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小夫妻这里已是几天后。
听说营里连夜走了一队人马,朱华放心不下,想着去听海楼打听一番,路上又见县衙班房一众捕手到处张贴告示,说有人发现行踪可疑、携带大量财物者,到县衙提供线索,切实可信者有赏。
还没到中午开张的时候,卖鱼的说最近鱼少非要抬价,秦老板带着伙计亲自收鱼去了。
老伙夫在后院择菜,让朱华放宽心,在家过自己小日子。无非就是营里按期去探查,就算是金人有异动,也打不起来,放着舒坦不舒坦呢。
朱华说道:“可是嫂嫂说许应这几日都没回家。且街上又出了盗窃案,怎么这般寻人?”
“那窃贼专偷来往商人,这都一年了吧,县里总是抓不到,贴告示大家估计也懒得去管了。咱这楼里也出过。县尉若还抓不到人,怕是要被换了。”
老伙夫说着抽了一小把理顺好的菜叶塞给朱华,让她中午回去炒炒。朱华推辞一番接了,笑着说攀在院里墙头的南瓜藤长了南瓜头,知道老伙夫爱吃,喊他晚上没事儿到家里坐坐,给他炒一盘下酒。
晚上吃饭,朱华把许应的娘子也叫来了,住得不远,不如一起坐着说说话。人多了,小孩儿也开心,袁平莲在娘亲怀里不安分,又被袁成复接过去,放在找木匠专门打的一个小椅子上。
伙夫刚美美嘬了口酒,院外一声马嘶,竟是许应,急匆匆的。“许小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莫不是……”伙夫行伍多年,自然瞧出些不寻常,让赶紧给拿碗筷盛碗汤,“可那不是才去了一队人吗?”
许应先朝主人家行礼致歉,扒了菜两口喝完,放下碗筷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其妻本不想让他喝酒,见此也猜个大概,抿着嘴起身给倒了酒。他闷头干了一杯,看看众人,低头重重叹口气,这才说起近日的大事。
怀安县城以北,先有高丰,所处为河水与山地夹缝之间细长平地,村民不种田,多做打猎养马生计。再北二十里,柳湾临河,是上次甘州之战金军曾作渡口之地,两国和约签订后,甘州陆陆续续迁移人口至此,十年来便成了村庄。
因柳湾对岸亦有金人之村镇,除却常规的建制巡逻,怀安军营一直在这两村周围洒有哨位,以做警戒。此次哨位竟全部遇袭,一个都没起作用。若非金人袭村之时,有几个猎户相约上山,最后有个做过民兵的侥幸活着进了县城,怕要金人到城下才有消息。
猎户报金人兵马并不多,高丰不足百人,而去柳湾探听之猎户未回约定地点集合。于是郑都尉三日前谴游骑三十人一队探明敌情,虽然完成任务,却是折损惨重。因许应手下皆精兵,都尉打算让许应带百人先夺回高丰,见机能一鼓作气夺回柳湾更好。
但许应认为哨位全被抹掉绝非平常,且游骑也多为机警善战之人却落此境地,不应贸然出击,保险当派材质平庸但胜在数多之部分分批冲杀。
营中军官因此起了争执。一说许应莫非贪生怕死,怯战推辞;一说其不听调遣,往日带队训练、巡查便特立独行,不照规制,手下甚至只听其令而不听都尉令。有说怀安处商贸来往重地,两国目前仍有和约,层层上报取得回复耗费时日,为保百姓平安,且不将事情闹大,确实应小股突入,速战速决;也有参谋认可许应的看法,此次金军袭击诡异,兴许是安远军第一次与敦煌新将交手,理当慎重。
伙夫看几人皆是担心,摆摆手让喝酒吃菜,说起许应来。“你呀,许小子,仗着自己一身本事,觉得怀安军中无人比得上你,也这么些年了,还没磨好性子。胡县令怎么跟你说的?我在军中多年,伺候过多少任主官,胡白草他见得更多。你想成事,现在到跟前儿了,就别闹不愉快。”看似数落,也是一番好心。
“不是我看不上,那可都是我的同袍手足,他们上下嘴皮一踫不心疼,我可不想兄弟无辜送命!”
