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宫城太大,皇族的家事像一块石子投入湖水,涟漪泛起,又很快平静。
末伏了,和喜宫屋檐下一排大小不一的白瓷扁缸里莲叶圆圆的,有的立着不起眼的花苞,柳叶很绿,挂在树下的一对黄鹂鸟相互说着话。
宫人跟梳妆好的金乌黎汇报晚膳的菜式,女人笑笑,心底并不确定。到了约好的时间,果然不见人来,等到天黑,金乌黎靠在软榻上摇着扇昏昏欲睡,听见一声笑叹。
备好的饭菜只上了合胃口的清淡几样,袁成复早饿了,吃得干净。跟几位大臣就太子册封之事说了许久,御厨也备了饭,若非约好来陪金乌黎吃饭,他晚上估计还要跟人喝两杯。
“真不办了?”
“再等等吧。”
“你不急着走了?”
“急有什么用呢?”
没有月,星星都出来了。她搂着他的胳膊,仰头看着,跟他说从前在阴山之下见的星河。草原也有凄美的爱情故事,说小时候只觉得故事里的人傻,现在看,好像傻着也不错。
“没那么聪明,也就不会觉得苦了。小道长天天跟着你,有没有说过我们这样,算什么。”
“姻缘太复杂。他现在应该只会算最简单的。”
“你说,到时你走了,我该去哪儿出家?尼姑没有头发,我也去道门你乐不乐意?”他不做声,许是猜到他要道歉,她把食指放在他唇上,又说:“宫里我也确实待够了,不知道姑姑最后可悟到什么。兴许过几年我又厌烦了,那时总不能还有侍卫看着我这孤家寡人的前朝妃子吧。我还去开个酒坊,看看又有多少男人上当,闲暇时,再给你念念平安,一个人在山林里,别被老虎吃了。”
把人逗笑,她也笑了,偶一扭头,瞧见灯下水盆里开了朵睡莲,就拉着人去看。
“天热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水里有蝌蚪,还是从池塘里跑出来的青蛙,入了夜就在这草里呱呱叫。没想到花这时开了,正不知平裕生辰送什么。”
“你不是说他不喜欢花草。”
“那你得先给呀。”这倒是金乌黎请人来的用意,半个月了,袁成复也不问问袁平裕的伤势,往日崇德宫有王小芍给人吃穿用度什么都安排妥当,突然叫人都自己看着办,哪里有个头绪。
“人我让万知又找了。你既然帮他说话,明日我就叫人过去。”
“男人?”
袁成复点点头。
“长相如何?”
见他不答话,金乌黎已然明了,嗤笑一声,悠悠叹口气,“你这人,想太周到了也不好。他十八了,最想要什么,你不知道?”
“我知道。”袁成复淡淡的,“我不指望他谢我。”
“谢?”金乌黎摸摸睡莲的花瓣,“不恨你就不错了。寄人篱下什么感觉,你永远不会懂。”
“那万知呢?”
“他?任谁长有那一身本事,也不会在意了。”
“到头来,又成我的错了?”
“我可没说。”她让他把灯烛吹了,慢慢的,蓝紫色的睡莲泛起一点荧光,“你把他带大的,他怎么样,你最清楚。”
他苦笑一声,摇摇头,看了那睡莲一会儿,问她什么时候去送花。她无奈地打了下他试图扯下一片花瓣的手,“说女人好置气,你们男人难道不好赌气?”
湿润的草地慢慢升起些萤火虫,夜里的风虽然还是热的,但也不再燥。金乌黎牵起袁成复的手,她站在台阶上,他在几步之下,挽在臂弯的轻纱扬起,轻飘飘拂在他脸上。
“陛下,留下吧。”
“我在养伤。”
她扑哧笑了,“我知道。你这一向清心寡欲的。你说,将来有日你真成了仙,妾身能不能跟着一起。”
他摇摇头也笑,“哪有什么仙呢,只有人死了。你还是好好在人间活着吧。”
她心一软,猛地把人拉了个踉跄,温温软软的吻印在唇边。
袁成复带走了那盆莲花,叫清风苑的人帮着养了几天,又冒了朵花苞,他带去了崇德宫。
崇德宫新的管事人已经到了,院墙桌椅都安排人清扫得干净,还多了许多花草。移栽来的粉紫色紫薇开得正好,袁成复想着摸摸树梢的花,被隐藏的蜜蜂吓了一跳。
他好像很久没有来过崇德宫了。没让人进屋禀报,自己先前后转了一圈。他问宫人,怎么不见那条老灰狗,宫人回禀说灰将军前些日子不见了,世子让人找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他点点头,走上台阶,跨过门槛,听到屋里瓷器摔在地上。
掀开珠帘,高芝衣服手上溅得都是药汁,拿了抹布去捡细小的碎瓷片,抬头看见是袁成复也不惊慌。“陛下您等一下,我叫人把这儿清了您再坐。”说着一边擦了手,一边扶袁平裕从榻上站起,袁平裕本不想他扶,不想他看着柔弱实际颇有经验,不知怎么一使劲就把人像提醉鬼一样提起来了。
收拾得快,还有几个宫人托着盘子次第进来,有袁平裕的药,有茶水,有冰镇的葡萄,还有秋梨膏。都备好,高芝又行礼利索地退下。
袁成复问:“不满意?”
