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没有化形前,就已经能听懂人讲话了。
后来听得多了,她甚至学会在碧游潭底背诵前朝诗人的诗词。
数不尽的春夏秋冬中,有那么一年,一个叫李群玉的诗人来到此处,在水边洗了一把脸。
阿金听得他口中念念不休,凑近了才听清他是在念一首诗。
早觅为龙去,江湖莫漫游。
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
阿金听不明白前两句,可后两句她是听得再明白不过了。人在水上垂钓,鱼钩上挂着它们这些蠢鱼都喜欢的饵料,只要咬钩,人就会提杆而起,它们的小命自是休矣。
后来过去了更多的春夏秋冬,星河转动,她再也没见过这个人,也没听其他人念过这首诗。
她对人总是很好奇。
也常常会躲在潭底,水草旁,石洞里,偷窥岸上的人。
那些人用两条腿走路,跟她不一样,她只有一条金色的大尾巴。
说起她金色的尾巴,她就止不住骄傲,整个碧游潭,也只有她的鳞片是真正的金色,她在水下嬉戏,泛起的水波似乎也闪着金光,全都得益于她金色的鳞片。
她最喜欢在夕阳西下,太阳的金色光芒洒在碧游潭水面时跃出水面,与霞光共长天一色。
在她眼里,就算是一百个朝霞加上一百个晚霞,也不如她金色的鳞片绚烂。
为何她会认为是一百个朝霞和晚霞?
还不是因为没识数前,她只能从一数到一百,一百就是她认为世间最大的数字了。
从没人能在碧游潭一次垂钓就能钓上来一百条,他们之中的翘楚,也不过只是钓上来六十条罢了,在阿金知道原来一百比六十大之前,她将六十看作最大的数,足足错了十年又三个月。阿金的记性一向很好,莫说十年,一百年前,一百年前的一百年前,大小事儿她都还记忆犹新。
不过记得太清楚也不好,她总不能忘了潭底的其他水族欺负排挤她。
直到现在它们都做了多年邻居,有些水族还在背地里说她坏话。
它们说她是妖怪。
妖怪?
原本阿金不知道什么是妖怪。
她还以为大家都能听懂人说话,就告诉它们岸上的人很快要将一个女婴丢到水里溺死。
它们不理解为什么女婴浸在水里时间久了就会死,静悄悄等着那孩子的哭声被水淹没。
它们说,等她死了,它们要尝尝它的味道,一向都是人吃它们,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它们来尝尝人了。
阿金啃着一颗螺蛳,将螺蛳肉送进嘴里,她想了想,吐出螺蛳壳,小小的鱼儿,鼓足劲朝水面一个挥尾。
月夜,当天晚上的月色如白银,阿金这一挥尾,就把那女婴送到了岸边。
她呛了水已经哭不出来了。
阿金等了一会儿,没听到那对夫妻的脚步声才放下心来,要是他们发现女婴又出现在岸上,说不定他们会再溺死她一次。
月到正空,一个月夜赶路的土匪经过此地,在孩子背后狠狠拍了一下,孩子吐出水,又哇哇哭了起来,不知是不是以哭泣庆祝她大难不死。
阿金摆动尾巴,游回水中央。
其他鱼对它的做法很不满。
它们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金的鱼脑子打着旋,自己也弄不直道理。
“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可怜?”其他鱼冲它吐水。
“那你还吃水里的螺蛳和水草呢,我们只是想吃它,有什么两样?”
阿金讲不清楚,过了一会儿,想了又想,才说,“我吃螺蛳是因为我喜欢吃螺蛳,我饿了就会吃螺蛳和水草,我饿啊。可是那个小人儿,它不是水草和螺蛳,不是我们的吃食。”
群鱼不听,上来啃食阿金,要将她的金色鳞片全都啃下来。
就在这时,一片柳叶落在水面。
谁也不知道柳叶从何而来。
轻飘飘的一片叶子,一落在水面,竟震起波浪来,这样的碧游潭,也会泛起巨大的浪。
唯留下阿金在水面上吐泡泡,柳叶就在她身边,与她共舞,她玩了很久很久,玩到月亮消失,天边泛起鱼肚白。
那一片柳叶自水面飘起,在风中舞动,重新回到了一个女子手中。
当时日光还未全出,阿金没有看清那个女子的脸,否则她下次一定会认出她来。
她只记得那女子提篮,背影在朝霞中一闪便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天之后,便有个男子来了碧游潭。
他在破晓来,在月出至,他与日月同行。
阿金不知道他叫什么,阿金也会说话,可惜人听不懂她说话。
真孤独,一条能听懂鱼和人说话的金鲤鱼,纵然有一身金光闪闪,岁月不褪的鳞片,也会觉得孤独。
没有鱼儿愿意和她做朋友。
它们成群结队觅食,游戏,可只要瞥见阿金的黄金鳞片,见她从潭底接近,鱼群便一哄而散了。
她从凡人口中知晓这是排挤,所以才明白自己是被排挤了。
只有那个不知姓名的年轻凡人,陪着她在漫长岁月中说话。
突然有一天,伴随日月而来的男子问她,“你可记住了?”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阿金自豪极了,今日才听他念了两遍,就记住了他说的。
他道,“很好,你越发聪慧了。”
阿金沾沾自喜,“那可不,我可是这潭中唯一的金鲤鱼。”
“莫要自大。”
“我……”阿金停滞在水中,鱼鳍也忘了摆动。
他竟然听懂了阿金的话。
阿金如果此时是个人,定然会被吓得尖叫。
“你叫什么?”潭水是冷的,阿金在水中呆得久了,变得冷静了。
那凡人说,“紫兰。”
阿金笑起来没完没了,噗噗噗噗噗噗……一连吐了十一个泡泡,这个名字应当是个女子的名字,她知道凡人喜欢用花给女子取名,什么牡丹,金菊,清荷一类的,没想到这个男子取了个女子的名,叫紫兰。
“你为何发笑?”