朱华劝道:“许应,马老说得不无道理,如今金人已占了我们的地,杀了人,抢了粮食牲畜,再做争辩,最后只落得口舌,横竖对你不利。”说罢,她接了丈夫给小儿喂饭的汤匙,使个眼色。
袁成复本不欲插话,见此也给自己倒了酒,笑笑,“许兄有此爱护兵士之心,也难怪受人拥护。此事棘手,正是显露头角,若能以极小损失完成,当是头功一件。”
许应听罢,满酒一杯与几人共饮,重整精神告辞,妻子抱儿送其至门口。
这剩下的酒菜也没了滋味。
翌日,袁成复仍是一早去看护花草。一年过去,花种在二人精心培育下活了许多,长势喜人,再经冬一冻,兴许到明年春天,就会有几枝先行长出花苞来。
因院子位置好,墙角随意种有瓜果,又只有一男一女会来,不免有地痞无赖趁无人注意翻进墙里偷东西。找不到金银,只好偷些瓜果,这倒也不碍事,没踩坏花苗就行。一次两次,那无赖倒长了胆子,趁袁成复蹲着拔草,竟是掏了把菜刀从背后胁着索些金银,当即被反手抓了膀子掼在地上,差点没给膀子拧掉。
无赖求爷爷告奶奶没给送官府,就被袁成复罚着日日在园子里挑水施肥,什么时候让走了才能走。这人开始几天装得挺像回事,每日也照时来,整着整着开始耍滑头,越干越少,有一天突然就不来了。
朱华找县里捕手一问,就知道人在哪儿混吃混喝。找到地方的时候,无赖正和几个狐朋狗友吃鸡喝酒,大谈特谈自己如何英勇。桌边几人邋里邋遢看见朱华一个人来满眼放光,无赖则明显缩了一下,酒壮怂人胆,又梗起脖子说休想把他弄回去当奴隶使唤。朱华早已看到门前木墩有把没洗的菜刀,笑笑,脚一踢,菜刀落在手里,又一掷,正砍在饭桌上,刀下是只苍蝇。
老实的无赖就不能再叫无赖,日日劳作,月底领了工钱,也乐得过起正常的日子,做个园子的守门人,叫九多。袁成复拎了早饭去,敲敲门房,竟然没人,正觉得奇怪,人从街上跑来了。
“九多,今天起这么早?”
“何止是早啊袁爷,我一宿没睡啊,那屋里进鬼啦!”
看看九多的黑眼圈,袁成复把饭盒打开,一碗肉沫芥菜粥,一碗蒸山药,让人别急,吃了早饭再说。
九多只敢坐园子里吃,看袁成复要进屋,又端着碗在窗口伸长脖子瞧,“袁爷,对,就那柜子,半夜‘咚’一声响,我刚外面解手回来躺下,说点个灯看看,又听见里面一声咳嗽。”
袁成复手里拎个扫帚,远远去碰柜门的锁,锁是好的,九多哎呀一声赶紧矮了身子躲墙根儿下。
“不对啊。”袁成复觉得蹊跷,莫说他不信鬼神,这锁近了上手摸摸,竟是一点灰尘都没有,“九多,我记得你不用这柜子,衣服都在自己家放着,来来,你来看看这锁是不是被开过。”
九多一听来了精神,从前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开点小锁也是会的,他两下把粥扒完,跑进屋躲袁成复身后,“爷您护着点我。”然后伸手轻把锁晃晃,听听声觉得不太对,也不怕了,腰里找出柜子的钥匙去开,钥匙只拧半圈就开了锁。
打开柜门,里面空无一物,九多又啊一声,他放柜子里的钱袋子没了。他怕自己再乱花钱,每月发了工钱就放一半在布袋里存着。“不能啊,这才多少钱,这小偷半夜装鬼费老大劲就偷这个?我那几个兄弟,虽然不一起混了,也都知道我在这儿,园子里都是花草,谁没事跑来吓唬我啊。”
九多又跟着袁成复去园子里到处察看,看着看着忽然一拍手,“袁爷,莫非是那专偷富商的大盗?!可这又如何说得通,难道跳到咱这园子里来躲一躲?他躲园子里不就行了,夜里又不亮灯,谁看得见他。”
这一说袁成复有了想法,正好他发现有几丛花草的叶子像被挤压或是踩过,“会不会他本就在园子里藏着,你起夜,没看见他,他却看见了你。他到屋里,恐怕是想等你熟睡,好杀了你。若是如此,你那袋子钱倒救了命。”
九多赶紧摸摸脖子,“惭愧,惭愧,之前还骂县尉老是提审我,这般厉害角色,确实难抓。”
袁成复笑笑,拍拍九多的肩膀,“走,我们去县廨,让县尉发点赏钱。”
