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
香气。
似是花枝干上新摘下的鲜花,困在檀木匣子中,穿透匣子的缝隙盈盈冒着芬芳。
死亡与新生相交。
过去与现在重合。
阿金在街头,疯狂寻找这种香味。
人群的气息浑浊而复杂。
连她自己也不懂得为何要去找这么一种味道。
只知道如果不找到,她心中就跟有双爪子在抓挠,痒得她老想打喷嚏。
当这种味道出现在她鼻尖,她便觉心中最坚硬的地方也化为了粉尘。
一只开得正好的白色牡丹花递到了她眼前。
“哎,紫兰,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金连忙寻浮生的身影,“蚌姐姐不在?”
他道,“你希望她在?”
阿金摆手,看样子是不希望。
“你在这里做什么?”阿金问紫兰。
他反问道,“你呢,又在这里做什么?”
“找。”
紫兰将白色牡丹花别在她耳边,“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找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着实辛苦。
紫兰道,“不如……别找了吧?”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而且要尽快,我怕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紫兰武断,“不会,你要找的,一直都在等着你。”
“真的?”
“嗯。”紫兰不敢看她,抬眸看向这熙熙攘攘的世间。
“你知道我要找什么?”
“不知道,不过,安福寺附近的牡丹花开了,这里离得不远,你若无事,可去看看花。”
阿金拿下鬓边的白牡丹,“这花虽好,可我却觉得太素,还是金色好,耀眼得很。”
“白牡丹遍地都是,你若要找金牡丹,或许在安福寺可见到。”
“真的有金色牡丹花?”
紫兰道,“不光有金色牡丹,还有紫色牡丹,若见到了不如摘一朵给我。”
“紫色牡丹?”
“对,一朵即可。”
“好。”
阿金捻着白牡丹走远了,他看着她渐行渐远,忍不住上前跟随。
身后却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我的蜃烟从不失手,她记不起慕容离。”
紫兰道,“你似乎很不想让她渡劫成功。”
“做你们珞珈山弟子,有什么好?”
“成仙好还是为妖好,浮生姑娘心中自有定夺吧?”
“你们为何不问问阿金的意愿,假如她不——”
紫兰打断她,“一念机缘灭,皈依佛法中。”
“什么机缘不机缘,什么皈依不皈依,全都是空空,着相的怕是从来不是阿金这样的小妖,而是你。”
“浮生姑娘,我敬你心善,护了阿金九百年,但阿金有她的造化,你再行阻拦,莫怪我不念情谊。”
“使者吓着我了,你们要一个妖,我又那里有资格阻拦?去吧,叫她去做莲花池的一尾仙鱼,而不是碧游潭底下只会跟水草玩儿的一条鲤鱼。”浮生拂了拂袖子,大摇大摆走了。
山道上开满了牡丹,倾城好颜色,千片赤英漫。
阿金栖身其中,靠的近,仿佛就越接近她想要找到的东西了。
一队训练有素的壮汉,抬着一顶轿子而过,阿金连忙隐入花丛,也化为一朵不起眼的牡丹,好奇地探头看。
不多时便有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经过,身后跟了两个背负长剑的侍卫,跟着方才那顶轿子。
眼熟。
阿金多看了两眼,很快便认出马上的男子就是章蓁。
比起第一次看见他,他变得更为稳重沉着了,脱去了此前身上的少年稚气,书生意气也似乎消失不见。
代替而来的是一种阴鸷和深沉,藏在伤口里的断刃,阿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便想起这种东西来。
他不再像是干枯的花枝与放在书架上已开始腐朽的古书,带了鲜血与兵刃的戾气,比第一次见他更让她讨厌。
十年过去了,章蓁的眉宇间没有了从前的懦弱与寄人篱下的卑微。他身上有刻意敛住的傲气,克制了他目空一切的放肆。
奇怪的是,阿金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结识了他。
她和他只见隔了一个空白之地。
有一双手将他与她之间的桥梁隐藏了起来。
她是妖,如何认识了做人的章蓁?