阿金觉得自己也笑得莫名其妙,谁说男子就不能用女子的名了。
“没什么,我叫阿金。”作为交换,阿金也告诉了他。
“谁为你取名?”
阿金摇摇头,“没人,我自己取的。”
他问她在这水中游了多少年。
阿金也摇摇头,“我数不清了。”
他轻笑一声,将阿金鞠在掌中,小小的阿金只有他半只手掌大小,这样小的鱼儿,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她生而为妖,越修炼就会越强大,待到历经雷劫,火劫各两次,便会由妖修炼为灵,再修千年,便可修仙道。
“我来告诉你,你已经活了九百年。”
“九百年?”
阿金不晓得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数字,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皇帝死了,貌美似女子,戴着面具大杀四方的战神将军死了,羽扇纶巾,谈笑间,转眼这些都灰飞烟灭……
岁月无情,似乎只针对凡人。
阿金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中,别有一番惬意。
然而这个男子问她,“你不想到岸上来看看人间么?”
阿金当然想。
做梦都想。
阿金的耳朵很灵,她能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响。
她听见白日里农夫劳作,妻子前去送饭送水,夫妻恩爱无比,听见上元佳节一家人出行游玩,孩子骑在父亲脖子上笑哈哈,烟花绽放在天际……
阿金向往人间。
这水里冷冰冰的,阿金不喜欢。
而且阿金没有朋友。
听凡人说,朋友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可见朋友是最好的,有朋友在,隔得再远,也像是咫尺之间,触手如邻,若是有朋友,这漫长岁月,阿金就再也不会觉得孤独了。
“我想。”阿金坚定,鱼眼中露出一丝渴望,诡异的光芒。
妖力一现。
她还不知道,如果自己渴望得急了,自己也能使自己愿望成真。
妖怪都会妖法,阿金自然也会,只是她从未使过。
凡人告诉她,“我此前教你用的口诀,你可还记得?”
阿金道,“记得,怎么了?”
“你口中默念口诀,心中想着你所期盼,便能幻化成功。”
“真的?”
“不如试一试?”
阿金道,“好嘞!”
话声刚落,就又吐了四五六七八个泡泡。
“喂,我怎么没有上岸?”
凡人无奈,“看你造化吧,若你能上来了,记得三日后便是元宵佳节,到那时家家户户庆祝,长街游玩,河中放灯,人多的时候,你的妖气便能掩盖在杂息间。你去寻一个提着竹篮的女子,她有一件礼物要赠与你。”
“礼物?!”阿金从未收到过礼物,“是什么样的礼物?”
她甚至忘了问他,那人为何要送她一件礼物。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到时你便知晓。练你的幻化吧。”
阿金果然苦练了三日。
就在元宵节当天晚上,她吐出一颗硕大的泡泡,盯着泡泡从水中一飞,摇身一变,将泡泡变为花灯,自己则变为了一个身穿金黄色衣裙的娇憨女子。
阿金在岸边转了几个圈,花灯在她手中,随着她转圈,灯火明暗交错,映着她好看的脸庞和水汪汪的大眼睛。
那人说过,不可被凡人发现她是妖怪,否则他们就会像水里的鱼一样排挤她,说她是妖怪。
严重些,他们可能会像鱼群一般撕破她的鳞片,啃食她的血肉。
可怕,她绝不要被人发现身份。
金黄色的灯光照亮大街小巷,车水马龙。
灯笼上的图案竟会转着圈变幻,比她的法术变得更快。
原来做灯笼的人也会法术啊。
她穿梭于市井,娇艳的容颜很快吸引了无数男子的目光。
“哎,你快看,那儿有个黄莺儿一样的姑娘。”一个少年推了推他的同伴。
同伴转过脸来,果然见到一位清秀出尘的姑娘,看得目瞪口呆。
阿金看不懂男子眼中的情动,她只觉得这些凡人真好玩,他们可比碧游潭里的鱼族友好多了。
如果可以,她也想做人,而不是永远做一条鱼。
可是,如果做人,她美丽的金色鳞片,不就也没有了?