家里,朱华在屋门口借光给袁成复补衣服,一干活,衣服鞋袜都不经穿,得常常缝补做新。旁边摇摇车里孩子玩着小手鼓,一开心就喊两句“娘”,别的也还不会说。孩子喊了,朱华就笑着应两声,或者摸摸小脸,捏捏小手,没预料某时被针狠狠刺破手指。
渗出的几滴血很快就没了,本是小事,她却直觉有些不好,于是收起衣物针线,抱起孩子,锁了门去县廨找胡县令再问两句。
在公廨门口,她意外看见九多的几个兄弟凑在一起,对着墙上告示不知说些什么。门口当值的门役则笑着请她别搭理,说这几人整日游手好闲,哪有什么线索,就是为了骗些赏钱。
那几人看见朱华却像看见救星,拥过来让给评评理。“女侠,我真没骗人,我真看见了。”“我也听那打铁的老齐说了……”“是啊,这城里除了叫花子,没几个比我们消息灵通的了。”“哎,这几日怎么没见老滑头。”“对啊,你这一说,我也好几天没见他,不会又捡人家吃的被打了吧。”“走走,看看去。”
朱华无奈地把几个人喊住,让他们仔细说说到底有哪儿不对劲,也让门役再听一遍。
原来是昨夜一人喝酒喝得在别人家睡着了一时,醒后非要回自己家睡,等街上更夫走了,偷偷摸摸出门往家跑,就在这路上,瞧见谁家房顶上忽然冒出三个人影来。这人半醉半醒,又不急着回家了,晕晕乎乎站着看那几人干嘛的,不想房顶一人忽然回头,露出一张有着獠牙大口的怒目鬼脸来,叫他吓个半死。
而这吓人的脸更可能是张面具,另一人替人跑腿去打铁铺子时听铁匠说过。有人找齐铁匠要三张面具,先做了一张样品,客人自己在上面勾画了两笔,觉得满意,又让打了两张。
门役一听,比刚才给自己说的详细多了,虽说还是将信将疑,有朱华在,也就带着人进去通报。
县尉于是立刻带人去询问齐铁匠。这边朱华见了胡雎,怀里的孩子胡夫人看着欢喜,抱着去别处逗弄,留他们二人在西厅喝茶说话。
朱华有许多疑惑,金人这般神不知鬼不觉,为什么县城对过往商队一切如常?平日检查毕竟简略,金人奸细若真想混入城中,有的是办法。想来信件已经送往甘州、凉州,回信作何指示?金人到底什么意思?既然过了河,为何不再往南攻怀安。
虽有私交,非公廨、行伍中人,胡雎不能透露太多,就像许应只说了事端,并没有说自己具体要去干什么。
“依老身之意,此举为试探,黑河岸边和平已久,这般规模的摩擦,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那个汉人将领,名号听着陌生,只怕想建一番功业。”
“胡老,那,上面会怎么打算?”
“怀安的贸易,郑都尉不敢停,我也不敢停,报上去,冯将军虽说便宜行事,不知京城怎么个说法。”胡雎捋捋胡子,转头笑问,“要是你,你想不想打?”
“想。”朱华不假思索。
胡雎笑着摇摇头,“恐怕不然哟。钱有了,粮仓满了,心气儿,可不一定。”
正说着,听一声惨叫,前厅呼声还没传来,一截断刀已经飞进堂中,直冲胡雎前胸。
朱华面容一凛当即跳起,抓住椅子一侧扶手扔去。
刀被撞落,弩箭紧接射来,一发连一发,几无停歇。
朱华喝道:“坐稳了!”一脚将胡雎身下椅子斜踹出丈外,手上同时拽了桌面擦水的抹布。她在空中一翻,布跟着交叉一揽,将第二枚弩箭卷下,又歪了第三枚箭。
还在衙中没有外出的捕手有人取了弓箭向屋檐的刺客射去,有人持刀与地面之人纠缠。朱华跃进院内,接了捕手被打掉的刀在手中,身形一斜躲开劈下的刀,左手一撑地,踹了刺客的腿窝,刀再从下一挑,就将刺客的刀挑飞,再照颈后一拍,将人拍晕。
屋顶又冒出一人,几步绕至朱华背后跳下,试图进屋,不想被一箭射穿肩膀倒在地上。朱华抬头,看到另一个刺客被袁成复一掌击中肋骨滚下屋檐,二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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