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教她学了一百年佛法的凡人紫兰,竟一如她初见他时的模样,阿金也不曾疑惑此事。
她背道:
“我念过去世,无量无边劫,
有佛两足尊,名大通智胜。
如人以力磨,三千大千土,
尽此诸地种,皆悉以为墨。
过于千国土,乃下一尘点,
如是展转点,尽此诸尘墨。
如是诸国土,点与不点等,
复尽抹为尘,一尘为一劫。
此诸微尘数,其劫复过是,
彼佛灭度来,如是无量劫。
如来无碍智,知彼佛灭度,
及声闻菩萨,如见今灭度。
诸比丘当知,佛智净微妙,
无漏无所碍,通达无量劫。”
提篮的女子打断了她,旁人背诵,她只是静听,可当阿金背诵时,她却问她,“你可明白,复尽抹为尘,一尘为一劫何意?”
阿金说不知道,那个人从来没有告诉她这些经文是什么意思,只是说,总有一天她会明白这些。
阿金不知道凡人中的大人也会对他们的孩子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在他们眼中,阿金虽然活了九百年,她也只是个懵懂的孩子。
“既然如此,便尝一尝吧。”她轻叹一声。
“不用接着往下背了?”阿金觉得真走运,她才背了不到一半。
她将篮子送上前,让阿金挑一颗。
阿金觉得所有糖豆都长得一样,便匆匆选了一颗,只有一颗,她担心吃得太快会品不到味道,便着意放在舌上含化。
一刹那,甜意充斥口中,再细品,不得了,酸甜苦涩迸裂就在一瞬。
阿金是鱼,鱼不会流泪。
所以阿金没有流泪。
她想将糖豆吐出,可这颗小小的糖仿佛生了根,顺着她舌尖朝下扎根,越来越深,直到将根植入她心口。
方才只是酸甜苦辣。
这一生根,便犹如竹笋顶破厚土,顽强地占据她的五脏六腑。
她觉察到了一种快意,一闪而过,是她做鱼的时候从未感受到的快乐。
下一刻,一种撕裂的痛随之而来。
她的每一片金鳞像是被人活活扒了下来,她的鱼目也似被人活活扣了下来,眼眶中很想流出些温热的水,可她眨了眨眼睛,依旧是没有一滴泪。
阿金站不住,瘫坐在地上。
人群见她失心疯一样,一哄而散,那提着竹篮的女子早就不知所踪。
待到方才所有不适散去,风一吹,她自觉已无大碍,然身上原先轻飘飘,现在再行步,似乎脚下生了根系,更稳了些。
鱼尾当然走不稳,就算是变幻为两条腿,上岸时她也总想左摇右摆,这下好了,她走路不晃了,像是个人一样端正了。
阿金脑子里猛然回忆起紫兰的话,他道,有个提着竹篮的女子要送她一份礼物。
那送她糖豆吃的女子,不就提着篮子么?
她吞下了那颗糖,也就种下了她的因。
彼时一条初初上岸的鱼儿,纵有了九百年的修为,也难以明白人世间的复杂。
如若这晚她不曾化形,如若她未曾贪嘴,如若她……
她走后,在她身后只空留一声叹息。
元宵佳节,家家户户团聚,携手出行。
一条鱼是没有家人的。
她自打有记性以来,就从没有见过家人。
紫兰说她是天生地养,所有的妖物都是,她原本就是无父无母,无兄无姊。
一开始就没有,总比开始有了又失去好得多。
就如同生活在深渊下不曾见过日光的人,见了那样好的天光乍现,怎么还肯去到那漆黑冰冷之处。
她跟着一家人情不自禁来到一个卖酒水的摊子。
正月十五,暨州百姓习惯饮元红酒。
那酒水的颜色像阿金看见第一抹夕阳倒映在碧游潭水面。
人家付了钱,端着酒水便喝。
她没有付钱,却也伸手去拿。
被摊主用柳条狠狠抽了一下手背。
阿金吃痛,呲,猛地收回手。
这户人家真是好心,“姑娘忘了带钱出来?”
看她也不像是乞丐流氓。
阿金一拍脑袋,“对了,银子。”
凡人要是想要什么,就得花钱去买。
她以鱼的立场来看,真是麻烦。
大家互相缺了什么,就拿东西换就是,你缺针,他缺线,正好你们各自有对方需要的,交换就行了,何必再换成钱币来交易。
“老板,给她一杯吧,我来替她付钱。”
那男子说道,眼睛顺便在老婆脸上瞧了一眼,见她没有发怒,才敢掏出荷包来。
“小丫头,外面人多,你的家人呢?”妻子问她。
阿金说没有,“我没有家人。”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悲伤,妻子朝他一点头。
他便又掏出十文钱,“这姑娘很喜欢喝元红酒,再给她来一杯,剩下的给她一块醒酒菊花糕。”
老板连声道好,“放心吧。”
“不要欺负小姑娘,我们要带孩子去那边玩儿了。”妻子嘱咐摊主。
阿金笑嘻嘻饮了一杯又一杯。
“方才他们替你付钱,你怎么不道谢?”