思来想去,还是做鱼。
酒楼招牌上围着红绸,高牌旗杆附近绑着无数只长灯笼,在风中飘荡,这灯笼长得……好像是鱼啊。
阿金兴奋地跑过去看,果真,酒楼上空飘飞的着的真是做成鱼身的红灯笼,那鱼还张着大嘴,似在空中游动。
凡人可太聪明了,怎么会想到将花灯做成鱼儿的形状!
阿金一路走一路看。
听见人群中有人呐喊一句,“放花灯了!”
阿金四下去看,人人手里都提着花灯,放在哪里?她跟着他们,一路上被好几只手揽肩搭背,摸臀抚腰,她心道,这些凡人真友善,才见她第一次就同她这样亲近。
水里的鱼儿们表示自己的友好便会这样互相碰一碰。
于是她也要表达友好,便顺着摸来的方向,狠狠一抓,既然旁人对她亲切,她一定要更亲切才是。
等到她反应过来,两颗软软的,微微有些硬的圆球已在她手中,她只调皮地轻轻一抓,人群中看不见的一张脸便痛苦的大吼起来。
人们以为是谁发了羊癫疯,急忙避让开。
便有一个男子疼得在地上打滚。
糟了,力道大了。
阿金摸了摸自己,心道,对不住啊。
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
等她也到石桥附近,远远看见几艘游船在河道穿行。
有美艳的舞女在船上翩翩起舞,还有乐师手中弹奏琵琶,古琴。
她一低眸,河道中,星星点点,全是花灯。
原来不是手中提着的花灯,带杆的是他们提着玩儿辟邪用的,阿金问了一个孩子。
那河里的是他们的祈求,只要在花灯上写下心愿,放在水里,随波飘远,百川入海,这些花灯一直漂,便会顺着天河去往银河,被天上的神仙看见,到时候神仙一发慈悲,说不定就准了他们的愿。
阿金也想放一盏花灯。
不过,凡人放花灯是为了祈福许愿,那她要求什么?
这可真是个难题,阿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小人儿,你许了什么愿望?”
孩子有点疑惑,“用花灯向神仙许愿是不能说的,说出来就不灵了,你不知道吗?”
阿金当然不知道。
“你还是个大人呢,这都不知道。”
“那你做人几天了?”阿金问孩子。
“几天?我都七岁了,大姐。”
阿金道,“那你就是做了七年的人,我才刚刚做人,是第一天,怎么知道你们人的规矩呢?”
小孩子很惊讶,“你是第一天当人?”
阿金连忙捂住嘴,跑进人群中,好险,差点她就跟他说实话了。
人实在好聪明,几句话就能套出她的真话,即使是个小人儿,也不容小觑。
又行片刻,见一棵柳树下围满了人。
阿金想,又有热闹可以看了。
原来里头是个卖糖豆的女子。
提着一竹篮糖豆。
这女子的第一颗糖豆是赠给有缘人的。
其余的若是回答上她的问题,便能和第一个人一样获得赠送的糖豆。
据第一个吃了糖豆的人说,这糖简直是人间美味,从未尝过如此妙的糖。
女子掀开竹篮盖着的白色绸布,里头是一颗重叠一颗,数不清的透亮糖豆,琥珀一样的晶莹。
她道,“有谁能背出《金刚经》?”
人群中有几个能稍微背诵出片段的,但从头到尾背诵出来的,却只有寥寥几人。
这女子微微一笑,似含了无尽慈悲,各自分了给他们。
一人一颗。
其余人便眼睁睁看着他们将糖豆放进口中。
“怎么样,什么味儿啊?”
“说啊,哑巴了不成。”
“是酸是甜,快说了,叫大伙儿听听。”
其中一人转身离去,一言不发。
另一个吃下糖豆的女子,紧闭双眼,流下泪水。
也随之离开。
“你这糖豆有毒?吃了的人都不说话,我看啊,那第一个人就是你的托,说是好吃,其他人一尝,都难吃得跑走了。”
质疑声渐渐充斥人群。
这女子也不辩解,仍静静站在树下。
“可还有人愿意试一试,只要再背出《妙法莲华经》。”
剩下看热闹的人里头就算还有想一试的,也都背不出了。
阿金应该转身就走,能让人吃了流泪的糖,会是什么好吃的么?
可惜阿金只是一条金鲤鱼,她不晓得这个道理。
再贪吃,她也不该咬挂着香饵的钩,当她还是没有出水的鱼儿之时,她就知道危险,可当她化为人身,混迹在人群中,她便放松了警惕,毫不犹豫去咬人间的利钩。
或许是那糖实在诱惑人,甚至比肥硕的蚯蚓,鲜嫩的螺肉更让她难以抗拒。
她走上前。
经文脱口而出。
任何一个学了一百年的人,都会背诵经书了。
尽管她只是条鱼,一条蠢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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