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四水贯都,水运发达,汴水之侧相比洛水更是繁华,陆上民房酒肆鳞次栉比,水中船只往来不绝,无论白天深夜都是人声鼎沸。
金铭就住在临河的一家客栈,客房推开窗就看到热闹的河岸,对着那各自活动的行人,看上一天也不会觉得烦闷。桌上白瓷胆瓶插一枝红牡丹,青瓷酒壶配只拇指大小酒盅,酒盅釉面开片,清澈酒液配上网状裂纹别有美感。不过一家小小客栈,所用瓷器皆为民窑出品,却已如此精美。
店小二敲开房门,端进刚出炉的火烧和切片卤牛肉。火烧烤得焦黄,咸香味儿扑鼻,牛肉少盐,配一碟醋泡蒜汁,味道刚好。
“此行真是开眼,沅地西北虽有重镇,还是难比中原繁华,见了洛阳观花盛况,不想汴梁繁荣富贵更胜一筹。”
“天下才人美物荟聚中土一直如此,更何况京城。”见金铭赞不绝口,其同伴古板的面孔倒也有了几分笑意,“公子可是不想走了?”
“莫先生说笑,中原再好也是异土,只等哪天收归我有,才能在此间心安理得享乐。”
“既如此,莫三此行目的便算完成了一半。”
金铭放下了筷子,一路护卫自己的莫三竟是要就此辞行。不由想到此人本不愿再入中原,由姑母一邀才愿出山,而姑母早已出家为尼。
“听闻莫先生陪伴姑母曾在中原武林行走数年,可当年之事姑母从未同族人提起。”
莫三只是将腰上华贵宝刀解下奉还。这便是不欲再同金家有所牵连,金铭没有接刀,一不想自己今后少一得力助手,二不愿姑母当真青灯之前孤苦余生。
“好刀应配良人,我们都老了。”莫三便把刀放在了桌上,“今晨我在内城闲逛,瞧见了那日茶馆一同喝茶的贵公子。”
“没见万知?”
“没有,却有一佩刀生人陪同,此人似乎注意到了我。”莫三忽然看向了金铭的耳垂,留下最后一句话,“公子今后自己小心,危急时刻自有接应。”
内城府衙聚集,正中的御街直通宫城正门,仅许领急差的官吏快马穿行。袁成复牵马同内卫统领江枫并行,问起陛下身体如何,只说见了便知。江统领话一向不多,也许正是如此才有许多宫中秘事经由他手。
行至大相国寺,江枫在这儿停下,遵圣令带袁成复进寺请炷香。袁成复看得清楚,来送香的小和尚询问地看了一眼江枫,见其微微点头,便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盖了印的笺。
袁成复把香点了插进香炉,简单一拜,江枫也迈步上前,将笺引燃。
“吴王快到了。”
声音很低,却又清楚传进他的耳朵。出寺走的后门,步速也加快不少,等进了宫,才听江枫又道:“江湖险恶,不是每次都那么好运气,当随时提防。属下不再多送。”
皇帝今晨勉强上了早朝,此刻正在养心殿休息。问了时辰,巳时将正,袁成复便在殿前要了盏茶,等皇帝召见。哪知直等到正午,后殿侍奉的宫人才来知会,陛下今日不欲见人,请他改日再来。
他把茶喝完,拱手道谢离开。爹见不见他两说,大哥袁成林他一定得去探望,也见见他的小侄子,最主要是蹭顿饭。
皇帝居所在宫城西侧,太子在东,一道又一道红墙绕得他有些不耐,何况不时闻到饭香,直叫他想施展轻功,只怕他刚翻上道墙就会被宫中禁卫乱箭射下,再惹得父亲更是不待见他。以后有机会得好好请教盗圣,怎么才能在宫里来去自如,累的时候走这么多路着实难受。
瞎想着,他就看到崇德宫墙外伸出的淡紫,舒心一笑。宫门跑出只灰犬,显然是吃饱了出来四处活动,听见叫它,机敏一回头,立马欢快地叫嚷着奔到他身边。
跟侄子差不多大的小宫女追着灰犬叫声出了门,见了他面上明显一喜,扭头就要回去禀告。他忙把人叫住,笑呵呵地比了噤声的手势。殿前候着的宫女瞧见了也都一笑,无声朝他行了礼,放人进屋。
桌前一家三口饭吃得安静,甚至有些沉闷,等孩子指着想吃哪个菜,太子妃抬手去夹,这才瞥见挽起的珠帘之后多了个人头,吓得一声惊呼。
“小叔!”袁平裕筷子都忘了搁就跳下圆凳朝他扑去,“可算见着你了!”