袁平裕扭过脸,不看人,也不吭声。
“腿好了?”
“好了。”
袁成复叹口气,起身站过去,伸手还没碰到他衣服,就把人吓一激灵。“疼了说。”他小心按按,手上蕴了点气捂捂揉揉,觉得差不多了,端了药过来吹吹,先尝了一口,眉毛皱成一团,把药喂到袁平裕嘴边,“还行啊,不苦。”
袁平裕凑着喝了,然后接过碗,几口灌下。袁成复替人擦了嘴,又把秋梨膏端来,“你小时候,一到秋天,你爹吃这个,你也抢着吃,”
看人默默吃着,他又说:“小芍很好。成瑛,你不乐意见他,他也不恼你。他说了,这之前,你跟小芍是孽缘,往后有机会成正缘,怎么成,就看你了。”
袁平裕撑着腿把袁成复送出门,低头看到半闭的睡莲。袁成复拍拍他的背,说:“好好养养,看看明年这时候,这睡莲能不能分成许多株。灰将军想来是不愿我们知道他要走了,我再替你寻一只来吧,想要什么颜色的?”
他鼻子一缩,忍不住眨眨眼,“陛下送的……臣都喜欢。”
院子正中的牡丹丛叶子虽然深绿,却有些稀疏和蔫巴,袁成复招呼高芝到近前,“也修剪修剪,换些新的吧。”又对袁平裕笑笑,“可惜小叔不能亲手替你打理了。”
高芝垂手候着,喊了两遍世子都没回应,而袁平裕还在出神地望着早已不见身影的宫门。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醉酒的呢喃落在耳边,高芝清醒地端着酒杯,轻轻抚着怀中人的背,神情复杂。
宫里没有忧愁的人不多,丁瑛算一个,山下的一切在他眼里充满了趣味。他没有立刻离开,除了替袁成复调理,其余时间好跟着内卫到处乱窜。袁成复笑他,一个小道士跟着去酒楼和青楼,像什么样子。他则反驳说自己还去了码头、赌场,刑部大牢也去了。
“你要是学坏了,师父恐怕要把我逐出师门。”
“你不懂师兄。命盘在手里有限,世间万千之人却又是不同的命,很奇妙。原先不知为何很多人师父不愿算,也不知师伯为何不愿我多说,这么多人从眼前晃过,看,一眼就够了,算,似乎是无用的,命改不改得了,还是自己说了算。”
“那,你觉得我呢?”
“就像师兄问我袁平裕,我说天子的命算不得。但师兄又不太一样。敢问师兄这一生都为了什么?”话像光滑的瓷杯,被丁瑛推到袁成复手边,“师父说,师兄不懂命理,走好自己的路,也就学会了。”
“算不得。”袁成复摇着扇子笑,说他谈起人,语气倒跟陈仪越发像了,“可要是等死前那一刻才知晓呢?”
“朝闻道,夕死可矣。值了。”见袁成复思索,丁瑛又说,“师兄即便身死也不愿被拘于皇陵,是志之所在。可身之自由,哪里比得上神之自由。天水向东,从未停歇,虽天柱矗立,水终入海。艰难困苦,终有成日。”
袁成复点点头,神色郑重,“我知道了。”
二人也谈内卫,丁瑛说孙奇微在他面前颇有几分兵者诡道的意思,兴许半个同行,不免有些防备。那升为橙云的韩客,人缘挺好,总是看着懒洋洋,实际争强好胜,要不怎么在楚王府上坐到三爷的位置。也说除了万知,最喜欢的是左流云,世间通音律的许多,眼前见过的,属他最潇洒自在。
“成瑛,不知兄和韩女侠,怎么样?”聊着聊着,袁成复这探听的心思就冒了出来,嘴边的笑压不住,“我这儿还有他们生辰八字,孙奇微说比较搭。”
“我不看,我也不说。”丁瑛拿起架子来,“当年我喊朱女侠嫂嫂,你们都当玩笑。”
哪想他还记得,袁成复不免感慨,“可惜啊……你要是能再见她,还喊嫂嫂吗?”
