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身事业的人回头一看,恐怕很难不恍然,原来自己已经走过那么多路,原来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而誓言约定的日子好像是昨天。
第三次上路,吸取教训,他们的队伍变了。伙夫、马倌和小风已在金地留下画像,好在小风窜高一截,稀稀拉拉的胡子贴上假胡须,熟人瞧着也陌生。其余人皆在面貌做了一些改动,头发、皱纹、胡子、点痣,办法总是多,赶不上江湖人精妙的易容之术,应付不那么像的通缉画像已是足够。
许应往后右臂拉弓不得,便重练了左臂,石数没原先那般重,胜在一样准。无人做饭,秦老板揣着他的两把剔骨刀上了马。无人识药,胡县令又招来一个小叫花,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扎着俩麻花辫,衣服补丁整整齐齐,笑起来俩眼忽闪忽闪的。不仅如此,胡雎儿子也来了,他做玉石珠宝生意,小队于是成了实打实的商队。
熟悉的路走过,酒泉,乞颜,终于,看到了连绵阴山。
巴彦不好进,石记酒坊还开着,生意红火。来往商人,能尝到秘制美酒的不多。
他们本不必来,阴山横亘东西千里,地形复杂,幽云与北部混杂的民族部落长久交往试探着。只是已经走了这么远,没人想留遗憾,除了胡老板,皆是没家的人,死在异国的都城,好像也不错。
胡老板摇摇头说此言差矣,一群人都跑到巴彦这好地方了,不想着捞钱回去,倒想着死逑了。不在听海楼当老板摸钱的秦海年纪最长,日日严肃,这时倒也笑起,拊掌同意。
上次因药前来,竟是六年前了。南城好像什么也没变,变得是往来的骆驼和马匹。北城,朱华跃跃欲试,想再去探上一探,刺激之下毛孔冒汗又被凉风吹干的感觉,实在难忘。
和客栈老板聊了许久的胡老板把人劝住,说当年两国和亲,沅地随行队伍庞大,颇多工匠文人跟着在北城住下,不仅北城扩建,宫城也有翻新。又说南城胡汉混杂,不同民族结为亲戚的也不少,就该多移些汉民过来,将来子孙都说汉话,这地儿不又成了汉人的,还打什么仗啊。
所以不如去跟着淘腾些玛瑙,中原文人爱玩玉石的,不少喜欢收集这个。说阴山以北的戈壁滩里有个湖,不仅是湖,还是个玛瑙湖,因地里全是玛瑙,日光一晒,亮晶晶恍如湖面。真不真吧,故事是现成的,差些好材料。
胡老板说起生意,滔滔不绝。“你看秦老板那酒楼,来往的富商一听这鱼如何逆流而上,如何跃出水面,又如何进了网还要往出逃,没人说那鱼不新鲜。再一说黑河夜间涨水推浪上岸,犹如海浪之音,有几个人见过海,纷纷要住他那有窗的上房,好好听听水声,真听不见,银子花了,也是说自己睡太沉。”
秦海乐乐呵呵又成了酒楼里的笑脸佛,“老弟,照你这么说,倒是我诓骗人喽?我那店里全是真材实料,你每次回来,也没少跟胡大人去吃。”
“嘿,咱打个比方嘛。这石头,拿在手里把玩的,太透亮,太圆滑,都不行,颜色纹路得有层次,有模样。有个模样,就能编个故事,存个寓意。这跟戴身上的玉不一样。我找一件,跟朱姑娘身上那比一下,你们就知道。哎,谁想买玉,照那玉环的料买,准没错。”
感兴趣的就随胡老板到处逛,像秦海,带着几个嘴馋的还有鬼灵精的小姑娘去寻好吃的,顺便琢磨琢磨学个几分,回去给酒楼上几道新菜式。
漂亮奇特的玛瑙,南城的店铺或是挑担卖的贩子手里,寻了多日,真寻到几件。一件有一头红红尖尖的,回去找师傅浅雕一下,就是个鸡冠。一件纹路正好,剖面像幅山水。一件已经雕刻成了玉环,粉红到红黑色渐变,非常自然。玉环标价五百两,胡老板直接跟人砍价二百五十两,几个来回不行,便要了朱华的玉环来,说这是从酒泉拿的,中间转了一手,也才五百两,在源头的货都比不上这块玉,也好意思要五百。好一番斗智,店家忍痛以二百八十两卖了。
出了店铺,许应和朱华各拿一个玉环,好奇地问胡老板在中原这东西值多少。胡老板哈哈一笑,悄悄说了两个数,一千八和五千。叫人惊掉下巴,还好手都够稳。许应又问这还兴砍价不?胡老板说,再砍也是赚嘛。