“什么?”
“旁人帮了你,你就该道谢,感激他们。”
阿金想了一想,原来是这样。
对着走远的那家人大声道,“道谢,道谢。”
笑得摊主肚子疼,“你该说,多谢,谢谢。”
阿金举起白瓷酒盅,“那,多谢你。”
老板笑着递给她一块糕点,“吃了就快回去吧,你饮了酒水,当心醉酒,外面冷,不可在外头露宿。”
阿金摆摆手,酒意上来,踉跄一下,“我不会醉酒,人才会醉,我是……我是……”
阿金的舌头忽然捋不直了。
“我是驴。”
“啊,什么?”
晕乎乎的阿金自爆道,“我是驴啊。”
“果真是吃醉酒了,你快回去。”
阿金啃着糕点,已尝不出味道来,满口皆是元红酒的香味。
“好香好香。”
阿金摇摇摆摆,碧游潭的方向在哪儿来着?阿金在空中手指挪来挪去,是那边?还是这边?
她彻底醉了。
离水太久,她又饮了酒,酒过肺腑,身体里像着了火一般。
太干了,太热了。
她要水。
阿金摸着来到放河灯的地方,人太多了,要是她跳下去,现了原形,还不把这些凡人吓一跳。
找了个没人的地儿,扑通一声跳下去,心中想着自己的原身,眨眼间,一道微光一现,并不明亮的河道上无人发觉这女子古怪的行为。
人人都沉浸在佳节中。
阿金觉得好多了。
她便在水中游啊,游啊。
醉酒的鱼儿也不知自己是游到了何处。
仿佛是进了一座宅子,随水漂到了一汪浅水。水面上架着一座小而精致的石桥。
阿金觉得这石桥真漂亮,在底下穿梭来去。
水中种着一种沾水就能活的黄色龙爪花。
清香扑鼻。
不多时,听得石桥上一个提灯的女子叫喊,“小姐快看啊,有一条金色的鲤鱼游进来了。”
“嘘——”她有些不耐烦,叫她们轻声些。
早就看见这条小鱼了,躲在花瓣下扬须鼓嘴,好生可爱。
“将我的青梅酒取来。”
侍女两人束手无策,其中一个仗着胆子道,“小姐,夫人说了,不许你吃酒,免得犯了风寒。”
“多嘴。”
“奴婢该死。”
另一个没法子,只好折中,“要不然,我给小姐热一热青梅酒?”
她冷笑,“青梅酒吃热的有什么意思?”
“小姐你还咳嗽呢,这几日天寒,不能吃冷酒啊。”
“那你就去跟父亲母亲告我的状,你们两个不一向是我母亲的眼线么?”
莲儿低了头,“奴婢这就取。”
亭儿则将花灯靠近了,怕小姐跌下水去。
“做什么?”
“天太黑了,这样小姐看得清楚些。”
“吓跑了它,我把你丢进去喂鱼。”
亭儿脸色一白,再也不敢多言。
她们家小姐,最是性情捉摸不定,前一刻还笑盈盈同老爷请安,下一刻出了书房就能砸碎房中的屏风。
伺候她,得小心再小心。
唉,谁叫她托生个好人家,做了小姐。
她就倒霉了,做她的丫鬟,三天两头看不见一个好脸色。
“不知道味道如何?”
亭儿忽听小姐这样说道。
一尾如此美丽的金色鲤鱼,小姐竟要吃了?
亭儿只好应和,“鲤鱼得加黄酒处理,不然腥得很。”
慕容离低声道,“蠢货。”
她脸上一红,顺着小姐的目光去看,原来是那尾鲤鱼正撕扯龙爪花浮在水面上的花瓣,一口接一口吞下肚。
小姐是在跟这鱼说话,问它龙爪花的味道?
