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上马要走。
“求……求……”
微弱的声音让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
他靠近阿金,听到她无意识吐出几个字。
“慕容……离……救……”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摊开手掌,掌心中的一个瓶子里,装着一滴血。
“你是说,这是能救慕容离的药?”
可惜阿金已经不能再回答了。
她也不能再深思为何这人可以凭借她残缺的话语拼凑出慕容离完整的名字,顺便猜出她话的本意。
他夺过她掌心中的瓶子,“我去救她。”
再探了探阿金的鼻息,已彻底没有呼吸。
水底弥漫着鲜血气息。
一只已失了生机的,像是腐烂的臭鱼静静漂浮在水中。
蚌妖化了人身,依旧端坐在石龟后。
她屏住呼吸,缓缓抬眼看着遍体鳞伤的阿金。
人间不过一场海市蜃楼,这鱼果然是蠢极了,竟为水中月,镜中花,伤成这个样子。
她缓缓吐出白雾。
这蜃烟名为七步散,她已有足足两百年没再用过。
阿金是个死心眼的,她每次来看她,她都不曾言语,就算如此,她也常来。
这水底总共就她们两只妖,说起来,她们还算是邻居。
她孤零零躺在泥土地上。
一条鱼应该坠亡在水底,就算是死,她也应该回到水底。
可是真正将她带了回来,她又预备着救她。
果真是上了年纪,妖的心也会变软。
白色的浓雾中飘散出一缕蓝色的烟,将一尾不会游动的鱼围在中央。
她敢为她死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好的办法就是抹去她的记忆。
阿金的记性太好,她的蜃烟散了三个时辰,直至她完全忘记了慕容离。
从此之后,就算她上岸化为人身,慕容离与她对面相认,她也最多能记住她七步,走出七步,便又会将她忘记。
她伤得深,浑身的鳞片都没了。
修为也几乎散尽,妖丹都被人打得有了裂隙。
蠢到极致。
才会将自己伤成这样。
蚌妖有些后悔了,或许她不该让阿金去找灵感大王。
张开蚌壳,她又恢复了妖身,她的壳很大,容得下一条受伤的小鱼。
将阿金纳了进来,细细为她养伤。
阿金俯身躺在柔软的蚌肉上,浑身的疼痛,终于慢慢减轻了。
她睡着了。
睡得很香。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牵着一个女子的手奔向一片彩色的朝霞,她们笑着,跑得很快,七彩的霞光包裹住两人。
阿金努力想要看清她的脸,却怎么都看不见。
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
一个梦,十年光景已过。
她就这样睡了十年。
一睁眼,她发现四下漆黑。
“我是瞎了么?”
屁股底下是软和的,头顶是坚硬的。
阿金立刻大叫,“谁吞了我?”
正要一拳击碎黑暗,蚌壳缓缓张开,一根巨大的粉色舌头将她踢了出去。
阿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哎呦……”
蚌妖没好气化为人身,倚着石座打哈欠,“醒了?那就不要再吵本座了。”
阿金睡得太久,尾巴还无力。
看了看身上的鳞片,原本金光闪闪的鳞片,如今不过是寻常的嫩黄色,像是褪色了一般。
“我的鳞片呢?”
蚌妖道,“你忘了,天雷打你,将你的金鳞都打掉了。”
“啊?”阿金还真不记得了,“好像是有天雷。”
她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丝回忆,成千上万的鱼族为她筑起的墙,挡住了天雷。
隐约记得好像还有什么替她挡了一下。
“我以修为温养你十年,你的妖丹才恢复,记得不要淘气了,吃些东西,玩儿去吧。”
阿金道,“是你救了我?”