阿金记不起了,人走远些,她化为人形,跟在章蓁背后,一路跟着车马进入了安福寺。
章蓁叫那位长者赵大人,护送他上完香,便让人送他回去了。
他自己则留在了安福寺。
阿金坐在寺庙的屋顶看他。
寺庙的念经声循环往复,永远在念同一句话一样,上好的安眠曲,阿金昏昏欲睡。
她打了个瞌睡,勉强振奋精神,总觉得只要跟着他,就能找到她想要的。
目光一挪,他的两个侍卫忙着抬起后院的一个大钟。
看样子钟太重了,他们抬不起。
章蓁也顺势搭了把手,这撞钟竟连三个男子都抬不起。
没用。
阿金仔细看了看,原来是那钟上贴了一道符,凡人看不见,阿金是妖,不费力便发现了。
无聊的一群人。看来跟着他也没什么意思。
阿金翻身就要离开。
一股熟悉的香气随着他们费力搬开大钟袅袅而出。
香味很淡,不过阿金还是敏感地闻到了。
这气味比她脑海中深藏的气味更浓,她可以就是这股芬芳。
那大钟之下,一定就藏着阿金一直在找的。
她一个折腰灵巧便从房顶翻身而下,不动一瓦,不扰清风。
忽见一个身穿鹅黄襦裙的女子出现,两个侍卫吓了一跳,拔剑便对准阿金。
这一卸力,大钟又再次合上了。
章蓁皱起眉,“你是何人?”
阿金挥挥手,让他们走远些。
双指一并,轻轻一扫,轻松破开符咒。
朝下握住大钟一角,一只手毫不费力掀开了他们三人都打不开的大钟。
这比人还高的大钟底下竟盖了一个人。
阿金猛地一掀,日光照亮了底下的人脸。
面色如土,瘦弱不堪。只有进的气,没有喘的气了。
里面一张陌生而令人生厌的脸。阿金眼中的期望登时破灭。
不死心,她凑近了,在这瘦弱见骨的男子身上嗅,嗅了几下,吐了吐舌头,“不是。”
扭头就走,毫不恋战。
章蓁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斥道,“你到底是谁?”
“放开我,章蓁。”
她竟直呼他的名字,自他踏入仕途以来,他的长辈和同僚都称他的字,只有母亲还叫他的名,旁的人哪有还敢直呼他章蓁的。
两边的侍卫一个上前给虚弱的男子喂水,另一个则协助章蓁抓住阿金。
妖之身,凡人哪里是对手。
阿金三两下就甩开了他们。
“哦,对了,这个给我。”阿金拐回去,一把拽走了这受伤男子腰间的一只荷包,原来香味就是这只香包传出的。
“还……还给我……”他喝了两口水,慢慢缓过神来了。
“这不是你的东西。”阿金道。
“胡说,这是我妻亲手所缝制。”
阿金的耳朵一麻,“这是你妻子做的?她现在何处?”
这男子饮了水,又被章蓁的侍卫喂了些干饼,糖粉,恢复了力气,跪倒在章蓁面前。
“大人明鉴,小人丁重被妖僧时慧盖在大钟下,他欲饿死小人。”
章蓁道,“你与他有何恩怨?”
“小人之妻被他诱拐到安福寺,前些时候有一生人到小人家里送了一封信。小人这才知道爱妻是被他拐到了此地,小人的几个家丁都被妖僧所害,若不是吾妻苦求,他怕是要当场连我一起杀了。后来他便以慈悲为借口,将小人盖在这大钟下,要小人自生自灭。”
章蓁也是无意听到这大钟下似有人敲击,他靠近了才听到求助。
没想到还有这桩官司。
丁重,暨州首富丁元之子。
送上门的肥肉,才刚回到此处,便有这般助力等着他。
章蓁顺手推舟,“既然如此,你那夫人呢?”
他咬牙切齿,“还被妖僧囚禁。”
“如此,本官便为你救出夫人,主持公道。”
丁重几乎要将头叩破,“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小人铭记于心。”
他在前带路,阿金和章蓁还有两个侍卫跟在后面。
安福寺,四个分寺,看来时慧在此地所做之事,其他僧人并未发觉,否则早有人告发了。
章蓁道,“姑娘,此地危险,不如早些离开。”
阿金翻了个白眼,“你连大钟都搬不开,要不是我,你两个朋友,也都帮不了你,要我说,那个叫丁重的恩人是我才对。”
章蓁打量她,总觉得她跟一般女子不大一样。靠近她,自有一番凉意,犹如夏日夜间置身河畔,又如江南多雨的时节开了窗子,人浸在细雨里。
“姑娘在何处习武?”