袁成复自如地拉出桌下的凳子坐了,从侄子手中抽了筷子放在桌上,笑着摸摸他的头,“瞧你乐的,胖了啊。”
“平裕,见了小叔也不讲礼数了。”王芷笑着轻斥儿子,又唤来宫女添副碗筷,吩咐加几道菜,“仲夏回来也不说一声,吃了吗?”
“还没呢嫂子,赶着早点到,早上就没吃,又在陛下那儿干等了一个时辰,什么也没捞着,喝了一肚子水,就来这儿蹭饭了。”
袁成林虽然知道五弟近日就返,等真看见人还是不免高兴,面上都添了些血色,可一听说父亲没见人,笑就淡了下去。
先上了碗牡丹面,鸡蛋煎得金黄均匀后切片如花瓣叠在面上,碗底还配了胡萝卜、香菇和笋叶。宫女端来水盆请袁成复洗手,袁平裕便自觉回位继续吃饭。
袁成复舀了勺面汤,从清晨吊到现在的高汤鲜美不带一丝油星,老姜的辣味做了最后的点缀,“大哥见了我,不高兴?”
“怎么会,快一年没见你了。”袁成林胃口不好,不再动筷,瞧他吃得香,眼里又浮起笑,“看来这一趟走得不错,更有精神了。就是不传信回来,害我老是担心,该罚。”
“我这不是怕爹知道么。”
“那你说说,你怎么回来的?”
“好好,是我错了。我在宫里多陪你几日便是,你何时嫌我烦我再走。”
埋头吃饭的袁平裕一听小叔要在宫里多待,一下抬起了头,想说话,看看父亲,还是老实闭嘴,没有插话。
又端上一笼小葱鲜肉灌汤包和一盘花椒过了油的豆角炒肉,袁成复这才发现桌上原本的菜都很清淡,仅有一道肉菜还是滋补的山药红枣炖排骨。
王芷笑着给盯着新菜两眼放光的儿子夹了只包子,等他吃完就先带着离了桌。袁平裕行了礼,出了殿门又蹬蹬蹬折返,扒着珠帘朝袁成复小声地喊:“小叔,晚上再来找你。”
人一走,袁成复就挪到兄长身边挨着坐了,给袁成林挑了排骨盛碗里,排骨汤一直用小火炉煨着,这会儿肉更是软烂,“信上怎么不提你病了?”
“老样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倒是父亲,你该多关心关心。”
见兄长拿筷子指了指那碟豆角炒肉,袁成复夹起点豆角搁在他汤里一涮,给他加点滋味,“今年这牡丹咋样,中看不?”
“你悉心侍弄的,自然好看,后厨不时摘些做花糕,再掺些山楂、核桃,好吃得很。”袁成林不自觉便被他带走了话头,就像从前一样拿筷尾敲他手背,“好好听我说话。你这婚事打算怎么办,陛下那里恐怕是没了转圜余地。”
“正好,我遇见了一个不错的姑娘。”
“仲夏你……也罢,也罢,到时你自己跟父皇说吧。”
二人皆不再言语。桌上饭菜都是精致的小份,袁成复慢条斯理都给吃了个净,其间又不时夹点菜给兄长,最后心满意足呷了清茶漱口,才问到正题,“这亲若必要结,何必再等到今日。几日前我在老君山偶遇嫂嫂的弟弟去求仕途,今日又有江枫统领同下属传信也不避我,爹的病到底有多重?”
这些天袁成林已预想过多次五弟知晓皇命的情形,哪想过父亲会故意将此事推给自己。承受旨意已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若非想着还要开解五弟,他直想一睡不起,从这烦扰之中解脱。再要他告知这把二人心意皆违背的旨意,他怎么开得了口!
崇德宫后院有间偏殿专为几个弟弟所留,袁成复在此歇息得最多。屋里四季都摆着盆鲜花,现下自然是牡丹。袁成复躺着,睡着了一瞬,忽地又睁开眼,愣愣瞧着透过雕花木窗投射地板的阳光,试图再次入睡,不成,便翻身下床去问个清楚。
中午王芷陪着袁平裕休息,袁成林独自歇在书房软榻上,房外宫人靠墙坐着,也是打盹。袁成林手边掉了卷奏折,闭着眼像是睡了,却眉头紧皱,嘴唇不见血色,胸前衣襟也有抓痕。
“大哥?”袁成复晃了晃人,不见回应,一试脉搏,急声喝道:“传太医!”
檐角的麻雀被匆忙跑出的人惊飞,灰犬从窝里出来,瞧了几眼,张嘴打了个哈欠,又蜷缩在了树荫下。
袁平裕怕得直抹泪,打他记事,父亲便时常生病,可从未有过晕厥的症状,前些日子零零碎碎听得父亲咯血,小孩儿不免会多想。
“娘,娘!爹不会有事吧?我不想去上课了。”“平裕你安心去读书,这儿有我和你小叔,你爹不会有事儿。”“不,我要看着爹爹!”