“自然,皇宫这么无趣,师兄当我在等什么。”
袁成复不敢当真,杯中的茶倒得漫出也不知。
哪还敢期许。玉送到眼前,他甚至希望她已是在同金人拼杀时死了。他怎敢想象她被俘,江湖人,也不会做俘虏。
他真想当即派内卫赶去巴彦,去乞颜,啊……他都忘了那段时间自己怎么过的,他好像画了很多画……还好怀安终于送来加急快信,她还好好活着。
为什么每当他强迫自己放下的时候,鲜活灵动的身影就会浮现在眼前。他不该再期待了,他们明明都做了选择,孤注一掷的选择。死在皇宫里,还是一人终老山林,他都想过。
京城多么繁华热闹啊,两人两马走着,市井喧闹,长途跋涉也不嫌厌烦,只会有放松与兴奋。
两碗热腾腾的宽面浇上肉丁、芝麻酱、韭花酱,配上豆腐煮出来的清甜汤水,简单又餍足。跑堂的替客人惋惜错过了重阳佳节,汴梁城的菊花乃是一绝,各大酒楼的菊花酒与重阳糕往往刚售卖就一扫而空。客人若是有空,街巷里找找,说不定有些小铺子还有酒与花糕摆着。
不过朱华没心思去逛,她先去了钱庄,又去了成衣铺,拉上许应跟着,替自己挑了身裙裳,也替许应挑了身端正大方的衫袍。许应惊其出手大方,她捂着嘴笑,说当年龙门赌局赢下不少,在宫中虽只做了几月,也得了不少赏钱,以防万一,都在京城的大钱庄存着。
“我先去见我哥,然后带他来见你,仲夏不一定有空,你先自己在城里逛逛。”
换好衣裳的女子叫许应看得有些挪不开眼——正红带着暗纹的裙裳用了靛蓝在边角做修饰,挽起的发髻插了刚买的金簪,步摇上的珍珠轻晃,眉心用金箔点了花。
“……哦,哦好……哎丛然,你怎么进宫啊?”
她再拿出玉环挂在腰间,浅碧的玉和正紫的云结,长刀拿在手里,俏皮一笑,刚刚好。
有正色云结进宫不需查验禀报,朱华走在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心情逐渐忐忑。
自己还是该先问问,这般贸然,万一惊扰人怎么办?万一他不在呢?会不会惹得他不快?可是叫别人知道了,感觉又太招摇,内卫现在她认识的人也不知几个。曾经以为快意自得的场景,到了眼跟前,都成了顾忌。
清风苑静悄悄的,在清洗荷花缸的宫人还认得她,面上先惊又喜,说圣上应该下了朝会,在路上;又说万统领近日都在京城,有个小道长一直跟着他,傍晚会回来,问她可要先到别屋坐坐喝杯茶。
“那……现在花园还有花吗?”
“有,菊花还有开的,像金桂啊,石榴啊,秋海棠,多呢,大人去看看吧,快中午了,花园没旁人。”
清风苑的主人回来了。袁成复把打伞的人挥退,本来说进屋,又在树下坐着发呆,宫人报了中午的菜式,他也没什么想吃的,喝点汤得了。
清风拂过,卷起一地泛黄竹叶,他觉得自己怕不是饿花了眼,否则面前怎么站着他只敢午夜无人之时回忆的人。
她一身红衣端庄,发间还插了两朵火红的石榴花,从袖里掏出本书卷,笑着朝他扬了扬。
“仲夏!看这是什么?”
他慢慢走上前,看清封面的题字——《河西民情实录》,他迫不及待想接过翻阅,却被她抽回藏在背后。
“丛然?真的是你吗?”
她后退了一步,清清嗓子,试图正经神色,还是忍不住笑,“仲夏!是我。”
“我带着嫁妆来嫁你了。”她仰着脸看他,眸子亮亮的,“你娶不娶我?”
袁成复好似被定在原地,想笑,嘴却是向下撇的,想说话,嗓子也是紧的,“……丛然,我……”摇头是什么意思,决然转身前,泪先滚落。
“仲夏……”
“……走吧,丛然。”
刀放在地上,她从身后轻轻将他拥住。
“我等你。”
放进他手中的崭新书卷被如雨的泪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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