阿金道,“习武?我没有习过。”阿金不断摇头。
“哦,那姑娘这一身神力怎么来的?”章蓁的侍卫王稚不解。
另一侍也问道,“还有啊,姑娘是怎么认识我们大人的?”方才她直呼大人的名字,他们就想问了。
章蓁也想问她,只是不好意思开口问姑娘家这个问题。
方才他们谁都没有透露他的身份,可这姑娘竟喊出了他的名字。
难不成是大人高中状元,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她在百姓中对他一见倾心?
“我也不知。”阿金说的是实话,她记忆时连时断,能想起章蓁这张脸,偏又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认识了他。
有了丁重带路,一行人找路顺利多了。
然而丁重停在一间寝堂里,翻遍了这里也没能找到他夫人下落。
顺带着两个侍卫都不满了。
找了这么久,连根女人的头发都没看见,谁知道是不是他夫人早就被贼子换了地方藏。
一个侍卫道,“大人,我们还是先报此地的父母官,让衙门来稽查,如果被此处的僧众发觉,可不是闹着玩的。”
章蓁嘘了一声。
几人目光转向了阿金。
阿金的鼻子跟狗鼻子似的,此时正伏地细嗅。
“可找到什么线索?”章蓁问她。
阿金没理人。
继续在地面上寻找着。
奇怪,这里的气味明明很重,可人在哪里?
阿金席地而坐,手掌抚摸着地面,“你们别动,好吵。”
章蓁和丁重几人立刻停驻脚步,站着原地一动不动。
只有两个侍卫不当一回事,方才阿金在大人面前出了头,一只手便搬开大钟,这叫他们两个习武多年的男子丢尽了脸面。
章蓁见两人还在移动,立刻杀了一计眼刀。
“别呼吸。”
更过分了,连呼吸也不许他们呼吸了。
可章蓁下一刻便屏息,给他们使眼色让照做。
丁重也搞不懂这几个人怎么回事,只好照做。
阿金从地上站起来,环绕房间走了两圈,随后在角落的一块砖头上敲了一下。
“就是这里。”
章蓁不懂,“什么意思?”
她几乎失了耐心,这些凡人可真蠢啊,要是放在浮生面前,不知道得被臭骂多少次,浮生姐姐最讨厌笨蛋了。
她手指一曲,化为爪形,竟直接插入砖块中,将这块砖头扣了起来。
就算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力金刚爪也没她这么厉害。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起了念头,定要试她一试,从未见过武功如此厉害的女子。
哪里知道这些对于一个修炼快一千年的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她掏开第一块砖,剩下的便好做了,其余人搬开剩下几块,发现下头盖着一块方形木板。
移开厚重的木板。
一条通向地下的密道赫然出现在几人面前。
章蓁心中有数了。
“姑娘请。”
阿金哪里用得着他请,自己先顺着石头阶梯走了下去。
两边石壁长着青苔,已经干枯了,空气似是流通的,也就是说想来是有另外的出口,才能两边互相通气。
一道光自西边扫入,那地道深处,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的背影,被阳光照亮。
看不见面孔,只见背影。
丁重颤着声音,“牡丹。”
那女子麻木地转过身。
露出一张惊世骇俗的脸,造物者打磨又倾注了所有精力塑造的一个玉石般的人物。
淤泥里开出的一朵莲,幽幽在昏暗的地道中也难以遮掩其光芒。
阿金如被雷击,站在原地,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撞击心墙。
那女子的目光越过丁重,又越过几人,落在后头呆滞的阿金身上,悠悠然道了一句,“你终于来了。”
像是对丁重说的,又不像是全对他说。
章蓁自然也认出了这个少年时让他便心神向往的病西子——慕容离。
十年过去了,她容光不减少年之时,更添了几分妩媚,全暨州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
然而十年前与她退婚,又闻她家境败落,以为她这般高傲的女人再也抬不起脸了,总该少了几分傲气。
今日一见,还如当年。
这才是慕容离,无论有无慕容家,都神采不减。
阿金此时才像回过神来,拨开丁重,凑到她面前看了眼,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瞧着阿金打量的目光,她的眸子越发阴沉了。
“你不认得我?”