“小姐,酒拿来了。”莲儿递上去。
她也不接酒盅,戳开油纸盖便饮。
“小姐,莫要喝得太急了。”
她放下酒壶,“我又不是傻子。”
握住长颈碧色酒壶逗弄那尾鱼。
似是闻到了酒香,阿金也张大嘴巴,在水中一起一落。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姐快看,你一饮,那鱼儿便也张开嘴。”
慕容离扬起头假意去喝,果然见金色鲤鱼张大了嘴。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将酒水倾倒于水中。
阿金也不客气,游近了,毫无警惕张大嘴去喝。
青梅酒的淡淡青梅香以及酸甜清新的味道很快让阿金更快活了。
“呀,小姐,它果真在喝,看它都不避开酒水。”
莲儿说罢,又对着金色鲤鱼故意说着些讨好小姐的话,“既然你喝了我们家小姐的酒,以后就是我们小姐的鱼了。”
阿金醉得更厉害了,追着自己的尾巴玩儿。
在水面上转圈圈。
慕容离大惊,它是听懂了?
“小姐,这鱼真有灵性!”
她也发觉了,这是一尾与众不同的金鲤。
于是她想独占它,不叫她们与她一同分享得了一个宝贝的欢乐。
她被困在四方的宅院中,一身病痛,她的欢快实在太少。
一个人若有一百颗糖,随意分出去几颗,甚至是几十颗也无碍。
可她拥有的实在太少。
她的富贵生活让她也像是个物件一般被人束之高阁,随意摆弄。
她的身子是有疾的,任何一阵冷风都有可能击溃她,叫她隔天不能从床上起来。
她不能随意吃自己想吃的。
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
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会像是一个普通女子一样,嫁给一个父母看好,她却毫无好感的男子。
她的父亲乃是暨州刺史,慕容氏一向貌美。
她是出了名的病美人,外头都传她倾国倾城。
只是,若有下一世,她再也不要做慕容小姐了。
哪怕是码头上搬运货物的伙计,挑粪的壮力,跑堂的小二……她都愿意。
只求康健,自由。
她的日子没有指望了。
一眼看到头。
最好尽快去死吧。
免去了婚嫁之苦,生育之痛。
也许,她根本也活不到那日,没等她嫁给他,她就一病不起了。
“母亲的牡丹花还搁在外头,你们替我搬回花房。”
莲儿道,“那便让亭儿陪小姐,奴婢去去就来。”她不放心她一个人待着。
亭儿连忙给她使眼色,她可不愿意单独和这个怪异的小姐在一起。
没等她别扭一会儿,小姐便说,“你们都去,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这……”莲儿左右为难。
“别和母亲说,我一会儿就会回去。”
“小姐——”
“难道如今我还会逃婚不成?我只是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两个侍女想到她也怪可怜的,索性退下了。
莲儿临走道,“我们沏好热茶等小姐,一会儿来接小姐。”
指了指远处巡逻的家丁,暗示她不要做傻事。
小姐觉察这丫鬟竟凌驾她之上教导她做事,狠狠将酒瓶砸进水中。
阿金晕晕乎乎中,头顶落下一个瓶子。
砸得她眼冒金星。
她沉入水中。
好疼,这个女子怎会如此无礼,不知道水里还有鱼么?乱丢东西。
阿金势要与她讨个说法,自水中一跃,岸上转了一圈,还晃悠着,头晕得很,原就醉了,还被酒瓶一砸,当然晕得更厉害。
任何愁绪,烦恼,空空了。
见到一条鱼在元宵这日化为一个金衫少女,惊讶和喜悦压过了此前她所有的思索。
慕容离自石桥慢慢直起身子,她身着凤尾裙,摇曳生姿。
阿金觉得她真好看,像是碧游潭底下的一根水草。
“你——”慕容离惊得说不出话了。
阿金脑子轰然一声,酒意全消,她不能在凡人面前化形,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对,不承认就好。
“我不是刚才那条金鲤鱼。”阿金抬起下巴,扭开脸。
她愣了一下,很快肆无忌惮地大笑。
“怎么了,我说我不是金鲤鱼,你不信么?”
慕容离笑得止不住,“谁说你是金鲤鱼了?”
阿金不晓得,凡人有个词叫不打自招。
等她明白过来,就更后悔了。
转身就要跳入水中逃跑。
慕容离眼疾手快,攥住她的手。
她的手真凉,冰得她一哆嗦。
“你要去哪里?”
阿金道,“回家。”
“为何,你不喜欢我这水池?这是活水,水很干净。”
阿金不明白她的意思,“嗯?”
“你一定要回家?”
“也不是。”阿金有点诧异,紫兰说过,人要是见到她化形,知道她是妖怪,会惊慌失措,恐惧至极。
凡人很胆小。
可她是怎么回事,她不害怕她。
“你不怕我?”
“我为何要怕你?”
“因为我是……我是……”
“你是妖怪。”
阿金抿抿嘴,算是沉默着承认了。
“所以你是鲤鱼精?”