“天雷都没劈死你,我也是见你命大才帮你一把。”
阿金当即向她道谢,“蚌姐姐,你就是我的大恩人,以后我肯定为你当牛做马。”
“你是鱼,当什么牛马。”
蚌妖叫她靠近些,伸手叫她。
“啊,怎么了?”阿金明媚一笑,凑上前。
她揪住她的鱼鳍,“不许上岸去玩儿。”
“上岸?”阿金原来还没想过,她忽然一提,一颗种子就从她心底钻了出来。
“你忘了十年前你刚刚化为人身跑上去,差点被捉妖的人抓住,他们要将你开肠破肚呢……”她吓唬她。
阿金从不怀疑自己的记性,可她居然一点都不记得蚌妖说的这些了。
“难道是天雷把你劈得脑子不好了?”
阿金道,“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我好像都记不得了。”
蚌妖垂眸,试探道,“听说咱们头顶的暨州,刺史大人有位貌美如花的千金,你上岸去,可曾见过她?”
“刺史千金?”阿金重复了几遍。
“对啊,她叫慕容离,你听过这个凡人的名字吗?”
“慕容离?慕容离,慕容离……慕容离。”这名字像是一个魔咒,她在舌尖将这名字绕了数十次。
蚌妖抬眸,那双眼中寒凉一片,“你认得?”
“不……不认得……”阿金摇头,“可是,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你从一数到七。”
“为何?”
“照做。”
“一,二,三,四,五,六,七。”
等到阿金数到七,蚌妖再次问道。
“暨州刺史的千金,你可知道叫什么?”
阿金呆滞一瞬,“啊?我怎么会知道?”
她满意了,唇角勾起一个笑,“去玩儿吧,就是不许上岸。”
“哦。”阿金饿坏了,四下找螺蛳,水藻,吃了个痛快。
吃饱了,看着坚硬的螺蛳壳,她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筷子不是这样用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串笑随之倾倒入她耳中。
“谁——”
四下观望,水里只有几条跟着她一起觅食的鲤鱼和鲫鱼。
“是你们在笑吗?”
“你在胡说什么,吃太饱了?”一条鲫鱼拿尾巴拨弄她的脸。
刺挠得她痒痒的。
“喂,你还在跟那个凡人做朋友吗?”
阿金很诧异,“跟凡人做朋友,我什么时候和凡人做朋友了?”
鲫鱼道,“我娘跟我说的,说你以前把一个凡人带到水里。”
果然是睡得太久了,阿金一点也记不起这么个人。
“是个女子吗?”
鲫鱼道,“是啊,你忘了?”
“蚌姐姐说我睡了十年养伤,我这十年一直做一个梦,梦见和一个女子奔向七彩朝霞。”
“看来你梦中的女子就是你之前带回来的女子了。”
阿金问道,“你们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
“要是我娘还在就好了,她还记得,不过我娘三年前被人用网兜抓走吃了。”
阿金道歉,“对不住啊,我不是故意让你伤心的。”
鲫鱼道,“哎,人就是这么坏,吃牛羊就算了,还要吃鱼。”
“我劝你啊,以后还是不要和凡人交往过密,他们都是一样的坏。”
阿金若有所思,一条鱼在原地打转。
这一打转,就转到了碧游潭外,鱼嘴张着,双眼打量这片池塘。
水是死水。
不知道怎么游来游去,游到了这里。
宅子已经荒废。
杂草丛生,过去的亭台楼阁此时已经褪色被掩在杂草灌木后,看不出过往的绚烂了。
长廊上挂着的黄色挂穗被风干,变得发白,风吹起,再无从前的飘逸。
水道四通八达,早知道就不乱游了。
这还是她醒了后第一次离开碧游潭底。
正是夕阳西下,无尽霞光,然而彩色的霞光总叫她有几分愁闷。
这一汪死水,也没什么好看的。
阿金心中想着,可下一瞬就化为人身从水中走到了岸上。
她嗅到这杂草下腥臭的骸骨,天色暗得很快。
在黑夜中,一只鱼妖也没什么好怕。
鬼影重重,她听到了耳边的哭声,一双双流泪的眼睛。
不过一闪而过,纵是鬼魂,也停留不了多久。
深宅旧院里埋着不能言说的痛苦,痛苦是谁的,阿金不知道,只是她越行走其中,就越是觉得熟悉。
仿佛自己从前来过这个地方一样。
她的脚步停留在一个小小的石桥前。
石桥上有个女子背对着她,手中端着一盏酒水,正嘻嘻笑着从岸上浇到水中去。
身边的侍女与她谈笑嬉闹。
阿金走了过去,“你们在做什么?”