丁重连忙对几人说,“趁着时慧还没有发现,我们赶紧走吧。”
一别十年,她竟然忘了她。
仅仅过了十年,她就好像全然记不起她了。
讽刺。
自那日别离,她日日苦等她回来。
她也相信她定会回来,撑着最后一口气,她从不等人,就好像她知道母亲也不会回来了,所以继母替代那个位置,她也全盘接下,毫不期待。
第一次那样相信一个人,愿意相信她会回来。
纵使她救不了她,她也不会怪她。
她只是想要在生命尽头再看她一眼,在她的陪伴下离开。
可就是那么小小一个心愿,她也没有实现。
而后甘州通判之子唐善卿,带来一神药,说是服下便可痊愈,父亲与通判大人乃是早年游太学的同窗,自有交情。
她服下甜腥的血水,才过一夜,便觉脱胎换骨,此后再无疾病,康健更胜从前,再不是人们口中的病美人。
父亲为感谢挚友,提出要与唐家联姻。
她自然不愿,父亲大怒,打了她,又像从前一样关她禁闭。
关了整整一年。
她从炙夏等到寒冬,眼见绿叶繁茂转眼火红焦黄,最后只剩枯枝。
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死了,在漫长的等待中,思念在滋生,痛苦在蔓延。
等到最后,剩下的是满眼凄凉。
谈何交情。
不过数月相处,她竟要画上凡人宝贵的两年去怀念,去思索。
妖本就无心,阿金更是贪玩,她本来就是因为贪玩才上了岸,等到她觉得没意思了,又甩一甩尾巴,回到了水中。
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她一直可笑地在等她回来。
一开始她坚信阿金会回来,阿金不会让她失望。
信誓旦旦的阿金是那样诚恳,她吃准了阿金不会背叛她独自离开。
可阿金就是离开了。
没有办法,她的等待换不来阿金的慈悲,十年间,阿金居然一次都没有想起她来,更没有回来看一次。
妖是无情的,她终究是相信了。
第二年慕容家便和唐家联姻,嫁衣也都绣好了,看着花团锦簇的鲜红嫁衣和镶嵌各色宝石的凤冠,她只能一日日枯坐着。
虽然早知道自己的命数不在自己手中,可真等到了快出嫁之日,她还是没来由地嗟叹。
唐善卿没能娶成她,在她大婚前几日,父亲忽被检举,监察御史宋瑞生来到了暨州,严查贪墨一事。
平日与父亲交好的官员,纷纷为父亲求情,可后来仍不起作用。
陛下判了慕容一族死罪,幸得高阁功臣在朝求情,才求得慕容家未成年的男子流放,女子一概贬为官妓,慕容一族此后不允科举。
圣旨下来,母亲第二日便悬梁自尽,她推开门,一具尸体被凉风一吹,在风中晃动。
一只绣鞋落在地上。
她弯下腰,蹲在地上想要为她穿上,让她不至于狼狈离开。
穿了半天,那只掉落的鞋子还是穿不上。
官兵全涌入了慕容府。
他们杀人,昔日风光的慕容府,转眼变成了人间地狱。
她充耳不闻,只顾着在他们冲进来前为母亲穿上那只鞋。
最后没法子,她只好跪在尸体前,求母亲让她尽一尽孝心。
她还活着的时候,她这个养女实在不像样,从没有嫡女的责任与担当,家里出事,她也丝毫没有法子能救家里,只能看着他们屠杀家人。
母亲或许也是恨她的。
直到她被人带走,她也未能将那只鞋子给母亲穿上。
她手里攥着母亲的鞋,像是牲口一样被官兵绑住手脚带走了。
那只绣鞋,成了母亲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此后她成了小有名气的妓子。
到了青楼中,慕容离这个名字便不能再用了。
这里的女子,都有花名。
她们为她取名紫烟,说是此名不俗,取给她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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