袁成复也没想到大哥会病得如此之重,彼时太医未到,他寻脉浅细几不可察,便试图渡一丝真气入体护其心脉,哪知探得瘀滞异常,就不敢妄动。
大哥心里都存了什么?见王芷并无底气地安抚哭闹的袁平裕,他好像抓住了一点表象。
“平裕,去上课。”袁平裕被他沉声一斥止了哭,“先生若问你为何迟到,就说睡误了时。”
说话功夫,由太医施针急救,袁成林已悠悠转醒。遣走无关人等,太医写下药方,仍是说太子病在内心,嘱咐少思多说。
太子此次病情要比上次惊险,皇帝并未摆驾看望,但听吴王从封地回了宫,恰逢晚间餐时,皇帝心情愉悦,留了吴王在身边用膳。
夜深人静,室内烛火只点了几只,袁成林睡醒了,脑海难得一片清明。
见兄长清醒,一直陪在病榻之侧的袁成复打个哈欠,扶起人,一起去东厕更衣。再回来,宫人已遵太子之命在榻上摆好矮桌,放了壶温酒。
碰了杯,无言半晌,最后开口的还是袁成复,“大哥还是不愿说。”
“我……”袁成林发了一个音又顿住,一声长叹。
“你总是这样,顾虑太多。你宅心仁厚,想照顾到每个人,那可能吗?你替陛下做了多少,他只会嫌你性子软。几个兄弟呢,二哥尚且知道安分守己,四哥心里恐怕只有理所当然。你心里到底怎么想?从我下山回来,五年了,你可肯跟我多说一句?你愿意就这样憋屈死,我可是不愿意!”
“仲夏,要不怎么我是老大呢?”一句话便把袁成复噎得火灭,袁成林又抿了口酒,“是啊,我不该就这么死了……父亲他也是这么想的。他要另立太子,选了你。”
就这么猝然说出了口。袁成复没说话,酒水木然地被吸进口腔,品不出味儿,忽又连饮两杯,手中瓷杯猝然碎裂,喉中辣意全被手心刺痛遮掩。
“当真?”“当真。”“……当真?”“有丞相作证。”
又是良久沉默,这壶酒袁成林只喝了一杯,剩下都进了袁成复的胃。
“哥,这么多年,你能放手?”
“君命难违啊……何况我也确实是心有余力不足了。”袁成林惨淡一笑。
“不,我是问,你自己,愿不愿意放手。”
袁成林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幺弟也会有这种逼人的气势,他从小到大都是见人便笑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你总嫌我憋闷,这话那今日就借酒都说了罢……九五之尊的位子谁不想坐,何况我像平裕这么大,你们最大的六七岁,你更是刚出生,正是玩儿的时候,太学教学的博士已是在教我以身作则、谨言慎行。所以我十六岁受封太子,哪能不高兴,好像爬山到了顶,终于可以坐下尽情欣赏。但还有你们,你们渐渐成长,各有风采,我又发现自己还没站在最高处,不争也得争。
“而你,你那时下山回宫,背着把木剑,一袭白衫,神采奕奕又有点傲气的样子可真是让我羡慕喜欢极了。奈何呢,在宫里,你也不得不圆滑听话。
“我向来洁身自好,与你嫂嫂也算相敬如宾,她如此温婉体贴,我还是止不住愁。岳父那时不过是礼部的员外郎,现在也迁至尚书了。一个太子,好像已经能做很多,但终归是臣子罢了。多少人盯着,容不得差错,只有慢慢熬,我又不可能篡权……身子好的时候,我也没感觉,一旦病了,就开始想何时是个头,是我登上那宝座?是平裕成人?还是只有我死了。我就懂了母亲为何年纪轻轻便要礼佛,心中不安,聊以□□尔。”
袁成林擦了擦眼眶,长吁一口气,“忽然尘埃落定,是五弟,我该放心了。”
“好,我知道了。”
仿佛所有的不甘与无奈都被这轻飘飘又无比坚实的一句话带走了。
袁成林拿着酒壶,挥开搀扶的宫人,披着长衫独自坐在宫门前的台阶上,看弟弟也不提一盏灯,只握着那坠了玉的扇,一人朝大内深处的养心殿走去。
微风推着丝丝缕缕的云把月亮半遮半掩,阶前人影时隐时现,不知黑夜辛苦劳作的蚂蚁行迹之前多了只手指,蚂蚁一时停顿随即绕道而行,上空一声低低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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