她们不答,阿金急了,“为何不搭理我?”
一转眼,都化为云烟。
徒留阿金一个人在原地。
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化作一只手牵引她在黑暗中前行。
待到她走到一座已坍塌的塔楼前,她听到身体中也有什么坍塌了。
一阵无来由的紧张和彷徨笼罩住她。
阿金不敢再停留了。
转身逃走。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忘记了些什么,每当她快要想起,那根连接过去和现在的绳子又被毫不留情地剪断了。
她觉得自己少了些什么。
空荡荡的。
好像过去也没有,她只是短暂拥有,可现在又没了。
是什么呢?
阿金回到水底,想要找到蚌妖问一问。
既然她被天雷劈得睡了十年,那这十年来,蚌妖一定比她知道得更多。
“我不知道。”
阿金不解,“难道我睡的这十年,什么都没有发生?”
蚌妖指了指她的身体,“发生了啊,你的鱼鳞重新长了出来。”
阿金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莫名其妙,之前还对自己一身金鳞得意洋洋,两句不离自己的鳞片,现在看见金鳞消失,长出平庸的黄色鳞片,却又不在乎了。
蚌妖打了个哈欠,“我又要睡了。”
“你先不要睡嘛,陪我玩一会儿,我觉得……很孤独……”
蚌妖的壳又打开了,她叹了口气,“妖生漫长啊,要是天劫没弄死你,你还得这么孤独着。”
“我想去岸上玩儿,跟凡人玩儿。”
“绝不可以!”蚌妖怒道。
“可是那些鱼只会寻东西吃,吃饱了就是游来游去,我同它们说话,它们也不理我。”
“你付它们钱了吗?就要它们陪你玩儿。”
阿金道,“钱?我们为什么需要那个?”
“算了,跟你说了也白说,大家忙忙碌碌只是想要填饱肚子,你就不要耽误它们了。”
“我想看星星去。”
蚌妖道,“没有一条鱼会喜欢在夜里看星星。”
阿金道,“我喜欢。”
“这就是区别,它们是鱼,而你是妖,你有兽性,却也有如凡人一般的五感,渴望,喜怒。”
“是好还是坏呢?”阿金问她。
“没什么好坏,老天爷这么造了你出来,你就受着。”
“那我上去玩儿,可以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果然是蠢鱼,记吃不记打,上次上岸去,折腾一番险些死了,这回还要去淘气。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甚至打鼾。
“蚌妖,你睡了吗?”
她不回答。
“我今儿上了一次岸,不过没有遇见凡人。”
蚌妖好似没有听见,继续睡觉。
“不知这么的,我游到了一个废旧的宅院中,你说奇怪不奇怪。”
阿金自顾自靠着大蚌说道,“我恍惚中听见岸上有人叫我的名字,一声声叫阿金,很急地唤我名字,你猜这么着,我上了岸,发现那宅子里都是死人。”
蚌妖好像已经睡熟了,彻底没有动静了。
阿金有些沮丧,“我有东西丢在里头了,我能感觉到,可我忘了是什么,你能帮我想一想吗?”
蚌妖深深叹了口气,重新化为人形,换了一身浅蓝色的襦裙,额间贴着珍珠花钿。
阿金靠着她的腿,喃喃不休。
“我怎么知道你丢了什么?”
“那你知道我去的宅子,是什么宅子吗?”
蚌妖道,“我是你的侍女吗?你去哪儿我就跟着你?”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去了什么宅子。”
“哦,那好吧。”
“以前紫兰都会来碧游潭,可是他今天都没有来。”
“你说那个男子?”