正笑着,没想到天上扑棱棱冲下来只鹰,抓着旁边的柳树看他们。鹰很大,眼又锐利,这时缩着脖子歪着头,倒有几分意外的呆头呆脑。众人忙把玉塞进包裹,许应和另一个胆子大的,凑上去想逗那鹰,毕竟稀奇,什么时候也没这么近见过。鹰不为所动,突然一伸翅膀,从几人肩膀擦着过去,引起一阵惊呼。一扭头,发现鹰落在一壮汉的肩头。
朱华不动神色跨了一步站在同伴之前,壮汉抱拳一笑,眼神落在她刚塞了玉的袖口,“玉不错,诸位好眼光。”说完这句便转身慢慢走了,不忘从腰间小布袋捏个肉块喂鹰。
许应问道:“丛然,你可认识?”她摇摇头,“此人内功高深,未起纠纷实在幸事,胡老板也买到了如意商品,我们还是早日出城为妙。”
又住了两日,整顿好干粮与财物,一行人出城与城外藏在庄稼地里看守武器的三人汇合。
一人说他接着往南走了十几里地,瞧见不少好地,没有完全开荒种植。有的地方水草颇高,牲畜成群。听当地人说再往南走走就能看到黄河,但河边常有士兵巡逻,就没再前行。
一人去地里看了麦子,结的穗都饱满,种得好的应都是汉民,听人说和亲带了许多种植作物的书和技法来,施行的地段还是颇有成效。
“总归开荒种田的少,田里的抽成也不低,这边人见过河边运粮食,哪来的不知道。但也不常见,春有凌汛,夏有夏汛,风平浪静的时候不多。”
胡老板说道:“自然是定远那边来的,开了市,盐、铁、粮,这事儿免不了。”
“没人管?”小风问,“冯将军也是被陛下提拔的,这种事儿,闹不好要掉脑袋。”
小姑娘一蹦,在众人面前停下,故意背个小手,“将军知道。可完全禁了,我们的人就过不去了。定远县往北,沿河到巴彦,只要能种地的地方,都有我们的人。”
许应走到跟前拉拉小姑娘的小辫,“那你不早说,巴彦我们就不必来了。”
“那当然是我想来喽。”小姑娘也伸手拽拽许应头上学胡人扎的辫子,“要不是你们,我还想去石记酒坊瞧瞧呢,人都说酒坊有个特别美的老板娘。”
朱华奇怪,“可原先的金坊主不是已经走了?”
“那是坊主,我说的是老板娘。”小姑娘又跑到朱华手边,“金老板兴致好了会请人听琵琶呢,都知道是美人,隔着珠帘,谁也没见过。哎姐姐,珠帘什么样儿?我也没见过。”
珠帘啊,朱华望向远方,不自觉露出微笑,“……碰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像琴。离得远了,确实会看不清人影呢。”
深秋的阴山南麓,山势陡然而落。晚霞之中,远处的高山蒙了一层淡紫,石头和缤纷色彩的植物都混成一团。近处,金黄的麦穗垂着,收割完的地方露出土地本来的颜色,一丛一丛的野草还是绿的。
烟尘滚滚,汗湿土,血成霜,与金人鏖战;怀安城下,金人使者交还的宝刀仍然明亮;安静无比的胡杨林,今天与明天的界限都模糊;在酒泉,到闻名遐迩的泉眼和别的商队一起排队打一壶庇佑之水;而乞颜城头哑然的歌声,他们都学会了那段唱词。
谁哼起了《敕勒歌》,小姑娘稚嫩的声音跟着,手埙的声音像风。山野之间,千百年前应有万马奔腾,如今皆是空荡。
太阳逐渐隐在山阴,朱华默默流了泪,手绢擦湿了,许应小心牵起她的手,她握着,脸埋在膝上,泣不成声。
人常说守孝三年,斯人逝去,整整五年。
不过五年,长辈的音容笑貌竟然开始模糊。好像水草中乍然惊飞的鸟,只有刹那的优美留在脑海里。
马背颠簸,心反而坚定。伏案写作的日子安静,安静得朱华一晃神就会想起荒漠和草原。在怀安,最期待的是与好友在听海楼闲聊,拿出几日来的疑问与友人讨论。一个人则会漫无边际地想,想着想着,走入浅浅的梦境。梦里也没什么不好,惊险的情境,放松的欢笑,都有人陪她。可为何醒来总有淡淡的惆怅。
被发配流放到甘州的罪人有好几批,从京城来的,从荆州来的,听说还有去广州的。京城的动荡传到这天高地远的边境,茶余饭后的说法许多,多是戏谑。谁也没想到年轻的帝王心狠手辣,当年皇位如何得来恐待商榷,皇子间的争夺被编排得有鼻子有眼。有说皇帝心里有愧,怪不得不修皇陵,也没有子嗣。又有说皇帝本有子嗣,却被人害死,于是冲冠一怒。
她忍不住向胡雎打听,胡雎笑笑,却说这些都不重要,真影响到甘凉、落到怀安的事才重要。当然,对于想上京的人来说,也重要。
