我吧。”
朱华呆住了,泪却领先意志落下,她捂了嘴,却逐渐无法忍耐地在这肃穆之地抽泣。甩身下楼,她忽然感受出袁成复声音里潜藏的颤抖,蹲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失声恸哭。
万知也呆了,他以为袁成复还会继续等,以为这二人也许就这样朦胧地走下去,也许某日江湖再见,也以为袁成复不再是当年那个会一时冲动的青年。“愣着干嘛啊!下去啊!”他一脚把人踹了下去。
“丛然……”袁成复踉跄落地,隔了几步站着,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伤心,只知道自己跟着难过,恨自己和那时山门前一样不该提。
朱华抱着自己,好像要把过去的委屈都在今日释放。她多想一口答应。他们有很多想做的事,也一直在努力前行,唯独这件事不能顺应心意。应该说他早已不能恣意。
“我不能连累你……仲夏……我不想连累你……我想你做个好皇帝……”
袁成复什么不明白,“没事的丛然,我会把一切处理好,你不信我吗?”他早已把后果预想了千遍。
朱华摇摇头,近乎自语,“我信。但我不想。仲夏,我、我……我不会有孩子了。我们只会有现在,没有以后了……”
袁成复愣了,他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显然这就是事实,受伤害最深的人就在他眼前。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她都受了什么罪啊。他几步跨过把人紧紧搂在怀里,掉下滴泪,“别去了丛然,在京城好不好?我跟不知陪着你,有我们呢……你好好的,什么都好。我没拦过你,听我一回好吗?”
朱华靠在他怀里流泪,第一次这样依靠一个外人,他的胸膛好坚实温暖啊,让人贪恋。泪慢慢干了,她举起一只手,透过指缝看到无论何地都一样的月,又从月亮看到那片生养她的土地,“仲夏,选择好难啊……可还有那么多人选不得……你会不会怨我?嫌我?是我对不起你。”
“怎么会呢?”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的,温柔的,又轻轻的,“我明白。人活一世,为了什么?我们丛然比很多人都活得明白。”
她被他逗笑,坐起点身子,从怀里掏出那串佛珠,“我知你不信佛,我也不太信。大师说人与人之间是座桥,玄清道长说相逢何必曾相识。今日,我好像懂了。”
他取下那块玉放在她手心,“丛然啊……”
一声轻叹,百转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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