“你也知道?”阿金惊喜道。
“离他远点,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金疑惑,“紫兰多好啊,是他教会我化形,不然我都变不成人呢。”
“所以,你变成人之后,觉得开心吗?”
阿金想不起自己第一次化为人的感觉了。
她闭了眼回忆,花灯,昏黄,酒香,人群,嘈杂……
原来是这样。
“开心。”阿金道,“有人给我买酒水喝呢,说是叫我喝了早些回去。”
“是男子吧。”
“你怎么知道?”
“蠢货。”
“是一对夫妻,给我买了酒水还有糕点。”
蚌妖一愣,没想到是这样,“你是说,是一对夫妻花钱请你吃东西?”
“嗯,凡人真好啊。”
蚌妖辩道,“人最坏了,比禽兽还不如,长着脚行走的兽类。”
“为何啊?”阿金问道。
月出来了。
水面上有人唤阿金。
声音穿过水层,直到水底阿金的耳中。
“喂,你去哪里?”
阿金回头看了一眼,“有人叫我,你没有听见吗?”
蚌妖知道,肯定又是那个叫紫兰的,自从他出现,这碧游潭就永无宁日。
水面的平静被一条跃起的锦鲤打破。
阿金化了人身,“紫兰,是你?”
“嗯。”他点了点头,犹豫道,“你还好吗?”
阿金转了个圈,“你瞧,很好。”
“我许久没有来了,你不要怪我。”
阿金拍拍他的手背,“嗐,算什么,我睡了十年呢,就算你来找我,我也听不见你唤我。”
“阿金对不起啊。”
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阿金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
紫兰的喉咙有些沙哑,“你之前……伤得很重……”
他想起她躺在他怀里,鲜血难干,鳞片尽落。
那场混乱后,他回到水鼋之地,灵感的尸体旁散落一地沾血的鳞片。
被刮鳞剜肉时,她痛极了,他在一旁观望,竟无法插手。
最后只好告诉齐天大圣,灵感乃是珞珈山紫竹林的灵宠。
也因此被菩萨惩罚。
“你也知道我被雷劈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连紫兰都知道了。
“你不光是被雷劈了,你忘了你还被——”
水波中立刻有冰刃飞出,顺着阿金的耳侧直刺紫兰的心口。
这凡人好身手,一手抓住一个冰刃。
丢在地上,寒气直冒。
“出来!”
蚌妖懒洋洋,踏涟漪而出,蓝色衣衫飘飘,“使者大名如雷贯耳,小妖心中仰慕已久。”
紫兰抬手召出宝剑,月光下银光一现。
愚笨如阿金也嗅到了杀机,这两个人从没见过,这一见就针尖对麦芒。
“阿金还不过来,站着你身边的人乃是神侍。”
“啊?”阿金也没想到。
紫兰连忙道,“我不是故意瞒着你。”
“哦。”阿金接受了他的解释。
人生在世,谁没有言不由衷,行不由己的时候,阿金理解。
不过她不解的是,一个神侍干嘛要和她这个小鱼妖交友。
怪不得,原来是这样,紫兰不承认她是朋友,神怎么能和妖为伍。
阿金理解。
“浮生姑娘,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紫兰对蚌妖说道。
蚌妖已有数百年没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了。
“使者抬举小妖了,若有什么话,不如当着阿金的面说,她是傻,但还没到听不懂你我对话的地步。”
阿金应和道,“对啊。”
他与她僵持着,一个身后冰轮转动,一个手持千年宝剑。
最后还是蚌妖败下阵来,她已瞧出自己并非他的对手,该死,仗着自己是神,欺负她们这些四海为家的妖。
“阿金,你先回去吧。”这话是蚌妖说的。
阿金不愿,“你们到底想说什么,不能告诉我?”
紫兰道,“这是我和浮生姑娘的悄悄话,被旁人听了不好,浮生姑娘,你说呢?”
蚌妖终于顺着他了,“嗯,他说的是。”
原来蚌姐姐的名字叫浮生,真好听。
世间荡摇,浮生万象,海市蜃楼,贝阙珠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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