本属于行伍的许应等人,回去继续担任原职。朱华在庄福清介绍下,拿着书稿与甘州城守军将领探讨。庄几年前将妻子接来边境,如今又有小女在膝下,日子倒比在京城还自在。她有时也与许应一起到凉州,见见许应的朋友。行伍里许多老兵虽是庄稼汉,能从艰苦的战斗中活下来,肚里也有颇多经验与见解。
图集愈加详细,解释的纸张也越来越厚。胡雎替她校改了最后一遍,叫秦海带去张掖印一本,然后带给庄福清看,没问题,就先印一批供怀安驻军学习使用。
泛着浓重油墨味儿的线书拿到手里,朱华一时激动得手足无措,胡雎的夫人一使劲儿竟是抱着她转了个圈,叫胡雎惊了一瞬然后抚须哈哈大笑。
秦海亲自下厨,在听海楼摆了桌宴席,在怀安的朋友们于席间或欢笑或痛哭,不醉不归。
天光大好,高大城墙之上,军旗静静矗立,远眺,黑河波光粼粼。
“丛然,往后准备如何呢?”一样的问题,胡雎仍是笑眯眯的,“寄存在我这里的信,你还打算发出去吗?”
“圣上……真的一封信也没有来过吗?”
胡雎摇摇头。
朱华拿出那枚从没机会佩戴的玉环,阳光下的色泽是多么饱满剔透,红色的穗子沾多了水,掉色斑斑点点。
“我不知道。”
迷茫,畏首畏尾,她不敢选。
“许应那小子,也不错。在怀安,算是抢手的夫婿了。将来去张掖,去凉州,都有可能。闺女,你想不想留在这里?跟你母亲一样,跟世间的万民一样,从此过一成不变的生活。放下,他不会在意的,你过得好,他就满足了。”
忽一阵风起,从手腕垂下的红穗动了动,带起皮肤轻微的痒,她问:“那他会放下吗?他很喜欢老君山。”
“也许会,也许不会。人都会变,又总会有些不变。谁说得清呢。”
月夜下无风的河面光滑如明镜,许应爬上城墙,站岗的士兵朝他挤眉弄眼,示意了朱华的方向。他莫名觉得心慌,拽拽衣角,小心翼翼走过去,跟她一起坐在墙头望着河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把手里藏了半天的草编蚂蚱递过去。
朱华笑了,捏着蚂蚱长长的须轻轻摇晃,“许应,你知不知我喊你来干什么。”
“来喝酒。”
她从身侧提了一坛酒放在两个人中间,又摆好两只小碗。
“该写的都写了,可我还有事想不太明白。”
许应把酒倒上,“你说。”
“你觉得家是什么?侠客,会有家吗?”
“嗯……有固定的住处?有家人,有父母,有儿女,他会等你。侠客也会有吧,都是人,都会想安稳。”
“这几年,明明在家乡,却总觉得自己在异乡。想想京城,又不觉得那儿是归宿。侠客,是侠,也是客。你本是陇南人氏,你会觉得甘州是家吗?”
“原先是我得服役。现在,这是我的功名。”许应喝了口酒,沉淀了一段时间的酒更多是甜味,舌根微微泛着酸,“你不想在甘州?”
“世人总说,有了功名就什么都有了。”朱华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现在知道,你更想有个家。”
“你不期望有个家吗?”
“一个人的心飞惯了,应该很难有家吧。等待,是很苦的。”自己吐出的话竟有几分熟悉,她应该也在哪儿听过。
沉默,陶碗相碰,酒洒在墙砖上,很香,蚂蚱仍一动一动的,最后跳进了月光。
“我打算去京城,我想看看他……无论结果如何,这是最后的承诺了。”
酒喝干,谁都没醉,许应伸手,“我陪你一起吧。”
“我若是留在京城呢?”
“同袍一场,也是我的承诺嘛。”
朱华回握了他的手。他们都笑了,月光下很洒脱。
胡雎劝许应最好别去,拗不过只好帮人请了假。送行时,这位长者又问了朱华二人一遍,是否真的决定要去京城。两人皆不做犹豫,他笑了,要了朱华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玉环。朱华不解他为何解了穗子,便看到他从袖里掏出一只信封,倒出一枚保存完好的紫色旧云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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