“金鲤精,我是金色的。”阿金强调。
“碧游潭可没有第二条金色鲤鱼了,我是独一无二的。”
慕容离拉着她的手,“你住在碧游潭?”
“对啊。”
等阿金反应过来她拉着她一路走,她就已经被她带到了厢房中。
屋中暖和,烧着炭火。
阿金一进去,嗓子就有点难受。
这里太干了。
“你怎么了?”慕容离见她伸长脖子呼吸。
“我渴。”
她听罢连忙倒了一杯水给她。
“还渴吗?”
“好一点了。”
内室的侍女听见小姐的声音,连忙进房,“小姐,你回来了?”
“啊!”阿金吓得大叫一声。
两个丫鬟方走到小姐面前,却寻不到叫声的来源。
慕容离也心里一紧,回头一看,她已经不在房中了。
去哪里了呢?
慕容离淡淡道,“哪里有什么外人,你们听岔了。”
“可是刚才明明就听见其他女子……”亭儿不敢高声道。
慕容离翻了脸,“我就在这房中,难不成我是聋子?”
“不敢,小姐。”莲儿连忙拉着亭儿跪下请罪。她叫她们二人起来。
“去给我守夜吧。”
“是。”
“小姐要是晚间有事,一定要叫我们。”
狐疑的两个丫鬟临走前还查了一遍,依然找不到生人。
待她们走后,阿金才从屋中一角的水缸杂草中脱身。
阿金道,“她们对你可真好啊,她们是你的朋友么?”
慕容离深觉被羞辱,“你在说什么?”
“如果不是朋友,她们为何关心你?”
“她们不是我的朋友。”她只这样说道。
她们只是她的侍女,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你不肯和她们做朋友?”
“我……”
慕容离一副玲珑心窍,听见她的提问也是秀才遇上兵。
“那你是要和我做朋友?”
慕容离不答话。
“你一定是想和我做朋友,不然怎么会把我带回来?”
慕容离已经明白了,她只是个傻子,一个能化形的妖怪,还傻,正好。
这样一来,她就能随意利用她。
于是上前双手握住她的手,“我想和你做朋友。”
阿金往她面前一蹦,和她近得鼻尖贴着鼻尖,鱼儿要做朋友的时候,都会这样,“好啊,那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慕容离不情不愿道,“我是你的第一个朋友?”
阿金掰了掰手指,她一向算不清一些事,“不是,紫兰是我第一个朋友,可是紫兰说,他不交友,我们只是认识的陌生人。”
“紫兰是谁?”
“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他不是说他不算你的朋友吗?”
“可是我觉得他是,他就是了。”
慕容离撇撇嘴,“随你吧。”
阿金见到墙角有一株牡丹,已快枯萎了。
“你是我的朋友,我就要送你个见面礼。”阿金说道。
她指着墙角的这株已无生机的干枯牡丹道,“这个如何?”
慕容离不知她想要做什么,“这两个刁奴,牡丹花都死了,还不移出去,放在我看不见的角落,是咒我么?”
阿金觉得她长得好看,可脾气实在不算好。
“等一等啊。”
她搬起牡丹花,放在桌上,准备施法。
“你要做什么?”
现如今不是牡丹盛开的时节,天还没有变暖,府中的牡丹都是放在暖房中养着,这一株是她们搬出来给小姐看,忘了搬回去了,就枯了。
阿金道,“起死回生。”
当然是夸张,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鲜少有起死回生的办法,只是还有一线生机,她能救回来罢了。
阿金双手合十,十指颤动,随着她指尖轻颤,无数金光自她掌中飞出,朝着那株牡丹注入进去。
不过转眼间,枯木逢春,牡丹花每片花瓣都像是喝足了水,娇艳欲滴。
慕容离见状惊得目瞪口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法术。
阿金得意极了,像是在一个见识浅薄的婴孩面前炫耀,“还有呢。”
上前凑近了,轻呼一口气,雾气笼罩方才枯萎的粉色牡丹花。
待雾气散去,粉色牡丹花摇身一变成了一株双色红白牡丹。
“花二乔。”慕容离喃喃低语,显然被阿金的能力惊住了。
“什么花二乔?”阿金不明白。
“复色牡丹,白色部分冰清玉洁,红色部分红艳胜火,这种多色的牡丹被称为花二乔。”
阿金不管是什么名字,都献给她了,“喏,这是见面礼,你喜欢不喜欢?”
还从没有父亲母亲之外的人送她礼,“喜欢,我从未见过这般奇特的花。”
阿金道,“这算什么,要是以后你喜欢,我给你变出更多。”
“你还能变什么?”
阿金看不出这个病怏怏的美人眼中的算计与城府。
她以为,这就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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